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問再問,盈盈一答再答,可他似乎始終有些不放心。趙政垂下頭,沉思了良久,擡起頭來,直視著盈盈:“我這樣欺負你,你真的不怪我麼?”
他又豈止是欺負了她……盈盈又嘆了口氣,卻搖了搖頭。
“爲什麼?”
他自幼憂患苦多,步步艱難,從不肯對人吐露心聲,又素來多疑,到了此刻仍是如此。若不將她的心問的一清二楚,他終究難安。盈盈微微笑著,用手輕輕撫著他冰冷的臉頰,搖頭道:“我也不曉得爲什麼?只是想起你自幼受了那麼多委屈,那麼多辛苦。便覺得無論你對我做了什麼,都只有憐惜,絲毫也不願怪你。”
她伸手環上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胸前,言詞無限溫柔:“上天給你的,是苦是甜,你都不會怨懟。你給我的,是苦是甜,我也都一樣,只覺得很好。”
趙政定定地瞧著她,眼眶一瞬間便溼潤了。他怔了半晌,突然間一拉著她的手,拉著她朝竹林外走去。盈盈見他奇怪,輕呼道:“阿政,你做什麼?”
趙政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眼眶已經都是通紅的,面上卻只是笑著道:“我也不曉得要做什麼……我……大約是有些傻了……”
一個男人,只有在自己最心愛最信任的女子面前,纔會這般冒冒失失手足無措。這也是他第一次,會說自己“有些傻了”。
他變得有些傻,纔好同她這個蠢丫頭相配啊。
盈盈不禁莞爾,她歪著頭,深情地望著她,輕笑道:“你忘了方纔你問了我什麼?我還未答你。”
“什麼?”
“方纔你問我……明日後日大後日,”盈盈掰著指頭,一個一個地數過來,“到了初五,我便滿十七了。”
“十七了?”趙政心神稍定,滿面堆笑,“真的麼?”
盈盈笑著點了點頭,她笑得那麼好看,身後七玄古梨雖然已過了花期,可突然間就好似春天來了一樣,枝頭都盛開了梨花。
十七呵,確然是如梨花綻放的好年華。
趙政瞧著她明亮的眼睛,閃動得有如夜晚的星星;她面靨上還有一雙淺淺的酒渦,又像是春水中的漣漪,盪漾著盪漾著,牽起他的心,輕輕軟軟的。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地道:“早已及笄了,及時才肯嫁人?”
原來他只傻上片晌,立刻又不正經起來,還滿嘴都是胡話。盈盈的臉頓時紅了起來,連著身體,都躲開他遠了些。可她靦腆起來的樣子,又羞又澀,更叫人瞧著心中格外憐惜。趙政謔笑地看著她,忍不住還要再逗她,卻聽見竹林外傳來低沉的馬嘶聲。
是趙高來接他了。
他昨夜來竹林時,心煩意亂,怕趙高催促,早早地便將趙高攆走,只想要一日清靜。趙高倒也識趣,果然到了此刻纔來,否則他又哪來這一日的溫存。
他笑了笑,輕輕地咳嗽了一下,又變得有些猶豫起來。
“時辰不早了……”盈盈卻很明白,她擡起頭來,柔聲道,“秦王有那麼多政務……不回去麼?”
“自然要回去。可你要同我一起回去。”趙政緊握著盈盈的手。盈盈咬了咬脣,輕輕搖了搖頭。
“莫非你改了主意?”趙政的臉又微微冷了下來。盈盈曉得他誤會,輕輕支起身子,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我不敢回去見文信侯……”
“爲什麼?”趙政長長吐了口氣,嘴角又掛起了笑。
“怕他瞧見我如今這樣子,對我失瞭望……”盈盈望著腰間的承影,緊緊皺起了眉頭。
叫文信侯瞧見自己與趙政糾纏不清倒是爲次,最怕他曉得自己未能真正取到宵練,再曉得這前後因果……他辛辛苦苦爲自己尋藥尋劍,而自己卻因爲趙政而功敗垂成,盈盈實在是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
她說不敢見,趙政倒是分外的開心:“你不見他最好……”他見盈盈目露詫異之色,連忙板起臉:“我怕他曉得我欺負你,又要教訓我。”
“我什麼都不會同他說的,”盈盈又輕輕靠在他的懷裡,一番思量,軟聲道,“阿政,不如你幫我告訴文信侯,就說我……我已經尋到了宵練,正尋了一處隱秘的地方煉藥,叫他莫要爲我操心。”
“好……”她的話正中他下懷,趙政笑得更加歡喜,“可你不隨我回宮,我得爲你尋一處又隱秘又合適的住所,總不能叫你住在這破屋子裡。”
她不隨他回宮,纔是最好的。他必得想個法子,好好地將盈盈藏起來,不教呂不韋知曉她的音訊,不教任何一人曉得,天下惟有他,才能見這個蠢丫頭,與她日日親近。
盈盈看著他,雖不知他心中的主意,可見他一直都在笑,且笑得那般開心,還有些難得的絮叨,她心中不由得竟有些惆悵之意。她輕輕地道:“這屋子並不算破,若我……若我……借留在此處,你……你……可會……”
她心中甚是躊躇。趙政掃了一眼四周:“這裡是你孃的祖屋,你曾外祖的屋子,你卻來問我?”他輕輕地握起她的手,笑著去親盈盈的額頭:“你要做什麼,都隨你。武安君自然希望他的曾外孫女能在此多陪陪他……”
盈盈見他應允了,心中歡喜,卻聽他突然低聲嘟噥了一句:“你爹爹是馬服子,武安君自然是很滿意這個孫女婿的。也不曉得他想要一個怎樣的曾外孫女婿?”
“你又胡說什麼?”盈盈剛剛的臉頓時紅得猶如朝霞。趙政瞧著她,不住地笑,瞧得她頭都低了下去,可他的嘴裡卻說:“我沒說什麼。”
“可現在你不能留在此處,”他不容分說,拉著盈盈的手,便往外走:“跟我走……”
“去哪裡?”
“我帶你去個地方,你暫且委屈上幾日,我們再回家。”
“家?什麼家?”盈盈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什麼家?”趙政回頭望著她,笑容中充滿柔情密意,“從前呢……我跟著我娘,她在哪裡,哪裡便是我的家了。如今……我同你住的地方,便是我的家。”
家?
他,和她,一個家麼?
盈盈又咬起了脣,悵惘地望著他。
是了,他自小便沒有爹孃,一直寄人籬下,自然很想有一個家。就算是做了秦王,也想要一個溫暖而又值得信任的地方,一個沒有秘密的地方,一個枕頭下再不用放著匕首的地方。
而那樣一個小小溫暖的家,她能給他麼?
她自然願意給,可她能給他多久?
就算她用盡渾身解術,拖上三個月,半年?
還是一年?
可惜趙政太過欣喜,卻留意到她眼中的悽然,他只是興沖沖地拉著她走。走了兩步,突然之間又折了回來。
他站到了中間的大屋前,從打開的門扇中望進去,上下左右瞧了一個遍,這才笑瞇瞇地道:“武安君,寡人雖然不能騎馬上陣,可若是寡人……在下……晚生……”他一連換了三個稱呼,仍是覺得不合適,皺著眉頭想了想,又道:“若是我來做你的曾外孫女婿,武安君覺得如何?”
“阿政,你……”盈盈驚醒過來,滿臉飛紅,想要去捂他的嘴。趙政就手一拉,把她拉入了懷裡。他輕輕地吻著她的耳朵,低聲道:“你問問武安君,他覺得如何?”
盈盈只覺得一陣酥麻,從耳朵傳自周身。她軟軟地靠在他懷裡,望著屋子裡的那張武安君白起曾用過的席榻,不由得抿著脣,微微地笑著。
她一句話也不肯說,可心中卻默默地道:“曾外祖,求你護佑阿政,護佑他千秋萬世,平平安安。”
一□□吹過,將門扇吹得搖動,發出“呀”的一聲,四周寂寂,這聲音聽來格外悽清,正好似一位耄耋老人的蒼蒼之聲。
只是不知,他是嘆還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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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草滿園,盈盈坐在一個亭子中,有些百無聊賴。趙高匆匆從院外進來,面上漠然,無甚表情:“盈姑娘,秦王有請。”
“他又要我去哪裡?”盈盈嘆氣道。她那日被趙政帶到這園子裡,悶悶地住了三日。她什麼都不知曉,一個人也見不著,趙政臨走時還不許她出園子一步,一日三餐只由趙高送來,她實在是搞不清楚他要弄什麼玄虛。
趙高只是垂著頭:“小人爲姑娘駕車,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盈盈見他不肯回答,便故意坐著不肯動。可趙高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等著,似乎等到天荒地老,他都能等下去。這主僕兩人,實在是處處都剋制著她。盈盈無可奈何,略微收拾,跟著趙高出了園子。
一輛馬車便停在園外,盈盈一上馬車,便聽到車馬聲粼粼響起,曲曲折折朝外而去。
“你來我家做什麼?”忽然不知哪裡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馬車也隨之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