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老婆婆之外,其餘三人都愣愣地瞧著趙政。他視而不見,只是板起臉,一腳把地上的饃饃踩扁了,也不曉得他心中是在同誰在賭氣。
老婆婆瞧不見,阿春更不會說什麼。阿樑心中心疼饃饃,可又不敢作聲。
盈盈心中只覺得他實在是太過無理取鬧,更覺不便再多逗留。可不待她開口告辭,那老婆婆卻又摸住了她的手,笑道:“姑娘,老身這回是聽明白了,你這位表兄心裡頭中意你呢……”
她想著這人是阿樑的東家,爲人又好,自己便倚老賣老一回,怎麼都要爲他成了好事:“好姑娘,你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他,你心裡可想做他的娘子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總不能叫人家這樣不明不白的晾著。”
她說的這幾句話,其他倒沒什麼,可那第一句卻正正問到了趙政的心裡。他心口一跳,腳下頓時停了下來,眼睛盯著一塊碎饃,整個人都僵硬著,呼吸都是屏住的,唯有一雙耳朵,悄悄地支著。
她只說她再不離開他,可她從來也不曾說過要嫁與他做妻子。
盈盈垂著頭,沉默了許久,才淡淡地道:“婚姻大事,自然是要父母作主。可我義父他已然離……”
趙政奪聲道:“你自有你親爹孃,搬你義父出來做什麼?難道姑姑她不喜歡我麼?”
盈盈被他搶白,卻也不辯解,只是笑了笑,仍是垂著頭。她的沉默之態,無形中讓趙政有些不快,“哼”了一聲,背過了身。
阿春忙打圓場:“便是要求親,也不能急在一時,總要叫姑娘家瞧見誠意,方可……”
趙政大聲道:“我怎麼沒誠意了?”他揹著三人,嘴裡嘟囔道:“這世上,我統共也就只聽三個人的話,第一個是我娘,第二個是姑姑,第三個便是她了。我這樣待她,還要我如何有誠意?”
自然都是她,千千萬萬個不好,冷落了他,欺負了他,不給他一顆定心丸吃。
他悶悶不樂了好一陣子,聲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要同這裡的每一個人說個明白:“我也不管姑姑她們會如何瞧我,就算她們心裡不相信我,就算她義父不願意……可我就是要她做我的娘子。這個世上,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做我的娘子,她非做我的娘子不可。"
“是是是,”老婆婆大聲應他,“你這妹子,是一定要做你的娘子的。”
阿春和阿樑都捂住嘴,偷偷地笑,偷偷地看著盈盈。可盈盈卻仍是垂著頭不理不睬,還舉起了手放在耳邊,不曉得是爲了捂住發燙的臉頰,還是捂住耳朵不想聽他胡言亂語。
這一下更是惹惱了趙政,他忍無可忍,去扯開她的手。她輕輕蹙著眉,低聲道:“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你不曉得那好,我便就再說一遍,直到你聽到了爲止,”他果然真的又用比剛纔更大的聲音,大聲道:“我要你做……”
他果然是恣行無忌,爲所欲爲,想說什麼想做什麼,不受半點約束。盈盈本想索性用力將耳朵捂得更緊些,可突然耳中“嗡”的一聲,耳裡便什麼都聽不見,手中也毫無所覺,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她拼命地睜著眼,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前面的身影,心口又突地抽痛得難以承受,她手中一軟,身子朝前倒了下去。
可在趙政眼中看來,盈盈就好像朝著自己撲了過來一樣,好像她想要用她掩住自己耳朵的那雙手,再來掩住他的嘴。
她的手溫暖而柔軟。
她的人也是軟的。
趙政就乘機抱住了她,果然她也沒有推開她。阿春扯了扯阿樑,兩人笑著轉過頭。
盈盈只是伏在他的頸邊,有氣無力地喚他“阿政……”聲音細細的,好似在哀求他。趙政神思盪漾,更是什麼都不避諱,旁若無人地垂頭去親她的臉頰。
他是全會錯了意,可虧得方纔這一點點時間,盈盈又聽見耳邊嗡地一聲,四面八方的聲音又傳回耳內,眼前也慢慢明亮了起來,又能瞧見了東西。
她怔怔地盯著自己的手指,想握緊,可那手卻仍然吃不上力。
她心中好生慌亂,心跳快得自己都無法抑制,手中禁不住地發抖,趙政都察覺到她的異樣,握住她的手,詫異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盈盈輕輕抽回了手,坐直了身子,幾案下兩隻手攏到了一起,貌似取暖,其實袖子內的右手卻按在左手的脈門上,搭著脈。她又怕自己方纔錯過了什麼話,露出破綻,叫趙政生疑,腦中還不住地思索著方纔他們是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老婆婆雖然什麼都瞧不見,卻像是什麼都明白似的,瞇著眼睛,呵呵地笑。她默默地笑了好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當年,我爹孃……其實也不喜歡阿樑他爹,可他問我時,我心裡就想著,就算我明天被我爹打死了,可只要我今天做了他的娘子,就算只做他一天的娘子,便是歡喜的。就是那一天,我同他做了真正的夫妻,肚子裡就有了阿樑。”
她閉著眼,皺著臉,表情很奇怪。有少女的羞澀,又隱隱含著猶豫,時而還有點激動,最後又變得很坦然,很欣喜。
她一定在回憶著從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的她,彷徨、猶豫、羞澀、欣喜、又惶恐,七情匯聚,想走多一步,又期期艾艾裹足不前。
每一個姑娘遇到心上人的時候,是不是都會是如此?瞻前顧後,難以決絕。
而他的蠢丫頭,是不是也是這般的想?
趙政盯著盈盈,她已經緩緩坐正了身子,老婆婆的話她似乎一點都沒有聽進去,可又似什麼都聽到了。
她的眼裡,似乎正閃著憂懼的微光。她有些畏縮,臉上還有些悲傷。也不曉得她在害怕什麼?
難道害怕他會對不住她麼?還是怕呂不韋……
趙政忍不住又是“哼”了一聲。盈盈聽到聲音,回過神來,微笑道:“婆婆,你方纔說什麼,我晃了神,沒聽到。”
“我說……”婆婆立刻又大聲了些,“我就算只做他爹一天的娘子,都是歡喜的。”
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爲方纔身體的異狀,婆婆這話,聽到盈盈的耳朵裡,突然間有些振耳發聵。她面色有些凝滯,好久才緩和了下來,她放開自己雙手,和聲微笑道:“婆婆,時辰不早了,我們也該告辭了……”
“是是,老身糊塗了,大過年的,非要留你們,快回家去快回家去。”
“我不走……你去哪裡?”趙政倔脾氣上來,只覺得非要她應允了自己才行。可盈盈卻理都不肯理他,徑自起了身,朝著婆婆福了一福,掀起簾子便朝外面跑去。
她一反常態,趙政頓時覺得自己的心有些慌了起來。他皺起眉頭,默了一默,才理了理衣裳,緩緩跺了出去。
可盈盈並沒有跑遠,她只是站在門前的雪地上,默默地等著他,臉上仍帶著那樣又悲又懼的表情。她望著他走近自己,勉強笑了笑,輕輕撲到他的懷裡,黯然道:“你何必這樣待我?你有那麼多夫人,可我……我卻是……”
她卻如天地間一蜉蝣,頃刻便要被巨浪捲走淹沒,要如何才能同他一生一世?
可擡起頭時,瞧見他疑惑不安的神情,她便什麼都說不出口了。她只是幽幽地道:“你那麼多夫人,我不過是太倉一黍,實在微不足道……”
她果真是爲了這些小事耿耿於懷。
趙政頓時笑了出來,嗤聲道:“盈公主又何必小瞧了自己。你去好好問一問,她們哪一個敢給我閉門羹吃?”
又有哪一個敢給秦王臉色看?
盈盈靜靜地望著他,許久才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趙政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你若不放心,等過些日子,我便尋個藉口將她們統統送到萯陽宮去,都去侍奉那個趙姬。省得總有人以不孝之名來上諫……”
“又來胡說八道……”盈盈抿著嘴嫣然而笑,伸手輕輕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趙政握住了她的手,兩人四目相對,一時之間,竟忘了旁的。
卻聽遠遠的,阿樑家的柴扉打開。阿春掀開簾子,阿樑出了門來,在雪地上跪下,朝著兩人又磕了一個響頭。阿春站在門邊,對著他們福了一福。
兩人相視一笑,四顧一下,只見天上又飄起了雪來。
滿地白雪,皚然一片,青山、碧水、綠葉、紅花、都變得一片潔白,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一片潔白。
趙高早已駕了車在一旁等著兩人。可趙政卻以手背朝他揮了揮:“你走遠些,我和蠢丫頭,再慢慢走一走……”趙高望了一眼四周,駕著馬車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兩人默默相對,心中似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但縱然一言不發,可兩心相通,互相早知對方心意。
天地悠悠,歲月無垠,有此一刻,兩人相伴而行,便是不虛此生。
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裡都是白茫茫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了!!!身體不好,我慢慢更,大家別介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