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躊躇著,輕聲道:“蠢丫頭,李斯手裡有件急事,要與我商議,我們不如……”話聲方了,盈盈已輕煙般飄到他身前,柔聲道:“我同你回宮去。”趙政欣慰地一笑,只見盈盈的面容,又露出一絲央求之意:“阿政,明日……我可否帶初一去探望南瑤夫人?”
※※※※※
天色已亮,可去往六英宮的路,卻是一片頹暗,彷彿看不到一點光。
初一在前面帶著路,盈盈緩緩地跟在他後面。
宮門如尋常一般大開著,六英宮內(nèi)卻寂無人聲。
初一對這裡很是熟悉,四周又無人,走得難免也快了起來。快要到南瑤夫人的寢宮面前時,卻將將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那人縮在角落,彎腰駝背,連脖子都縮了起來,似乎正在瞌睡,始終也沒有擡起頭來,就好像見不得人似的。被撞了一下,才緩緩直起腰來,睜開迷濛的雙眼,望著盈盈。
他看起來很疲倦很憔悴,也很悲傷。
盈盈記得他本也不過而立之年,本該朝氣蓬勃、精神充沛,可眼前的他,似乎已垂垂老矣,看來簡直就像是個死人。
秦王再不涉足的地方,裡面的人,是活是死,本來就不太容易分得清。
可盈盈曉得,這人的死活,從來都與秦王沒有半分干係。
她沒有伸手去拉他,只是默默望了他許久,輕聲道:“長生哥哥……”
那人緩緩站起身來,也默默地瞧著她許久,才輕輕拍了拍盈盈的肩,笑道:“好了,好了,我總算又見到你了。”
他笑得很開心,全然都沒有了方纔的悲傷之色。
她能大難不死,兩人能劫後重逢,本就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他是真心實意地爲(wèi)盈盈歡喜。
盈盈感覺到他的手掌撫在自己肩上,冰涼卻又溫暖,不知不覺,叫她又想起和三帖相依爲(wèi)命的那一段歲月。
她一直都相信,這世上的男女之間,還有私情之外的情誼,比如她與杜長生、她與夏三貼。
她柔聲道:“長生哥哥,多謝你這幾年四處爲(wèi)我覓藥,不然我……”
杜長生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羞愧的表情,他的臉又深深地皺了起來,顯得很是痛苦:“是我當(dāng)初一念只差,爲(wèi)了救南瑤,刻意吐露你的身份叫秦王誤會於你。我本以爲(wèi)……秦王對你……誰料到……”
他滿臉羞慚,彷彿再無面目見盈盈,可盈盈卻一點都不在乎。
她比誰都清楚,對一個人的深情,會叫人做出怎樣的糊塗事來。她微笑道:“往事已矣,又何必再提。”她轉(zhuǎn)目瞧著四周,初一早已很乖巧地跑到一邊的園子裡戲耍。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低聲道:“長生哥哥,今時今日,我仍是那句話,你若要回蜀地,我一定設(shè)法送你平安回去……”
“蜀地?”杜長生茫然擡起頭來,目中空空洞洞,神光全無,“秦滅古蜀,我身爲(wèi)少國主,本應(yīng)一死報國,卻茍延殘喘至今,又有何面目回故土,再見故國子民?”
“亂世一國興一國滅,皆在倏忽之間,又豈是人力所能挽回……”盈盈嘆息道,“可你是古蜀少國主,無論如何,蜀地都會有你的容身之處……”
“我……”杜長生張了張嘴,正要再說什麼,忽聽寢宮之內(nèi)傳來冷冷的一聲笑。他立刻頓住了聲音,目光怔怔地望著一旁。
寢宮半扇門開,南瑤夫人就站在門邊,既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只是嘴角似笑非笑地望著盈盈。她非但沒有憔悴,而且衣著華麗,容光煥發(fā),看來竟比以前更得意。
好似,她特意打扮停當(dāng),專程等著盈盈。
杜長生情不自禁地想朝她走過去,可提腳間又放了下來。南瑤夫人倒反而向他們走了過來。她看了盈盈一眼,眼睛中充滿輕蔑譏誚的笑意:“你自己尚且要來求我,還有什麼本事送他回古蜀?”
她的目光一轉(zhuǎn),望見園子裡的初一,便再也不會動了。
只有在瞥見初一的時候,她的眼睛裡纔會發(fā)著光。
初一也瞧見了南瑤夫人,他口裡喊著:“夫人、夫人……”跑了過來,正想要撲入南瑤夫人的懷裡。可南瑤夫人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推了一擋,推開了他,又冷冷地望著盈盈。
盈盈攬過初一,和聲安慰道:“初一乖,我同夫人有話要說,你自己到一旁先玩一會兒……”初一嗯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垂著頭,悄悄的朝著園子走去。臨走時又忍不住偷偷看了南瑤夫人一眼,顯得又驚訝,又難怪,好像他從來也想不到南瑤夫人竟會對他這樣冷硬。
南瑤夫人立刻轉(zhuǎn)過臉,直視著杜長生,冷笑道:“既然要回去做你的少國主了,怎得還不走?”
杜長生沒有答她,從懷裡取了一根竹管,遞到盈盈手中:“我釀的竹枝酒,專門等著那一日見到你,給你的。”
南瑤夫人的聲音更加尖利:“整日只知削花釀酒、玩物喪志,便是連秦王的半分志氣都沒有,難怪你們古蜀號稱有蠱蟲三萬六千,卻無一隻頂用,落得個兵敗如山。”她冷冷的看著杜長生,眼色就像是在看著個小丑一樣。
“蠱蟲三萬六千……”杜長生驀地回過頭來,“南瑤,當(dāng)初你與我種下同心蠱,說好永不相負,可爲(wèi)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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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蠱?你心心念念守在此處,就是想問明白這件事情麼?”南瑤夫人冷笑道,“似你這樣蠢鈍之人,我怎會與你種下同心蠱?”
“可你明明……”
“是你自己只曉得釀酒,把旁的都忘了,”南瑤夫人背過了身,“除了那一隻僅剩的同心蠱,卻還有兩隻叫做欺心蠱,兩者形色相同,卻是功用各異。我便是用欺心蠱取代了同心蠱,叫你以爲(wèi)我同你立下同心盟約……”
“同心蠱,欺心蠱……”杜長生喃喃念著,苦笑道,“你真是糊塗,何必大費周章,用什麼欺心蠱。你曉得,若你不肯,我絕不會逼你。”
“我怎曉得你是個廢物?”南瑤夫人不屑地望著他,“當(dāng)初那個魏無忌專程從蜀地將你請來,我只當(dāng)你手眼通天,有復(fù)國滅秦之志,將來必定有一番作爲(wèi)。不如此,怎能哄得住你。可我沒想到,你成日裡只會玩些木工釀些酒水,又與廢人何異?”
杜長生聽著聽著,眼角似乎有什麼東西滑落下來。南瑤夫人的聲音仍是冰冷的:“你如今曉得了原委,還不趁早從我這六英宮裡滾出去?”
杜長生的雙手和軀體都在發(fā)抖。三十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在日光下流淚。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夫人何必如此絕……”
盈盈話未出口,便被南瑤夫人打斷:“你給我住口,你又曉得什麼?”
盈盈嘆氣道:“我確然不曉得這世上還有什麼欺心蠱,可長生哥哥乃是古蜀少國主,卻一定什麼都曉得。”南瑤夫人冷哼了一聲,默然不語。盈盈繼續(xù)道:“他自然早就想到,你是用了欺心蠱期滿他。只是他不願如此去相信,你是在騙他誆他。無非……是他不願將你想的太壞,又給自己尋一個藉口,好能留在此處陪你。”
杜長生的背影停了下來,他的口中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這些年來,無論南瑤夫人如何待他,他都已經(jīng)習(xí)慣、有些麻木。他熬得精疲力竭,卻還是絕不灰心,就是想給自己一個成全。
可現(xiàn)在,他的心裡卻是空蕩蕩的,無依無靠,好似萬事都沒了主宰。
但他又有些激動,因爲(wèi)他發(fā)現(xiàn)世上還有一個人懂他,雖然並不是他心中,最想要的那個人。
他淡淡苦笑,仍是繼續(xù)走了,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宮門去。
南瑤夫人卻仍是在冷笑:“既然如此,怎麼如今我叫他滾,他卻肯走了?怎麼不留下來再對我死纏爛打?”
“瑤姐姐……”盈盈的語氣陡然重了,她搖著頭,正色道,“你還不明白麼?無論你如何罵他辱他逼他輕他,長生哥哥從來都沒放在心中過。當(dāng)初你要他留下,赴湯蹈火他都會留下來;如今你要他走,他便非走不可了。”
“我?guī)讜r要他留下?我何必要他留下?”南瑤夫人尖聲叫道。盈盈沉聲道:“長生哥哥原本有無數(shù)機會可以離開六英宮,你卻偏不讓他走。你讓他陪著初一,又何嘗不是叫初一代你陪著他?”
“初一……”南瑤夫人一回頭,見到遠處初一正怯生生地看著自己的臉,頓時冷靜了下來。她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開了些,面向著陽光,解開了頭上的簪子,讓自己烏黑柔亮的長髮披散下來。
天地雖寒、可陽光燦爛,她看起來很舒服,嘴角似乎還含著笑。
可她是不是真的快樂?只有她自己知道。
有時候一個人拼命地去辱罵一個人譏笑一個人,其實卻是怕自己在他心中漸漸淡了。有時候一個人寧可被人辱罵被人譏笑,只是因爲(wèi)他想叫那個人曉得,這世上還有一個人,無論她如何對他,他都不會怪她;無論天地如何崩塌,他都在她身旁。
這種情感,若不曾深深依賴過,便不能明白。
他留的心甘情願,走的也心甘情願。
南瑤夫人臉上是笑的,可臉又是鐵青的。她的目光微微瞥向六英宮的宮門處,那裡早已沒有了杜長生的影跡,門檻之上,卻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朵花。
一朵幾乎粉碎的杜鵑花。
那朵他交給盈盈,卻被南瑤夫人踩碎在腳下的杜鵑花。
古蜀國國王杜宇,死後化爲(wèi)子規(guī),子規(guī)啼血,染紅了漫山的杜鵑花。
從前她聽他說了一千次一萬次古蜀國的傳說。最後,總是要他爲(wèi)她雕一朵杜鵑花。
她的胸口,曾經(jīng)也有一朵杜鵑花。
南瑤夫人回過目光,靜靜地笑了。她笑,也不知笑了多久,忽然間,兩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眼睛裡流下來,流過她蒼白美麗的面頰。
盈盈回頭瞧著南瑤,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的酸楚,卻不知是爲(wèi)了這兩個又孤高又卑微又又多情的人?還是爲(wèi)了她自己?
南瑤夫人又望到了初一的身上,她蒼白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用。她的目光,卻是又憐惜又溫柔,可只要初一回頭,她的目光便變得冷冰冰的。
南瑤夫人忽然又不笑了,她的目光迎向天上,清晨的日光撲在她面上,她的眼神裡突然露出種既迷惘又憤怒又恐懼又無助的情緒。
她的人彷彿都沉入到某種回憶裡。
盈盈也不打擾他,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過了很久,南瑤夫人垂目望向盈盈手裡的竹管。她信手便奪了過來,輕輕啜了口酒,悠然道:“你身爲(wèi)信陵君之女,得他三千門客相助,再挾信陵餘威,即便不能縱橫天下,至少也可在三晉某一立身之地。如今卻淪落到這樣的地步,尚且要來求我……”
她斜睨著盈盈。盈盈輕輕的嘆了口氣:“瑤姐姐,當(dāng)初你叫人救我和長生哥哥出秦王宮,如今又自閉在六英宮,豈不是正爲(wèi)了我有求於你的這一日?”
南瑤夫人輕輕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竹枝酒,似乎意猶末盡。她看著天上的雲(yún),笑道:“你瞧這雲(yún)在天空遊蕩,飄來飄去,飄來飄去……盈盈,你可曉得這雲(yún)從哪裡來?雲(yún)的故鄉(xiāng)在哪裡?”
盈盈目光中露出微詫之意,輕聲道:“我雖曾隨義父居於大梁,卻甚少外出。義父只說,你是魏王的女兒……”
南瑤夫人忽然轉(zhuǎn)身,同盈盈面對著面,目光中是一種說不出的意味:“你曉得我討厭你,可你曉得我討厭你什麼麼?”
盈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瑤姐姐,以前在大梁,只有你和長生哥哥會帶我出去玩。”
南瑤夫人蒼白的臉上淚痕未乾,臉上的表情卻變得越來越奇怪,也不知是怨恨、妒忌、羨慕,還是憤怒?她冷笑道:“我討厭的,便是魏無忌這樣寵愛你,將什麼都瞞著你,他身邊人人都將你捧在手心裡,不叫你受一點苦一點委屈,更不曉得一點點人間的齷齪。”
盈盈搖頭苦笑:“義父素來待我好”。
南瑤夫人美麗的眼睛突然變得利如刀鋒,冷冷道:“瞧來那魏無忌一直都未曾告訴過你……”她的話也說得利如刀鋒:“當(dāng)年我刻意將你留你在我乳孃家,若你義父的人晚去了一步,你便不在這世上了。”
“你要殺我?”盈盈微微蹙眉。
“不錯,”南瑤夫人揚起頭來,眼中是一片奇異的神采,“你義父沒讓你曉得,我本是韓惠桓王的女兒韓瑤,如今被秦王囚於潁川的廢王韓安,正是我的兄長。”
她說完這句話,垂下了頭,似乎又沉浸在回憶之中。
埋在心中的往事太多,一旦漫上心頭,便會叫人惆悵、傷感。
而南瑤夫人的心中,卻好像有很多很多的從前。
過了許久,她才緩聲道:“自我懂事起,我便常常見著父王在宮中的柳林下苦思長嘆。後來大了些,我才漸漸曉得,我韓國局勢之危。河?xùn)|、河內(nèi)根基,剩下不過三五城池;都城新鄭,土地更落得不過方圓數(shù)十里。我韓國已經(jīng)是支離破碎處處飛地,滅國近在眼前。”
“天不佑韓,使韓居虎狼之側(cè),”南瑤夫人嘆氣道,“父王不得不設(shè)法避禍謀人。他先送鄭國入秦,妄圖以水工疲秦。又出讓上黨移禍趙國,至使趙國四十萬將士埋骨長平……”
“術(shù)治謀國,豈非天下異數(shù)?”盈盈嘆氣道,“韓國有一個韓非,足以抵擋百萬秦軍。”
“可我父王卻不是這樣想,他只當(dāng)若非他孜孜謀秦,只怕天下早遭虎狼塗炭,”南瑤夫人又大口大口的喝著酒,冷笑道,“肥周退秦、兵家疲秦,這種種匪夷所思的計策,皆出自我父王之手……”
“有一日,父王說帶我去大梁,我只當(dāng)他帶我去魏國遊玩,心中本是十分歡喜,可原來……”南瑤夫人的目光有點茫然,“原來父王爲(wèi)了拉攏信陵君,當(dāng)年便將我一位王姑許配與他,不料成婚之夜卻遭人殺害,韓魏聯(lián)姻就此擱下。如今信陵君由趙返魏,父王便特意帶我去見信陵君。”
“他一向說我面上性情溫順、內(nèi)則心存機變,若能讓信陵君認我做義女,定能討得信陵君十分歡心,將來他的三千門客皆能爲(wèi)我所用,便是我韓國的一隻救兵。他早存了此心,便連我的乳孃都是大梁人,自幼教我大梁的風(fēng)俗歌謠,也好讓我將來與信陵君不至生分……”
“可父王沒想到,信陵君見了我,卻避開三丈之遠,只說自己早有了一名義女承歡膝下,此生於願足矣。他斷然拒絕,我父王謀劃落空,更一時下不了臺。魏王便說,見我乖巧,願收我做義女,”六英宮屋頂上的雪屑被風(fēng)一吹,落在南瑤夫人的臉上,化開了,看上去就彷彿是她臉上的淚痕,她的眼裡露出了充滿譏誚的笑意,“秦魏曾有盟約,魏王之女成年之後將遠嫁秦王。他見我有幾分顏色,便想以我替代他的寶貝女兒嫁到秦國……我父王於是將計就計,叫我託身魏國,以謀將來。” шшш ◆ттκan ◆C O
“以謀將來?”盈盈嘆氣道,“是叫你趁機刺殺秦王、嫁禍魏國,一箭雙鵰麼?”
“除了這些偷雞摸狗之事,他還能想出什麼法子?”南瑤夫人冷笑道,“我韓之先,與周同姓,苗裔事晉,得封與韓原;遠有申不害、俠累,近有韓非;韓國勁弩也曾震懾天下。可如今舉國上下,竟人人只想著宵小之術(shù)。鄭國是他自己要送予秦國,王叔韓非大才不能用,也拱手讓於秦國。便連親生女兒,也不過是他的一手權(quán)謀。”
她越說越快,越說越響,目光中更是帶著種又激憤,又無奈的光芒。漸漸地,她的面色又平靜了下來:“我在大梁,聽說信陵君花了不少心思,尋到了古蜀逃亡的少國主。我心中覺得奇怪,幾次尋了藉口去信陵君府探望你,又刻意結(jié)交杜長生……”她突然笑了一笑,一種欣然之色一閃而過,“他對我知無不言,我才曉得原來信陵君向他要了一隻同心蠱給你。我雖不曉得你要這同心蠱有何用處,卻曉得必然事關(guān)重大。故此多留了一個心眼,哄著杜長生要種同心蠱,卻換了欺心蠱,反將這唯一一隻同心蠱留了下來,還要來了他最後一隻樂極蠱……”
“欺心蠱,同心蠱……”盈盈喃喃念道,“這欺心蠱真的同同心蠱長得一模一樣麼?”
“你要它是什麼樣子,它便是什麼樣子,”南瑤笑道,“只不過心口的印記,不過三個月便消退了,不然,我如何能嫁給秦王,而令他不生疑?”
“可你爲(wèi)何要殺我?”盈盈皺眉問道。
“信陵君的義女只有一個,我本想你若死了,我便能趁虛而入……”南瑤夫人冷笑道,“我有一次去尋杜長生時,恰見到你偷偷飲酒,且摔碎了琉璃酒盅,我本以爲(wèi)信陵君曉得後定會好好地訓(xùn)斥你一頓。可他反而抱著你,只顧著心疼你,還陪著你飲酒,他對你可真是……”她連連冷笑,卻有些喉嚨哽咽,說不下去。
她並不是討厭盈盈,她討厭的,是那樣無微不至的呵護,盈盈可以得來輕而易舉,可她卻好像從來也未曾有過。
北風(fēng)大了些,雪屑飄下更多,南瑤夫人的臉上就更多水珠,使得她看來更柔弱,更美麗。
只要看過她一眼的人,一定就能想象的出,她曾經(jīng)是個多麼乖巧、多麼天真的的女孩子。
她本該被人愛護,可她卻只能憑著一己之力,從韓國新鄭,到魏國大梁,又到了如今的咸陽,她一個人在宮禁之中騰挪支撐。
宮殿越大,越令人覺得孤單無助。
她該有多無助?
該有多身不由己?
盈盈突然想到了趙筠,那個一樣身不由己的溫婉女子。她的心裡忽然也有了種說不出的惆悵。
她默默地看著南瑤夫人,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怒意,反而她的眼中,全是瞭解體諒的神情。她輕聲道:“瑤姐姐,那日我第一次飲酒,義父卻不怪我,實在是……”她的心頭一酸,也無法再說下去。
是她以爲(wèi)酒能醉人,能解憂,能解痛。
可多年心毒折磨之苦,又豈是寥寥幾字可以盡訴,她亦不願對旁人吐露半點,徒增煩惱。她只是嘆著氣,轉(zhuǎn)口道:“瑤姐姐,你手中既有樂極蠱,何不早下殺手,殺了秦王?”
“那時秦王尚未親政,我殺了他又有何用?”南瑤夫人冷笑道,“後來,我便有了……”她的目光不自禁地望向園子裡的初一。她的臉色還是蒼白的,可看著初一的眼睛裡卻充滿歡喜。
“可你終於還是下手了……”
“秦王始終不給初一長公子之位……名不正則言不順,初一又有何將來可言?”南瑤夫人微微咬著牙齒,恨聲道,“那日我見到他爲(wèi)了你趕來六英宮,心中頓時明白,秦王心中,必然是子以母貴。我不是他心中之人,便是再忍辱負重,他也不會對初一假以顏色。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人一步,他那時只得初一一個公子,秦王一死,初一便是名正言順的秦王,豈不更妙?所以我便趁機下了樂極蠱。”
“父母之愛子,必爲(wèi)之謀長久……”盈盈長嘆道,“瑤姐姐,你對初一的苦心,我都懂的。”
“你自然懂得,”南瑤夫人冷笑道,“可我卻是自有了初一,方纔懂的。”盈盈默默頷首,不再接她的話,想要再問什麼,可目光在四周一轉(zhuǎn),卻欲言又止。
“放心……”南瑤夫人已然笑了,“你要來六英宮,秦王便將細作都撤掉了。不然我怎麼曉得你會來?”她淡淡地轉(zhuǎn)身,目光只是貪婪地盯著初一,又忍不住得意地笑:“你手上的那隻同心蠱,沒多久便被人偷了。如今世上僅餘的一隻,便在我的手上。今日,你可是爲(wèi)了此物,不得不來求我了。”
盈盈卻不以爲(wèi)意,她搖了搖頭:“瑤姐姐,秦王從前同我提過,咸陽城內(nèi),有一羣來歷不明的刺客,他們中多是三晉之人……他們可是聽命於你?”
“不錯,我總要留些自保的手段,”南瑤夫人笑得愈發(fā)得意,“不像你,將魏無忌的門客統(tǒng)統(tǒng)留在了雁門抗擊匈奴,自己孤身回了咸陽。”
“既然如此……”盈盈點頭道,“你可曉得,湛哥哥他們……究竟出了什麼事?”
“李湛,李牧?”南瑤夫人目中這時才微現(xiàn)詫異之色,“你是爲(wèi)了武安君之事而來?”
“武安君果然又出事了……”盈盈喟然一聲。南瑤夫人盯著她,瞧了許久,才淡淡笑道:“你從雁門啓程回秦之日,恰是趙國太后與郭開派人拿下了李牧之時。”
“又是趙太后與郭開……”盈盈平平靜靜地說著話,可她的臉上卻是充滿了驚疑、不信。
“李牧國之棟樑,趙國人自己不愛惜,李斯卻對他青眼有加。秦王要他殺李牧免除後患,可他還是一力將李牧保了下來。李牧與你,可是同一日到的咸陽。”
“難怪那日在函谷關(guān),李斯連夜派人見秦王……”盈盈仍是語氣平和,可突然之間,她一掌拍在了身旁的欄桿上,怒聲道,“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趙國怎會有如此無恥賣國的太后和相國?”
南瑤夫人注視著他,忽然笑了:“傻丫頭,你自小備受信陵君寵愛,這天下的齷齪,你又見了多少?”她冷笑道:“趙太后與郭開,早已被李斯買通,不但許他們金銀珠寶,秦王更允他們滅趙之後,留其爵位土地。趙國滅不滅,與他們有何干系?”
“那……湛哥哥呢?”
“那個小子,自然又是忙著來咸陽救他的父親了。不過秦王早就防備,更有殺他之心,他自然難以得逞。聽說他受了傷,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盈盈想起趙政那句:爲(wèi)何不斬草除根?不由得又嘆了口氣:“那武安君如今人在何處?”
“這事李斯辦的極是機密,我的手下,只探聽到,秦王與李斯對於如何處置李牧,爭執(zhí)不下,但爲(wèi)了避人耳目……”她說到這裡,有意無意望了盈盈一眼,笑道,“……將李牧送至雍城某處藏了起來。”
說到這裡,她突然冷笑一聲:“魏有信陵、韓有韓非,趙有李牧,得一人便可拒秦。只可惜這韓趙魏三晉的君王,個個都是白癡蠢貨。”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悲哀和怨恨,又笑了一笑,對著盈盈譏笑道:“可你也不聰明,瞧來你又要爲(wèi)了李湛那個傢伙,再與秦王對著幹一次了。”
盈盈怔了一怔,一陣北風(fēng)呼嘯而來,捲起了了她的漫天髮絲。捲上了她的臉,輕輕軟軟的,就好像是趙政的手,輕輕撫著她的臉。
髮絲纏上她的脖子,又好似那一夜秦王宮裡他扼住了她的脖子。
盈盈的呼吸忽然有些窒息,她退了一步,攏過長髮,過了很久,她這口氣才透了出來。
“左右……也是最後一次了,”她低聲道,“瑤姐姐,你可願意幫我麼?”
南瑤夫人一直注視著盈盈的表情,見狀輕笑著道:“要我助你救回李牧與李湛父子,你拿什麼來與我換?”她忽然出手,彷彿想去切盈盈的咽喉,可她不會功夫,手中毫無勁道,盈盈更不閃不避。南瑤夫人輕笑一聲,手一翻,手掌攤在了盈盈的面前。
五指之間,夾著方纔那隻盛著竹枝酒的竹管,管內(nèi)酒水之中,有兩隻細若蚊蠅的蟲子,一黑一紅若隱若現(xiàn)。
盈盈訝聲道:“這是……”
南瑤夫人目光直視著盈盈,一字一字道:“同、心、蠱。”她的眼中忽然露出種極哀傷的表情,又有些歡愉:“這兩樣?xùn)|西給了你,權(quán)作你我約定的信物。將來……將來……我也有一件事情要求你。”
盈盈緊緊盯著她手中的竹管許久,終於默默伸手接了過來。她擡起頭,將目光落在遠方,遠方有一朵雲(yún)在流動:“你瞧這雲(yún)在天空遊蕩,它飄來飄去,飄來飄去……瑤姐姐,你可曉得這雲(yún)的歸處是何方麼?”
一陣北風(fēng)吹來。
風(fēng)流。
雲(yún)散。
南瑤夫人隨著她的目光望著天空,突然間似有所悟,輕輕“啊”了一聲:“莫非這同心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