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倚在一棵白楊樹上,眉頭深鎖,望著眼前,心中思索著什麼。
這裡便是雍城北郊,放眼望去,方圓幾裡,沒有炊煙,沒有人家。落日的餘輝,染在眼前綿綿不絕的樹林上,四周寂靜的有些沉重,便如她此刻的心中一般,心思沉沉。
人與人的相遇,不過是人生最基本的境遇。
義父說:當(dāng)所遇而安之,忘先後之所接,方可全生;可以盡年。
所以她雖遇到了許多人,爹孃兄長義父……谷虛懷鄭寥嚴(yán)充,甚至一杯美酒,與他們的聚散離合,她都聽天由命。
她不過是過客。
所以她與秦澤,本是路人,早晚會歸於路人。她何必又要斷然不顧而去?
只是她一想起秦澤將谷虛懷和鄭寥逼死……這眼見著自己每一時一刻,無論是坐著躺著,說與不說,做與不做,都是一步步朝著將死逼近的那種滋味。
有誰嘗過、有誰願意去嘗?
可她扔下了他,豈不是也將他置於一樣的境地?
她不曉得秦澤爲(wèi)何要去雍城?他可會孤身入雍城,若遇上雍城守兵盤問,豈不是九死一生?一想到他得境況,竟又是翻來覆去牽腸掛肚。
若早知如此,她何必又要拂袖離去?
她又何必?
她心中矛盾至極,耳邊彷彿又聽到秦澤謔笑的聲音喚她:“蠢丫頭……”她咬了咬脣,平了平紊亂的心緒,卻又聽到了一聲“蠢丫頭”!
她轉(zhuǎn)回頭,竟然是秦澤牽著匹馬,遠(yuǎn)遠(yuǎn)立著,凝望著她。
他緩緩到了她身邊,嘖嘖笑道:“果然是個蠢丫頭,也不曉得弄匹馬來,害我在這裡等了這麼久。”他面上仍是笑瞇瞇的,似乎對昨日之事全無芥蒂。盈盈有些怔愣,不曉得他從那裡弄了一匹馬來,想來他總有些小辦法。她心中竟又有些暗暗的欣喜,低聲道:“你怎麼曉得在這裡等我?”
“秦興之地,除了秦王,無人曉得,定然十分隱秘。雍城北雖大,可惟有眼前這一片,人煙罕至,若有什麼東西,藏於其中,也極難教人發(fā)現(xiàn),”他笑道,“我想來想去,左右這裡惟有一條道,索性守在這裡等你便是……”
“我亦是如此想。”盈盈喃喃道。
“那還等什麼?咱們四處去瞧瞧。”他又來握她的手。盈盈側(cè)身一讓,躲過了他,板起臉道:“你跟住我做什麼?”
秦澤握了個空,訕訕一笑,將臉湊到了她面前:“也是……這位姑娘,你我明明在前面道了別,怎得又在此地碰上了,可真是巧了……”
他可真會給自己找臺階,一本正經(jīng)的,便是連臉都不紅一下。他這樣嬉皮笑臉的,甚是無賴,盈盈又好氣又好笑,心中再是氣惱,可臉上已然有些繃不太住。見他徑自向前,怕他出了意外,忙掠身上前。
可他卻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盈盈收勢不住,幾乎要撞入他的懷裡。她足下一頓,急急停下身子。秦澤笑瞇瞇地退後兩步,笑道:“你跟住我做……”
他話音未落,便只覺得腳下泥土一鬆,一腳踏空,半個身子便倒了出去。他忙伸手一抓,抓住了盈盈的手。盈盈被他一帶,跟著向前傾出。
她反手便握住了身後的樹枝,朝下一看,原來此處突然陷下一個深谷,只因谷口扁長,林木茂密,是以自遠(yuǎn)處看來,此處不過只是一片低矮的樹叢,若非到了近前,誰也難以發(fā)現(xiàn)。
兩人雙手緊握,一上一下,掛在那細(xì)枝上,再瞧幾眼,下面雲(yún)霧盤繞,漆黑而不可見底,不禁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被抓住的細(xì)枝受不住兩人之力,已然折開了一半。若是盈盈立時便放手反躍,自可保住性命,可她卻只是緊緊抓著秦澤的手。
良機(jī)稍縱即逝,只聽“咔嚓”一聲,那細(xì)枝斷開,兩人一齊跌落,衝開瀰漫谷中的雲(yún)霧,朝著谷地摔了下去。
崖壁間松樹大大小小,大的粗壯如巨傘,橫在谷口,幾次擋住兩人。可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強(qiáng),松枝吃不住力,又落了下來。但就這麼一緩再緩,已將兩人的下墜之勢漸漸消除,眼見將到谷地,又穿過一株松樹,兩人齊齊掉到了地上。
盈盈掙扎著想要站起,卻手足痠軟,稍一用力,胸口又氣血翻騰,又不知秦澤如何,只能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過得一會,氣血漸緩,盈盈轉(zhuǎn)過頭來,卻見秦澤躺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他瞧了許久,忽地放聲大笑道:“死生之間,乃知真情……”
“蠢丫頭,你跟住我做什麼?”他墮入深谷,反倒十分高興,謔笑著道。盈盈緩緩坐起身子,嘆氣道:“你大小也是條性命……”
“大小也是條性命?”秦澤扶著她,勉強(qiáng)站直了身子,笑道,“那……比起你家小黃如何?”
“那還是小黃大一些。”盈盈抿了嘴一笑。秦澤放聲大笑,忽地手中一拉,將盈盈拉到了身前,在她的耳邊輕聲道:“昨夜對我不理不睬,將我好生一頓罵;方纔卻又不肯放手,你的脾氣也真是難以捉摸。”
他的氣息在她耳邊吹動,從她的耳朵裡直直鑽到她的心裡,叫她的心口一陣陣的酸楚,可又無從回答,只輕輕地推開秦澤,低聲道:“不曉得可有出路?”
兩人轉(zhuǎn)過身,放眼四顧,這峽谷狹長,地上皆是長草,前方峽谷一側(cè),有一條約一直寬的山澗,水流到兩人腳下,幾已乾涸。援壁向上已是絕無可能,若朝前行,道寬不過能容兩三人並行,彎彎曲曲,向右轉(zhuǎn)去,雲(yún)霧籠罩,一眼望不見盡處。
“阿谷說庸城北幾無流水……”盈盈沉吟道:“黑帝顓頊……水……”她眼睛一亮:“莫非因禍得福,倒撞對了地方……”
“有水倒也罷了,可怎會有冰?”秦澤指著山澗,原來水澗中,偶爾還落著一些細(xì)小的冰塊,被水流沖刷,透著晶瑩的光彩。時下二月,早晚雖涼,可積雪早已消融,近來幾日庸城更不曾下雪,這些冰塊確實(shí)叫人有些想不明白。兩人不約而同,一起道:“那便沿著澗水朝前瞧瞧。”
兩人第一次這般心意相通,異口同聲,不禁相視一笑。不過走了幾步,便見草中臥著幾具屍骸,想必是失足落下而死。
若不是自己幸運(yùn),落下之處有松樹遮擋,自己豈不是也同他們一般,死在了此處?
盈盈怔怔凝視著,心中惻然,突聽秦澤“哎呦”一聲,她忙回過頭探問:“怎麼了?”
秦澤一手摸著頭,一手的手心攤開一看,皺眉道:“冰雹?”
這二字才說完,突如奇來的萬鬥冰雹,自天際傾落,砸向地上的二人。兩人又驚又駭,見一側(cè)崖壁上有個淺洞,兩人急忙側(cè)身擠了進(jìn)去,又不約而同的,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瞄看著洞穴之外。
大大小小的冰雹,“砰砰”掉落有聲,天上閃電忽明忽暗,外面塵土飛揚(yáng),走石襲人,叫人怵目驚心。
天地震怒,人人皆要退避三舍。
即便你是王孫子弟,還是你有十八般武藝,在這樣的自然之力面前,全然沒有了用處。
“喀嚓”一聲,一道閃電劃過,正正擊在了淺洞前的地面上,將盈盈嚇得怔了一怔。秦澤急忙伸臂,拉回了她,自己側(cè)身向外,將她護(hù)在了胸前。
他沒有功夫,一向是他使喚她,她遷就他;面對強(qiáng)敵,從來都是他袖手旁觀,由著她獨(dú)自應(yīng)付。可此刻他卻一反常態(tài),護(hù)住了她。
是他以德報(bào)德?
還是真如他所說,死生之間,乃見真情?
盈盈咬著脣,輕輕的,輕輕地轉(zhuǎn)動腦袋,將側(cè)臉貼在他的胸前。他的懷抱,遠(yuǎn)比她想象的暖和;他的心跳,一點(diǎn)都不曾緒亂,叫她心安。如同從前義父一般,對她萬千寵愛,爲(wèi)她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將風(fēng)雨都擋在外面。
而她只是一個年方及笄的小丫頭而已。
她微微擡起頭,瞧著秦澤。他的長相,比義父清秀;可他的心思狠辣,卻不知勝過義父多少。可此刻天地呼號,他面上卻絲毫不爲(wèi)所動,那一份冷靜沉著,卻與義父是一般無二的。
他怎麼又叫她想起了義父?
臨危不驚,寵辱不怒。
他……真是這樣的人麼?可至少,她曉得了,他並非只是一個喜歡氣派,喜歡頤指氣使的人;至少,眼下有他的臂彎在,任外面如何風(fēng)狂雨急,她都能安心無懼。
那冰雹來得突然,去得也快,突然之間又離奇停止。待得四處安靜了下來。盈盈悄悄地從秦澤地臂彎裡望出去,觸目所見,滿地盡是冰雹,大大小小,層層堆積。
天上明月初升,光芒落入峽谷,照耀著冰雹,閃爍出七彩琉璃般燦爛的光彩。
奇幻極了,也綺麗極了。
秦澤不曾回頭,他只是靜靜地抱著盈盈,只將下巴在盈盈的髮絲上,輕輕地蹭著,輕聲道:“美麼?”
盈盈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聲道:“這是玄天渾行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