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聲音放低了,頗爲喟然:“便是天涯海角,我都跟著你去。”
他面上有淡淡的笑容,似乎是在謔笑,但語氣中卻那般深沉堅定。彷彿那言語裡,有一股無法描述的懾人力量,叫人不得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楚楚只覺心中怦怦跳動,竟不知是什麼滋味。她輕咳一聲,他卻不肯放開手,而她竟也沒再掙扎,只是輕輕的嘆息了一聲,緩步而行。
眼前這一條碎石子路上,此刻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
她慢慢地走了兩步,回過頭來,李湛便在身旁。
明月在上,清風隨側。
她凝視著他,他朗如皓月,清如春風。
這小道寂靜,還有那幽幽的香氣,四周裡全是一片溫馨之意。風兒時不時吹動地上的秋葉,發出一陣一陣沙沙的聲音,就好像兩人的心裡,時起時伏的心思。
玉繩高、銀河淺,恰正是夜闌人靜時。
李湛望著身邊的楚楚,她一身紫衫,雲發低挽,在此明媚的月夜,望之猶如仙子。他竟不覺得有些癡了。
任是天涯海角,他是真的願意隨她而去。
突然之間,他覺得楚楚的手,輕輕在他手上捏了一下。李湛收了心神,擡頭一看,卻見前面巷子中正立著兩名紅衫少女,行色匆匆,似乎本要趕去什麼地方,可遇見了楚楚和李湛,卻又停下來望著兩人。
她們四道明銳的目光,落在兩人的身上;目光中一閃一閃,俱是狐疑之色。
危城夜深,兩名妙齡女子孤身趕路,豈不叫人起疑?可一男一女在外不急不緩執手而行,也未免令人心生疑慮。
那兩名女子瞧著楚楚和李湛,互相對視一眼,齊齊退後一步,正要轉身離去。楚楚腦中一動,一拉李湛的手,撲進了他的懷裡。
李湛心口急跳,頭一垂,便聽懷裡的楚楚低聲道:“是她們……”他心中竟微覺失望,輕輕“嗯”了一聲。又聽楚楚話裡帶著哭腔道:“湛哥哥,你又出來喝酒。你忘了二嫂,是怎麼同你說的麼?”
李湛立時心領神會。他雙眉深皺,沉聲道:“我出門也管,喝酒也管,我是做什麼事情,你們都要管了?”
他不過聲音不耐煩了點,可楚楚竟立刻放聲痛哭了起來:“你日日出門喝酒,誰曉得是去哪裡?二嫂都說了,她說……說……說你成日去什麼……”她頓了一頓,從齒縫中吐出兩個字:“……女閭。”
那日不過是二嫂隨口提了一提,原來她都記在心裡了。他必得尋上一日,好好地同她解釋清楚。
李湛苦笑道:“你胡說什麼?”他低下頭,凝視著楚楚,低聲道:“我既有了你,又怎會再去女閭?”
楚楚擡起頭來,滿面淚痕,道:“那你半夜三更的,跑出來做什麼?”
“我同你說了,一時心癢,只是想去喝酒。”
“那……那……不管你去哪裡喝酒,我都要跟你一起去。”
李湛長嘆一聲,輕輕將她攬入懷裡,安慰道:“好,一起去便一起去。”
那兩名紅衣女子,一直遠遠地注視他們兩人,聽到這裡,齊地冷笑一聲,回過頭去,不再看兩人,又互相對了一個眼色,快步朝前趕路。
楚楚微擡起頭,從李湛的肩頭望出去,只見那兩名紅衣女子,穿過前面巷口,似乎進了前面一家酒樓。她抿著脣仰起頭,以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水,有些靦腆又有些得意:“我從來沒有這樣騙過人,也不知哭得像不像,好在她們是信了。”
李湛望著她微微一笑,就著遠處酒樓裡露出的微弱燭火之光,見到她臉頰上亮晶晶地,兀自掛著幾滴淚珠,可目光中卻蘊滿笑意。他心口不由得一滯,輕聲道:“我曉得你是裝的,可我恨不得都當成真的。”
若是真的,她便是這樣糾纏他、約束他;雖然蠻不講理,卻是深深地依戀著他。
每一滴淚,都是因他而流。
可若是真的,他又怎捨得叫她爲他落淚?
楚楚潔白的面容上,倏然飛起兩朵紅雲,頭垂得低低的。李湛忍不住用手扶起她的下顎。月光下,是她一雙溫柔似水多情的眼睛,面上微微帶了些倦色、些許草屑,卻更添楚楚可憐。
他靜靜地瞧著她,突地低聲道:“上一次我瞧見你這樣子,是在樹林裡。”
是他去咸陽的那一次。他和她肩並肩坐在茅屋前的花圃中,他靠的她很近很近,只差一點點,他便能碰到她脣,可惜……
可那一次,她雖然避開了他,可他卻覺得,他們的心靠得卻很近。
只是時隔三日再見時,兩人之間已經隔了一重陰影。
是他從未曾知曉的,六年前的往事;是一個倨傲無禮的男子。
原來她早已情有所寄。
可就是方纔,這驟然間,李湛覺得又像是回到了在花圃裡的那一刻。像是他曾得到的一切失去了,而失去的一切此刻重又得到了。
楚楚心中卻是五味雜陳,千百種念頭,在她心中閃過,千百句話,都在她舌尖翻轉。可最後卻只是低低叫了聲“湛哥哥”,而還有一個“對不住”,竟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李湛心口一熱,只想張臂將她真真正正摟在懷裡,卻又再不敢了。兩人四目交投,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只是一動不動。
一陣風吹動,楚楚覺得身上有些寒意,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她低聲道:“天冷了……”又自一笑,也不知說什麼好。李湛怕她著涼,正要解下身上外裳,楚楚伸手攔住了他,柔聲道:“你做什麼?你的傷還未曾全好。”
天上月光映射,她的臉是那麼明亮。可李湛卻覺得眼前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朦朧中再瞧見她俏臉旁,秀髮微微飛動,突然心頭如百絲纏繞,衝動不已,輕輕攬住了她的雙肩。
一陣風吹過,帶起落葉,在兩人身邊輕輕轉了幾圈。
楚楚被他攬住了肩,兩人都沒有言語,只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她與他之間,只差了半步的距離,她就到了他的懷裡。
可就是這半步之遙,她卻覺得腳下艱難萬分,竟怎麼都邁不出去。
李湛啞聲道:“楚楚,我……”他聲音發了顫,怎麼都說不出話來,只得怔怔地望著楚楚。
他待她,竟是如此動了真情,用了真心。
楚楚幾乎分不清自己心中對他究竟是哪一種的情意,亦或者只是被他真情所感,只曉得數念交織,亦只能是怔怔的瞧著她。
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
一時情動,便如一江春水破冰消融。
月光與燭火映著她的面容,她的目光中竟似掩不住地帶了幾分柔情。李湛緩緩垂頭,緩緩靠近,雙脣去尋著楚楚微啓的嘴脣。
楚楚只覺得李湛溫暖微顫的氣息撲在自己脣前,她心下緊張,停了片刻,正要伸手推開他。可李湛的雙脣卻已經印了上來。
脣齒相觸那一刻,兩人的身子幾乎同時一僵。李湛目光微垂,瞧見楚楚長長的睫毛在細微的顫抖,面頰俱是飛紅一片。他情不自禁,閉了眼眸。
竟不知她長長的睫毛下,微睜的雙眸中,憂懼交雜。
晚風中,隱隱傳來一陣更鼓響聲。
夜已一更。
楚楚突然清醒了過來,猛地擡頭抽手,後退幾步。她的聲音,幾近小的不可聞見:“湛哥哥……”
李湛聞言,將下顎輕輕抵在楚楚頭上,聲音悶悶的答了一聲:“嗯。”
楚楚一邊目光四處尋望,一邊低聲道:“湛哥哥,我們還有事要辦……”瞥眼間,目光落到了眼前的酒樓上,明眸之中,突地閃著一絲奇異的光芒,輕呼道:“快風樓?”
李湛心中猛然一陣劇跳,驟然之間,心頭清明,迷濛的目光頓時也清晰起來。而身後那幾乎被他忘卻的酒樓裡,喧笑聲、高歌聲、飲酒聲,轟然響亮了起來。
回頭一看,眼前那條長巷裡,門前兩盞紅彤彤的燈籠,正在燒亮著,發出紅豔的光芒。長巷黑暗靜寂,但是那酒樓的兩扇木門之後,卻是喧鬧已極。
大門正中,上面懸著一塊烏漆麻黑的匾額,上面正寫著“快風樓”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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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風樓,在邯鄲城裡,是久負盛名的老酒樓了。佔地城西,上下兩層,數十年來幾經易主,卻始終未曾改過名字。
據聞當年爲快風樓取名之人,曾援引楚國襄王遊蘭臺故事,因有風颯然而至,楚襄王敞著衣襟稱讚:快哉此風……”故而得名。
楚襄王更曾說道:“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這快風二字,更又含了兼濟天下之意。
此刻一更剛過戌時除,客人們漸漸多了。樓裡僕役婢女來去待客,不消片刻,這樓裡已幾乎人滿爲患了。
暖客貂裘,笙簫清瑟。
好一派浮生奢華之象。
可就這一牆之隔,邯鄲城裡裡外外,不知有多少飢寒轆轆,民不聊生。
作者有話要說: 讓大家久等了,2017了,好不習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