他越想越是心亂，心頭止不住地跳，心跳止不住地?fù)軇铀那榫w，而心中竟然還有被撕裂般的痛楚。他閉上眼，試圖壓制自己這慌亂的思緒，再一睜眼，透過南瑤手上的玉盞，他竟窺見了自己的容貌。
神色黯然，疲憊不堪，眼中滿是驚懼悽惶。
分明是怕失去心中珍愛之物的驚懼。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這麼憔悴，這麼難以自持，心裡由不住怦然一驚，大聲叫了起來：“趙巽，趙巽……”
趙高的身影隨聲閃入寢殿。趙政急聲道：“去，去把楊阜叫回來，叫回來！就說寡人改變主意了……”
趙高垂首站在趙政身前，沉默了一下，低聲道：“回稟秦王，楊阜剛剛回來，人在殿外等候覆命。”
“覆命？復(fù)什麼命？”趙政猛地?cái)E起頭來，盯著趙高，目中竟是不可思議。趙高不敢回望，只是垂著頭，聲音更低：“是，秦王交待的事情，他已經(jīng)做完了。”
“做完了……”趙政身子頓時(shí)一頹，幾乎倒在了地上。趙高眼疾手快，挽住了他，疾聲道：“秦王……”趙政滿臉蒼白，半身都搭在趙高的身上，似乎身上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目光中也失去了所有的光芒。
過得許久，他臉色才緩緩回覆了點(diǎn)血色，轉(zhuǎn)頭見身旁還站著南瑤夫人，滿臉的擔(dān)憂之色。他笑了笑，伸手?jǐn)堊∷募绨颍逯χ逼鹆松碜樱骸肮讶诉@幾日有些勞神，又有些餓了……”
秦王既然飢餓，趙高方纔便去安排膳食，可此刻卻怎麼一言不發(fā)？南瑤夫人心中覺得蹊蹺，只聽趙政又輕聲喚道：“趙巽……”
他心思沉沉，默然了許久，才叮囑趙高：“把楊阜叫進(jìn)來。”
趙高應(yīng)聲出殿，不過片晌，楊阜便從殿外興沖沖的進(jìn)來了。他滿面春風(fēng)，足下生風(fēng)，根本不曾注意到趙政的臉，簡直冰寒如冰。
趙政凝注著他，冷然不語。過了許久，趙政嘴角突地泛起一陣譏嘲的笑意：“叫你辦事，很是穩(wěn)妥……”
南瑤夫人瞧見他的面色，不禁皺了一下眉頭。楊阜伏身地上，仍是絲毫未曾察覺，他聲音穩(wěn)穩(wěn)地：“小人爲(wèi)秦王辦事，自當(dāng)盡心竭力。”
趙政微微點(diǎn)頭：“那你要寡人如何賞你？”
楊阜急忙推辭，聲音卻無形中清亮了許多：“爲(wèi)秦王辦事，乃是分所當(dāng)爲(wèi)，小人不需賞賜。”
趙政眼眸中又閃過一絲譏諷之意。他轉(zhuǎn)過身去，對南瑤夫人附耳低聲叮囑。楊阜微微側(cè)過頭，用眼角餘光瞥見南瑤夫人走開，過得片刻，又託了一壺酒和一個(gè)酒樽來。
她提壺斟酒，趙政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了酒樽，笑著遞給楊阜：“要什麼賞賜都不爲(wèi)過。不過，還是先飲了寡人這杯酒罷。”
“是、是……”楊阜歡歡喜喜地直起身來，伸出雙手，堪堪要接到酒樽，趙政卻突地兩指一張，那酒樽頓時(shí)掉到了地上，酒水潑了一地。楊阜慌忙伏下身子，誠惶誠恐，用袖子去擦地上的酒，一邊擦一邊道：“小人該死，手腳不穩(wěn)，秦王萬勿見怪。”
趙政淡淡地道：“手腳不穩(wěn)，做事糊塗，這樣的人，確實(shí)是早該死了。”
楊阜一聽這話中有話，一愣之餘擡起頭來，瞧見趙政望著自己冷冷地眼神。他心頭一驚，又急又慌，又五體投地，大聲請罪：“小人知錯(cuò)，小人知錯(cuò)，求秦王恕罪……”
“知錯(cuò)？”趙政垂眸，沉吟須臾，又是淡淡地，“你真曉得自己錯(cuò)在哪裡了麼？”
“小人……小人……”楊阜滿頭冷汗，滿臉茫然，可著實(shí)想不出自己是哪裡錯(cuò)了，難道真的只爲(wèi)了打翻了一個(gè)酒樽，秦王便如此地喜怒無常麼？他宛若被人潑了一頭霧水，支吾了半天，大著膽子瞄了趙政一眼，只見他面上仍是未動神色，亦不知是惱是怒。
秦王言辭裡若有顏色，還可叫人揣摸幾分，可這樣面無表情……楊阜心中思索良久良久，只覺得背脊一陣一陣的發(fā)涼，愕然擡起頭來，望著趙政出神。
殿中鴉雀無聲，剎那間但聽滴答一聲，遠(yuǎn)處的更漏中落下一滴水珠來。趙政突地反手一掌，摑向楊阜的面頰。
楊阜的右臉，頓時(shí)腫脹了起來。
趙政緩緩放下手掌，冷冷的目光，緩緩地在楊阜的面上轉(zhuǎn)動，聲音比任何時(shí)候都要陰冷：“寡人本該好好賞你。可寡人……寡人自己也……”他的聲音突然蕭索起來，頹然揮手：“帶下去罷……”
他聲音裡的冷，叫楊阜只覺一陣絕望。他伏在地上，大叫道：“秦王饒命，饒命啊……”
趙高遠(yuǎn)遠(yuǎn)在殿門口露出臉來，指揮著幾個(gè)侍衛(wèi)，進(jìn)來捂住了楊阜的嘴，將他架了出去。南瑤夫人本不欲多言，可見楊阜嗚嗚地垂死掙扎之像，竟覺得有些心有不忍。她秋波一轉(zhuǎn)，輕輕道：“秦王，他不過失手打……”
趙政突地?fù)P眉，厲喝一聲：“住口。”
南瑤夫人驚得一顆心幾乎從心口跳了出來，搖籃裡傳來初一的大哭聲，大約沉睡中被趙政的喝聲驚醒。她定了定神，垂頭福了一福，去抱起了初一，哼著歌輕聲哄著。
遠(yuǎn)遠(yuǎn)地，見著趙政默然站在窗前，聽著宮檐之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夜風(fēng)微涼，吹拂過他的臉頰，帶起他的衣袂，輕輕飄揚(yáng)。他面無表情，只是寂然默立，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若無見。
只是眼眶，似乎有些許的微紅。
南瑤夫人若有所思，緊緊地抱住懷中的初一，口中的小曲忽然間也變得有些零落難以成調(diào)。
眼前，還是那日在六英宮中，對著嫪?dú)闭勑︼L(fēng)生的秦王麼？究竟是什麼，叫他這般神思恍惚？
他一言不發(fā)，過了許久，邁步便走。南瑤夫人輕聲喚他：“秦王……”
趙政停下腳步，可沒有轉(zhuǎn)過身來，眼睛也不瞧她，聲音也似乎有些艱難：“寡人還有些事情，先回去了，過些日子……再來瞧初一。”
南瑤夫人忙站起身來，他想阻止她，可自己便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你們都別跟來。”
※※※※※
“趙府令，趙府令……”楊阜被侍衛(wèi)狠狠地丟在了地上，他翻身爬了幾步，一把抱住趙高的大腿，苦苦哀求，“小人跟隨秦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你救救小人。”
“這個(gè)時(shí)候想起我來了？”趙高冷冷地笑，“那日在十二峰上的時(shí)候，你又是怎麼說的？”
“我……”楊阜頓時(shí)噎住，“呃、呃”了兩聲，緩緩鬆開了抱著趙高的手。他眼睛骨碌碌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站起身來，恨恨地道：“原來是你，你怕我搶了你的功勞，來日凌駕於你之上，便在秦王面前搗鬼是不是？”
他曉得自己得罪了秦王，又得罪了趙高，早已是有死無生，索性豁了出去，什麼話都脫口而出。趙高倒也不和他計(jì)較，只是冷笑道：“死到臨頭，還是這般拎不清，真是死不得冤枉……”
楊阜聽到兩個(gè)“死”字，突地腦中一片空白，撲上前去，便想要去奪趙高腰間的長劍。趙高眼中瞧得分明，卻動也不動，兩名侍衛(wèi)閃身攔在他面前，手中長劍分別劃過楊阜的兩隻腳踝。楊阜大叫一聲，跌倒在地，立刻被長劍抵住了咽喉。
趙高喝住了侍衛(wèi)，沉聲道：“秦王還在裡面，不要讓六英宮見血。”兩名侍衛(wèi)應(yīng)了一聲，翻掌在楊阜的天靈蓋上一拍，楊阜暈過了過去。侍衛(wèi)將他往身上一抗，便出了六英宮去。
趙高望著三人身影消失的地方，喃喃道：“連秦王自己都未曾想明白的事情，你也敢搶著去做？真當(dāng)我不敢麼？”
他一轉(zhuǎn)身，瞧見趙政孤身從寢殿裡緩步走了出來。他迎了上去，可趙政卻視若不見，只是埋頭走著。趙高一聲不吭，跟在他身後。
趙政一步一步，默默地走著。
兩邊的宮燈，一盞盞的，似乎隨著他向著無盡的黑夜延伸。他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吐字極是猶豫：“那個(gè)楊阜……他可會弄錯(cuò)了？”
他的聲音惶恐不安，目光中還含著絲期待，似乎極盼著趙高答他一個(gè)“是”字。
趙高心中斟酌許久，纔敢回話：“楊阜說自己親眼見了……”他頓了一頓，刻意錯(cuò)開脣齒間的那個(gè)名字：“身上中了府衛(wèi)們四五掌，吐了血，才掉下了懸崖……”
趙政默不作聲，又走了十來步，突地轉(zhuǎn)過身來：“那十二峰……”
“十二峰崖高千仞，下面便是芒水……”
趙政又緘默了下來。他將手袖到了背後，又一步步朝前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那裡，他停下腳步，擡起頭來看天空。
今夜是初一，天上沒了月兒。而星羣，也快落了下去。
黯淡星河間，偶爾還飄動著烏雲(yún)，怎麼也望不到那張比星月燦爛的笑臉了。
他怔怔地瞧著，忽然悶聲道：“趙巽，寡人這一次……可是做錯(cuò)了？”
趙巽毫不遲疑回道：“小人自到了秦王身邊，便從未見秦王做錯(cuò)過事情。”
“可寡人……”
“秦王不會錯(cuò)。她……若曉得文信侯之事……定然不肯同秦王善罷甘休。到時(shí)候，後患無窮……”趙高答得斬釘截鐵，他的聲音又漸漸地黯了下來，“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事到臨頭，誰也不曉得該如何應(yīng)對。”
“事到臨頭……”趙政苦笑了一聲。
爲(wèi)何世間會有事到臨頭四個(gè)字？
難道造化一定要叫人嘗一嘗追悔莫及的滋味麼？
“呂不韋那邊……”他輕聲道，“你……先緩一緩罷！”
這麼多年，他心中無一時(shí)一刻，不在爲(wèi)呂不韋排布他應(yīng)得的下場。可事到臨頭，怎麼又要緩一緩了呢？
是怕有人到了九泉，會怨上他？
還是盼著，有人便是在九泉之下，終能諒解他幾分？
無比的靜寂中，他默默地走著，再不說話，也再不會頭。無邊的黑暗，漸漸地，漸漸地將他都吞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裡裡外外都是我一個(gè)人，比秦王還忙，還頭痛，我纔是身心俱疲啊。這周不更了，休息一下，下週再更吧，真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