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冷笑道:“寡人就曉得你們是要將這帳一股腦都算到寡人頭上的。告訴你們,寡人能做得出便能認;不是寡人做的,寡人爲何要認?”
薄晏清哼了一聲,不再接口,雙手一垂,縮入袖裡,立在一旁,似乎也不想再與他做口舌之爭。寢殿中忽然一陣靜默。過了好生一會,趙政聲音黯垂,忽地問道:“連你也覺得是寡人殺了呂不韋,要爲他找寡人索命麼?”
他不需指名道姓,三人皆都曉得他要問的人,是盈盈。
盈盈倚著柱子,神色木然。她覺得腦中一片混亂,心口更是緊得喘不上氣,而每喘上一口,便覺身子涼了一些。
一夜之間,風雲迭變。
杜長生受刑,呂不韋被害,薄晏清闖宮刺殺趙政。而趙政,在那詭異的紗縵之後,始終不肯現身相見。
她盡力周全多時,唯盼身邊至親至愛之人,能人人得償所願,各安一方。可到頭來,仍是紛亂糾纏,一個接著一個地出了事。原來上蒼留她這最後一點彌足珍貴的時間,並不是許她與趙政以情相濡;卻是叫她親眼瞧著身邊的至親好友分奔離析,反目成仇;叫她陷於這之中。
造化弄人,何其荒唐?
趙政等了許久,見她始終漠然不答,忍不住又重重地哼了一聲:“我問你,什麼是樂極之蠱?”
他突然換了話題,無端提起種蠱之事,盈盈不由得一怔。剎那之間,不知哪來一陣難言的驚悸,只躥上她的心頭。
她一張口,便是一股腥甜之氣衝上咽喉。她急忙扶住柱子,咬住牙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話短說:“所謂樂極,是取義於極樂生悲。若人中了蠱,心中必思尋男女……交合……之事,……三個時辰後,蠱化爲毒,侵入全身血脈,中蠱之人身現異狀。再每過一個時辰,毒便深一分,到得第六個時辰,便蠱發身亡。”她神志雖在,可身體虛軟,便連開口說話都有些難,每說一句,都在細細地喘著氣。
“果然同杜長生說得一樣,”趙政沉聲道,“如何下蠱?”
“蠱蟲碰著肌膚,便會鑽入體內,自尋路徑,附於心室。”
“那便是下蠱之人,要與中蠱之人肌膚相觸?”
“是。”
“那解藥呢?”
盈盈胸口氣血翻騰不止,一時氣短,全然說不出話來,只能勉強搖了搖頭。趙政隔著紗幔,瞧不清她的神色,聲音驚怒交加:“萬物相生相剋。這樂極之蠱,怎會無解?”
盈盈垂下頭,目光在腰間承影的劍鞘上一掃。她心中嘆了口氣:“我從前便說過,蠱毒無藥無解。”
趙政厲聲道:“可杜長生說:這世間唯有你知曉解蠱之法……”
他句句不離杜長生,顯然早已事事問過杜長生,卻爲何還要再來問自己一遍?而他,又怎會曉得去逼問杜長生蠱蟲之事?盈盈苦笑道:“我對蠱毒著實在知曉不多,解毒之法也只是……”
她話音未落,便聽趙政狠狠一掌擊在席榻上:“杜長生說,當初谷虛懷,就是從你手中偷走了同心蠱。你本就是養蠱的高手,竟還說自己知曉不多?”
盈盈聽他說到“同心蠱”三字,不禁輕輕咬了咬脣,默然再不肯出聲。她不說話,便是對趙政的問話予以默認。紗幔裡響起了趙政深深淺淺的呼吸聲,聲音愈發陰沉:“快說,解藥在哪裡?”
“若有解藥,我怎會對阿谷見死不……”盈盈話聲未已,便聽殿內風聲忽起。
她只覺得眼前一花,便見薄宴清腳步一滑,袖中短劍,閃電般刺了出去,直擊紗幔後趙政身影的左胸。盈盈心中驚急,奮盡全身之力,躍身上前,身形轉處,手掌輕輕一抖,承影連劍帶鞘隔開了薄宴清的袖劍。袖劍歪過一旁,“嗖嗖”兩聲,劃破了紗幔。
紗幔飄飄落下,趙政一張鐵青的臉,自暗影中露出,目中是一片沉鬱之色。
劍光霍霍,薄晏清又是一劍刺向趙政,盈盈只能再以劍相隔。可薄晏清早瞧清她手中劍未出鞘,纖掌如電,左手疾抓住了劍鞘,右手一劍便朝趙政劈去。趙政躲閃不及,悶哼一聲,左肩上已經被劃破了一劍。
盈盈急轉身來,只見趙政肩上染滿了鮮血,可在月光下一染,卻又漸漸變成了烏黑色。而空氣中那淡淡的異香,突然之間又濃了起來。
薄宴清一怔,回目去望手中的袖劍,只見上面沾染的趙政之血,也已經是烏黑一片。她反手將劍身朝下的一面翻了上來,那本來嫣紅的鮮血,一暴露在月光燭火之下,便漸漸地由紅變黑。她心中大是驚訝,一擡頭,只見趙政不僅面色鐵青,便連脖子、手掌,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膚,也全都是烏青一片。
她回頭與盈盈面面相覷,心下俱都大是駭然。薄晏清本就是機敏之人,見到趙政此時的情狀,瞧著落在地上的紗幔,想著他方纔對盈盈的問話,忽地心頭一亮,驚呼道:“他中了蠱,他中了樂極之蠱!”
她面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氣:“盈盈,是你下的蠱,是不是?”趙政聞聲,目光一凜,霍然轉向盈盈。
可盈盈卻是怔怔的望著趙政,整個人都已呆了。
寢殿中火燭黯淡,他一直躲在紗幔之後;空氣這香味,散發著一股淫靡之氣;她雖不曾說出口,可她自己心中最是清楚,雙目畏光、身懷異香兩條便是中了樂極之蠱後出現的異象。她怎會糊塗到懵然無覺?
而趙政肌膚鐵青、血液見光化黑,卻正是蠱毒遍佈全身,深入骨血的跡象。
不出半個時辰,他便要蠱發身亡。
難怪他方纔便將生死置之度外。被薄晏清刺殺是一死,而他中了蠱毒,無藥可救,亦是一死。更難怪他幾次露出心灰意冷之意,是他心中早將自己看成了將死之人。
可……可……
明明昨夜相見時,他還是好好的,怎麼突然之間中了蠱?
莫非,是他來竹林見她時,便已經被人種下了蠱。
可那種蠱之人,又會是誰?
而她自己,現如今都已是奄奄一息、死在頃刻,又去哪裡能尋到法子,來救趙政一命?
趙政回頭瞧了一眼肩上的劍傷,傷口雖仍在流血,卻已有些慢慢凝結。他置之不理,只將雙眼緊緊地盯著盈盈,目光中更帶著一種逼人的寒意,叫盈盈心頭不禁爲之一顫。
他目光冰冷,語聲更冰冷:“果真是你下的蠱麼?”
盈盈心頭不住地思索解蠱之法,聞言只是斷然搖了搖頭。
趙政冷冷道:“除了你,還有誰?”
他目光森寒如箭,可盈盈卻始終都是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兩人默然對望,過得一會,趙政突然冷笑道:“盈公主,你處心積慮,騙取我的信任,就是隻爲了今日麼?你爲何要殺我?”
“爲何要殺你?”盈盈尚未曾答話,可一旁薄宴清卻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滿含冷淡輕蔑,“趙政啊趙政,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告訴你,是你親手害了她……她便是要殺你千遍萬遍,都難以瀉她心頭之恨。”
“我害你?我哪裡害你?”趙政甚是激動,猛地站了起來。他的身子佝僂,行動也有些艱難,巨大的袍子罩在他的身上,顯得極是詭異。他慢慢地朝著盈盈移動:“就算我從前對你不住,可我如今對你惜之入骨,百依百順,還不夠麼?可原來……原來……你說不會怪我,哈……其實不過是君子報仇,三年未晚……”
“似你這樣的忘恩負義之徒,人人得而誅之!”薄宴清冷笑道。
趙政面色冷削,神情冷然,目光始終未離盈盈,一步一步,從席榻旁緩緩走向盈盈。聞聲腳步一頓,恰好停在了薄宴清身前。他緩緩轉過身來,與薄宴清面對著面,四目相對。
他突地嘴角一牽,笑了一笑。可這笑容布在他鐵青的臉上,滿是詭秘之意。
薄宴清滿臉鄙夷,將頭擰到了一邊,便連正眼也不肯看他。她覺得趙政又朝著自己逼近了一步,她心中憎惡,正要退開,便只覺小腹一涼,嘴中不由自主發出“呃”的一聲。
她又覺一陣劇痛,只見面前趙政的袍袖一揮,高高揚起的右手中握著一把鮮血淋淋的匕首。她垂下頭來,而她自己的小腹上,鮮血汩汩而出,染滿了衣裙,甚至有不少,沾在了趙政的衣袖上。
薄宴清晃了晃身子,倒退了兩步,便栽倒了地上。
“清姨……”盈盈驚呼一聲,情急之下疾奔而去。將要到薄宴清面前,卻被一側的趙政,一把攥住了右手手腕。
“你放開我……”盈盈掙扎著,要掙脫他手掌的桎梏,“我……要救……清姨……”她急憤惶亂,呼吸更亂,已漸語不成句。趙政冷笑道:“你想救她?怕我死不了,救了她來再殺我一次麼?”
盈盈手掌被他握住,百般掙扎卻無法可施,唯有滿心惶急憤怒。她雖然一貫輕淡自己的生死,但眼見得薄宴清受了重傷自己卻不能救,整個身子都已禁不住地顫抖起來。
薄宴清倒在地上,見到她惶急的模樣,目中露出悲憫之色。她搭落在地的手輕輕擡起,擺了擺:“盈盈,你不必救我。”
“清姨,你等一等……”盈盈顫著左手,探到懷內,摸索著去尋創傷藥。
“你爲不韋報仇,便已爲我全了心願。我也再無牽掛,可以安心去陪不韋了。不韋、不韋……”薄宴清微微一笑,口中輕輕地念著呂不韋的名字,“不韋,他在等我……”
她聲音溫柔,面上的笑容猶如春風解凍。寒冷的夜風,從窗縫中吹入,吹過來,又吹過去,吹起她輕盈的呼喚。
吹著,吹著,漸漸地沒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