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姑娘合秋聞聲,轉過頭來:“楚楚,李大哥,你們快來……”
她一叫,合冬便停下手來了。衆人都盯著那男子,只見那人的懷裡鼓得高高的,裡面裝了十來個饅頭,衆人頓時都齊齊“哦”了一聲,“嘖嘖”不停。那人一揮手推開合冬,大聲嚷道:“我肚量大,多吃幾個方飽。”
“你吃一百個也同我無關,”合冬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那人罵道,“你要吃飽就自己買去,別來我們家求施捨。”
那男子被合冬羞辱,面上陣青陣紅,一揮拳,右手猛地朝合東打去,眼見得要砸到合冬頭上,合秋捂著嘴驚叫一聲,但已救助不及。突見一條人影斜斜飛來,李湛縱身躍過,抓住男子的右手朝後一擰,扣在身後,那人頓時不能動彈。
楚楚緩緩走到那人的面前:“你有家人麼?”
那人被李湛按著,幾次掙扎不能掙脫,極是煩躁。可楚楚語聲沉重,自有一種威力,使得這人稍爲冷靜了一些。他將頭一扭,大聲道:“沒有。”
“那你有朋友麼?”
“沒有?”
“你既沒有妻女嗷嗷待哺,沒有朋友需要救濟,你領這麼多饅頭做什麼?”她不待這人回答,接著又高聲道,“你前前後後拿了這麼饅頭,無非是怕吃了上頓沒下頓,朝不保夕,便爲自己多存些面糧。”
楚楚頓了一頓,凝目望著眼前這人,沉聲道:“三月前秦軍壓境,秦將楊端和率十萬兵卒,直逼邯鄲城西百里。我趙國前有饑荒、又遭秦軍逼圍,邯鄲城內缺糧已非一日兩日。那些貴人子弟,自然不愁吃穿,可百姓卻食不果腹。”
她說到這裡,衆人嗡然一聲,有的已心懷不憤,但卻無人出聲,都是目光憤憤,望著那人。只聽楚楚繼續道:“閤家兩位姑娘,不知想了多少法子,才籌到這些麪粉饅頭……救得一人算一人,救得一時算一時。你爲一己之利,拿了這麼多饅頭,可你可想過,這裡有多少,會因你而不得救濟,因你而斷了活路。你於心何安?”
那人垂著頭不說話,目光也不敢和任何一人對視。
合冬哼了一聲,一把從那人懷裡搶過饅頭,遞給合秋。又朝那人啐了一口,那人側頭躲過,但依舊是一聲不吭。
合秋將饅頭放回籠屜裡熱著,又從裡面另取了一個,遞給隊伍裡侯著的人。最前面那人接過饅頭,低聲道了個謝,走了。後面的人一個跟著一個,一羣人有條不紊地朝前移動著。
鴻雁于飛,哀鳴嗷嗷。
這亂世紛爭,何日可終?
楚楚嘆了口氣,轉身回了屋子。李湛卻將那人扯到一旁,鬆開了手。那人面上漲得通紅,一邊揉著胳膊,卻半句話也不敢說。
李湛輕聲道:“男子漢大丈夫,竟因貪生怕死,做這些損人利己之事,豈不羞慚?”
那人面色更紅,過了好一會兒,雙拳緊握,雙目圓睜:“我做錯了,要打便打,要罰便罰。你要抓我見官坐牢,我也認了。”
李湛反而面露笑意:“我不送你去見官。你身強體健的,若怕吃不飽,何不去軍營?”
那人眼睛一亮,低聲道:“我從前做過山匪,軍中也肯收我麼?”
李湛正色道:“若你能改過自新,爲國效力,纔是男兒本色。”
那人面露驚喜之色,大聲地“嗯”了一聲。李湛又在他耳邊細細地叮囑了他好一會兒,那人朝著李湛鞠了一個躬,匆匆走了。
楚楚便站在門後,從門縫中靜靜地瞧著外面。
見著李湛又到了合秋旁邊,同閤家姐妹一起,爲百姓分發饅頭。他的背影挺拔,衣著雖是簡樸,可神采之間,仍有一股瀟灑之意。
陽光耀目,將李湛的頭髮,映得漆黑光亮,也映得他那隱含笑意的雙眼,神光明亮。
言念君子,溫其在邑。
厭厭良人,秩秩德音。
他這樣的人,言語清朗,又謙和溫潤,豈不正是比德如玉?而他這樣的如玉君子,本該早有良配,本該有知己待他一心一意,待他溫柔到老。
怎似如今,因她而不明不白,因她而白璧蒙塵?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看得鼻尖有一點酸澀。李湛溫和孤寂的身影落在她眼裡,叫她喉嚨滾燙而刺痛。她擡頭看著天上,一朵流雲悄然飄過。
雲捲雲舒間,她竟似迷濛了雙眼,不知此身何在?
楚楚只覺得心中繁亂難安,嘆著氣,靠在了門上。方纔樑上的那隻蜘蛛,又從一旁爬了過來,在角落裡一圈一圈織著網。
它結著網,然後將自已網在中央。
如她一般,難從一張網中逃脫;而今那網,又多了一張。
楚楚怔怔地看著,忽然間瞧見蜘蛛化出了許多幻影。似乎有無數的蜘蛛,編織了重重疊疊的蛛網,密密麻麻地落下。
楚楚急忙緊緊閉住了眼睛,再睜開眼,仍只是那一隻蜘蛛躑躅在樑上。她秀眉微蹙,面上緩緩露出憂愁之色,許久都沒有出一聲。突然聽見外面合秋又在喚她:“楚楚,楚楚……”
若是合冬喚她,她還可以置之不理,可若是合秋……她絕不會無端生事的。她急忙拉開了門,便見著攤子前站著一名三十餘歲的中年婦人,正在同合秋說著話。
雖是女子,卻一身戎裝;雖著了戎裝,卻又不失秀美,反而顯得她格外英氣。
見到楚楚出來,她急忙撞了一下合秋的肩膀。合秋回頭望了一眼楚楚,衝她點了點頭。那婦人立刻撇下合秋,徑直到了楚楚面前,笑瞇瞇地左看右看,上下打量著。
“二嫂……”合秋又回頭喚了她一聲。她“哦”地回過神來,對著楚楚笑道:“你是楚楚姑娘?”
“我便是楚楚,夫人是來尋我的麼?”楚楚問道。
“我不是來尋你的,”婦人笑得甚是爽朗,“正好見著你了……”她左右看了看,望見李湛正在遠處打水,她指著李湛笑道:“你不要叫我夫人,我複姓司馬,單名一個貞字。你……”
“司馬貞?”楚楚微微一怔,自忖從未見過此人。李湛恰提了水桶回來,到了跟前,訝聲道:“二嫂?”
“您是……李二夫人?”楚楚頓時明白過來。司馬貞笑道:“什麼李二夫人,我是他二嫂。你同李湛一樣,叫我二嫂就行了……”
“李二夫人好。”楚楚點頭示意。
司馬貞見楚楚不領情,有些吃愣,可她生性豪爽不拘小節,仍是笑道:“好好,現在不叫,將來叫也不遲。”她又打量著楚楚:“我早聽說了,這小子從咸陽帶回來一個姑娘,就是不知道藏在哪裡。若不是今日有事來尋他,我還見不著你。”
她臉上笑得合不攏嘴:“這位楚楚姑娘,瞧著就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說著以肘頂了頂李湛,“可比你從前去女閭見的那些庸脂俗粉強上……”
合秋恰好從她身後走過,急忙伸手推了一下她的腰。司馬貞猛地收住了口,只是笑望著楚楚。李湛面上尷尬,低聲道:“二嫂,你來尋我?”
“你還說!”司馬貞轉身對著李湛,便是另一幅面孔,非但氣勢洶洶,還有些惱怒,“平日裡總是見不到人影,也不知道同家裡交待一聲。我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尋到你在這裡。哎……我說你,從前去女閭倒是不避著我們,現在倒好了,楚楚這麼一位好姑娘,你倒是藏著掖著?還好我見你,是在這裡做了些好事,不然我真要告訴公公和大……”
她這幾句話一說,李湛是苦笑不語,合秋則在一旁不住地跺腳。楚楚笑了笑,輕聲打斷了她:“二夫人尋湛哥哥有事,我不便打擾,請便。”
“湛哥哥?”司馬貞聽到這三個字,又哈哈大笑了起來,“李湛,這麼多年,我只聽說從前代郡趙伯父家的小丫頭是這樣叫你,再沒聽過……”
“喂,讓開。”身後有人大叫了一聲。
司馬貞被唬了一跳,回頭一看,合冬冷著臉,拎著水桶站在後面。楚楚急忙上前,將她的水桶接了過來,放到廚房。合冬又抱了兩個籠屜進來放到地上,出門時瞪了一眼司馬貞,哼聲道:“一天到晚沒事幹,就曉得瞎撮合……”
她“哐”的一聲,將門帶上了,合得嚴嚴實實的。楚楚抱起籠屜,聽著門外司馬貞對著李湛道:“你有個朋友,千里迢迢地來找你……”
她一邊說,兩人一邊走遠,越說聲音越低,越來越遠,漸漸地沒有聲音。過的一會,腳步聲又靠近了,李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楚楚……”
“湛哥哥。”楚楚拉開了門。
“我有些事情,得趕快回去。明日我再來瞧你。”
楚楚本只想應他一聲,便就此作罷。可不知怎麼的,兩人眼睛一對,他眼睛眨著眨著,真似足了一隻大兔子。秋風瑟瑟中,她心底也不禁生出一絲暖意。
她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李湛卻也立刻曉得了她未竟之意。他一拍額頭,笑道:“放心,我明日來,還幫你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