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燭不住地晃動,蠟燭一層層流下蠟來,也不曉得是什麼時辰了。
李湛與楚楚兩人都是極有耐心之人,只是坐等著夏無且開口。可夏無且話沒說上幾句,肚子倒先“咕嚕?!钡亟辛似饋恚硕悸牭靡磺宥?,他有些尷尬,摸著肚子訕笑道:“操了一日的心,還未來得及吃飯?!?
楚楚連忙起身:“阿爹,我去做飯。”
夏無且一聽,便叫道:“我來我來,自然是我來……”可見到李湛便在一旁,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腆笑道:“我做的不好,咱們倆人吃吃倒也沒什麼,既然有客人在……那我偷個懶,你們來罷?!?
他既又提到“你們”,李湛索性也不客氣,跟著楚楚進了廚房門口:“我?guī)湍恪?
“幫我?”楚楚轉(zhuǎn)身微笑道,“阿爹說你爹爹李牧,在趙國是好威風的大人物,蒙三姑娘又說你跟著你爹驅(qū)逐匈奴,你會曉得怎麼做飯麼?”
“自然曉得,”李湛含笑點頭,他取過火石,片刻便生好了火,“你可曉得軍中多的是火頭軍麼?”
“莫非你做過火頭軍?你爹爹怎會捨得叫你爲人煮飯?”楚楚有些吃驚。李湛笑道:“那位蒙三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爹爹長駐雁門,我自幼卻在長在代郡,不同我爹爹在一起,他哪有什麼捨不得的?!?
“代郡?”楚楚手上一停,遲疑道,“我從前……我似乎曉得這個地方?!?
“代郡在趙國北部,雁門之西。從前雲(yún)中,雁門,代郡三地,皆屬趙國,可惜幾年前雲(yún)中爲秦國所奪,如今秦王派蒙恬駐守,北防匈奴,東拒趙國……”李湛面有憾色,緩聲道,“我有位伯父曾居於代郡,爹爹極信任他,還將我交給他教養(yǎng),他說但凡軍中歷練,必要從火頭軍做起?!?
“那……你與爹爹自幼分離,他一點都不心疼?”
“父母之愛子……”李湛道。
“……則爲之計深遠……”楚楚脫口而出,恰好又與他異口同聲。楚楚怔愣了半晌,輕聲道:“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以圖其能自立……可是如此麼?”
“是。”李湛微微頷首。楚楚皺緊了眉頭,苦苦思索什麼,可終是徒勞無功。她嘆了口氣,對李湛道:“我想不起來了,不曉得怎麼就說了這句話。”她又嫣然一笑:“好在我還沒忘了如何做飯……”
她見鍋裡的水冒起了熱氣,朝著外面指了指:“出去罷,我自己來。”可李湛仍是一動不動,楚楚微笑著,將他推到了門口:“你出去。”
李湛瞥了一眼夏無且,他屋子的門扇開著,裡面雜亂不堪,他自己似乎又在翻弄著什麼草藥。他笑了笑,靠在門口:“我陪著你也好?!?
屋內(nèi)飄得滿是霧氣,她身在其中,長裙曳地,一身紫衣若隱若現(xiàn)。世俗的煙火氣,依然遮不住她的清雅秀麗。李湛面上含笑,便這麼靜靜地看著她。
她做的素菜,倒也簡單,再熱上幾個白饃,倒也真不費什麼事。不多時三人便圍坐在幾案前。
夏無且早已餓得飢腸轆轆,伸手便拿了一個白饃,又對著李湛客氣地勸道:“你幫我去救楚楚,也不曾吃過罷?一起吃一些?”李湛也不推辭,夾了一箸香菇,讚道:“色香俱全,做的極好?!?
他倒並非隨口敷衍,不過是些香菇野菜,能做得色香兼顧,形味並重,著實不易。李湛誠心稱讚,楚楚不禁微微而笑??上臒o且不肯輕易放過他,叫嚷道:“有多好?要說得明白些,說不出來便是假的……”
“同我一位伯父做的一般好。”李湛微笑道。
“這話說得不誠心,”夏無且揮著箸子,哈哈直笑,“我怎麼曉得你伯父做的多好?”
“我那位趙伯父,的的確確做的一手好菜,不過……他只做給他的夫人吃?!崩钫啃Φ?,“我也是機緣巧合,才吃上一餐他做的飯菜?!?
“爲夫人下廚,又只爲夫人下廚,確實難得的緊,”楚楚微笑道,“他做的飯菜一定極特別?!毕臒o且吃得不亦樂乎,聞聲應道:“我們楚楚也是難得下廚的。今日裡是你來了,平日裡是我做的菜,那便是湊活著吃了……”
“如此……多謝前輩擡愛。”李湛和楚楚又是相視一笑。卻聽夏無且大聲道:“你也別叫我前輩了,要麼叫我夏無且,要麼便和楚楚一樣,叫我阿爹好了?!?
“阿爹……”楚楚微嗔道,“李大哥怎麼能叫你阿爹?你又不是……”
“怎麼不行?你不也叫了?”夏無且狼吞虎嚥地吃著,“我又不讓他白叫……”他以手中的箸子指了指李湛:“我問你,你爹是李牧?”
“是。”
“就是那個打敗了我們秦軍好幾次,被趙王封爲武安君的趙國將軍李牧?”
“是?!崩钫康馈?
“聽說我們王翦將軍這次出師趙國,因爲你爹,又吃了兩次敗戰(zhàn),他打不下趙國,可秦王又不許他退兵……”
“秦王……”李湛放下了箸子,長嘆道,“秦王一心要吞併天下,韓趙魏擋了他東出之路,他自然要先滅掉我們?nèi)龝x。如今韓國方滅,我們趙國……”楚楚見他提到家國,面有憂色,自然而然自幾案下面伸過手去,握住了他。轉(zhuǎn)念間又覺得自己有些不妥,可李湛反掌一握,將兩人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她便再難抽回了。
若這掌中的暖意,亦可爲他雪中送炭,她又怎能掙脫?她從來也不是無情之人。
“哦……我方纔聽你同楚楚說話,你也在軍中任過事?”夏無且又問道。
“在代郡,曾隨趙伯父抗擊匈奴。後來……便隨著爹爹來了邯鄲?!?
“那你好好的,不待在邯鄲,來咸陽做什麼?不怕秦王派人抓你?”夏無且撇嘴道。李湛默了一默,楚楚觀其顏色,朝著他搖了搖頭。
她是示意李湛,若有不便,大可不必答覆夏無且。李湛微笑道:“不妨事的?!庇值溃骸昂愑行┕质?,我便來咸陽瞧一瞧。”
“邯鄲的怪事,爲何卻來咸陽?”楚楚微訝道。李湛正要解釋,夏無且伸手攔住了他,大聲道:“這怪事我曉得,我在外頭聽人說了。前年趙國代郡有地龍翻身,土地開裂出一道大溝,東西寬達一百三十步;然後便是去年,趙國又是大旱,顆粒無收,幾乎連軍糧都接濟不上……”
“天有不測風雲(yún),造化之功,古已有之,怎麼能算得上怪事呢?”楚楚蹙起眉,有些不以爲然。
“你再聽下去……”夏無且道,“等到今年,王翦老將軍一出兵趙國,趙國的街頭巷尾便在唱什麼:‘秦人笑,趙人號。以爲不信,視地生毛。’嘿……你別說,邯鄲郊外的地裡,就是李牧駐兵的營地旁,果然生出一片片尺餘長的白毛來。邯鄲城裡人心惶惶,有人說,這是武安君李牧窮兵黷武,觸怒了上天,上天才降災於趙國的……”
“街市無根之語,無非是有人造作謠言,借神鬼之力達成其事?!崩钫课⑽⒑吡艘宦?。
“你是說……”楚楚眼眸閃動,“有人要暗害你爹爹麼?”
“不錯,我便是因此纔來咸陽?!?
“是咸陽有人搞鬼?”楚楚訝聲道。
“兩國相爭,選將量敵、遠近險易,皆計於廟堂,”李湛沉聲道,“秦王一心要取趙國,秦國向來也最善使離間之計……”
“你是說我們秦王要使離間計害你阿爹?”夏無且這時才明白了一半,仍是不解道,“你既然猜到是秦王派人陷害你阿爹,你們找人捉了他便是,又何必來咸陽呢?莫非你想刺殺秦王?”
“阿爹……”楚楚微微一喟,輕聲喚道。
“我問得不對麼?”夏無且有些不服氣。
“阿爹,秦王若真要暗害李大哥的爹爹,用的自然是可靠之人。一夜之間,邯鄲地上長毛,歌謠四散,這在邯鄲替秦王做事的人,做事十分了得,”楚楚思索道,“這樣的人,在邯鄲城即便不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也定有不同尋常的本事。莫說李大哥尚不曉得他是誰,便是知曉,無憑無據(jù),也拿他沒有辦法。除非尋得確實的證據(jù),再將他揪出來,屆時不但謠言自解,還能替趙國除去一個心腹大患……”
她輕言細語,條分縷析,爲夏無且解釋得絲絲入扣。李湛目含欣賞,凝望著她,見她又轉(zhuǎn)身輕問道:“李大哥,我這般說可對麼?”
“你說的極對,”李湛嘆息道,“這個人在邯鄲隱藏得深,行事也隱秘。我索性反其道而行之,追本溯源,從咸陽查起……”
“那你可有眉目了麼?”楚楚問道。
“已經(jīng)有些頭緒,……”
“那你什麼時候回邯鄲?”夏無且搶問道。趙國有秦國細作一事,他是全然也不在意,卻對李湛的歸期甚是關(guān)心。李湛瞧了楚楚一眼,面露猶豫之色:“還有幾日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