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懶洋洋地爬起來,憋著笑,眼裡卻笑得流光溢彩。目光掃過妝臺,他索性就坐了下來,趴著一盒一盒地去聞著案上的胭脂。
梨花胭脂是冷的,哪有她肌膚上的暖香好聞……
一旁窗前懸著的六角鈴鐺,突然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他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鈴鐺是盈盈掛上的。這竹林布成的六儀遁甲陣雖然神妙,可畢竟世上還有旁人曉得。爲他設下竹林奇陣的那些客卿,保不齊將這設陣破陣的法子,早秘密留了下來傳給他人,萬一被有心之人得去……他終究不放心,好在有盈盈在,便能輕易改換陣法。不但如此,她掛上了這一枚鈴鐺,一旦有人闖陣,這窗前的鈴鐺便會示警。
從今晨到現在,這鈴鐺早不知響了多少次了,每次都很短促,一響便停了。只是他曉得,並不是有人闖陣,只是趙高……
若不是今日是初一,他還有許多身爲秦王的要緊事要做,趙高不會這麼不識趣,以這樣的法子敦促他回宮。
可政務緊要,這樣堂堂正正的理由,可他卻對著盈盈說不出口。
這裡是他的家,他不捨得離開;她不是他後宮嬪妃中的任何一人;他更不要讓她覺得,他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還有什麼,比屏風後的她重要?
“你還不回去麼?”盈盈的聲音又從屏風傳出來。
她從來都很善解人意。就似此刻,不必他多說什麼,她便已瞭然於心了。趙政微微咳了一聲,躊躇著站起身來,卻見屏風後又伸出了盈盈潔白的手臂:“你還給我……”
“什麼?”趙政似乎很驚訝,右手卻不由自主在袖子裡摸了一摸。
“你還給我。”盈盈的聲音有些急。
“還你什麼?”他涎著臉,到屏風前,眼裡都是笑意。
“我的……衣裳?”
“衣裳?不都在這裡麼?”趙政輕咳了一聲,取過搭在屏風上的黑氅,匆匆地往外走,“趙巽在催我,我這便……”
可他沒走幾步,便有一隻柔軟的小手,從屏風後伸出來,拉住了他的袖子。趙政轉過頭來,那小手上青蔥般的纖纖小指,又朝著他的袖子裡指了指。
他自以爲得計,其實根本逃不過她的眼睛。
逃不過,便逃不過。
他頓時笑了出來,拉住她的手,目光好柔和地望著她:“秦王宮夜裡冷清的很,我又不能日日來見你,帶著你的衣衫,藉著想一想你也好。”
他是越發的沒臉沒皮了,這樣不要臉的藉口,他卻說的正兒八經的。
還不要臉的一本正經,理直氣壯。
盈盈從屏風後探出頭來,手裡捧著衣衫擋在胸前。趙政的眼睛忍不住便盯著她直看,目中炙熱。盈盈咬住脣,臉霞飛紅,身子又縮了進去,手指卻順著從他寬大的衣袖中,勾出了一件薄薄淺紫色的褻衣:“你不許……再鬧了!”
這一下證據確鑿,他辯無可辯。趙政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還笑得半點羞愧之意都沒有。他索性摟住了她,捏了捏她的腰,低聲道:“我不鬧了,可我真要走了!”
盈盈埋頭在他的胸前,微微地嗯了一聲。
趙政垂頭看著她潔白的耳垂,耳孔上空空如也。突然一拍額頭,“啊”了一聲。他攤手入袖,在裡面摸索了許久,摸出了什麼東西,攤手在她面前:“差點忘了給你。”
“是什麼?”盈盈好奇,目光望到他的手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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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綠相間的琉璃,雕成兩朵梨花墜,託在他手心上,透出瑩瑩光彩。這樣獨特的光彩,一望便知,與紫璃觴的成色是一模一樣的,是一雙梨花耳飾。
就是那天碎成兩半的琉璃盞,一半被她收入懷裡,他卻悄悄藏起了另一半。那一半,雖然小,卻正足以雕琢成兩朵梨花。花葉分明,晶瑩雨潤。
世間最美的,本就是梨花。
而更美的,是梨花成雙成對。
趙政微微撥過她的臉,親手將一那梨花墜子佩在她幼嫩的雙耳上。
霧般朦朧的夕陽,透過窗格,映在梨花上,發出七彩燦爛的光芒,又映上了她霧般朦朧的眼波。
成了雙對的梨花固然美麗,可天下又有何人不美、何物不美?
只是何人何物,能及得上她?
他貪戀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盈盈垂頭而笑,一朵紅雲,已悄悄爬上面頰。他瞧了好久,接過她手中的衣衫,幫她披在身上,柔聲道:“你曉得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可我很快便回來。你等著我?”
他溫柔地囑託著,聲音便像雲朵一樣柔軟。好像世間任何一名男子離家出門時,對著自己新婚的夫人千叮嚀萬囑咐。
他真心要待一個人好的時候,當真好的無人能及。
盈盈點了點頭。他輕輕咳了一聲,要走了,才發現他的手還被她攥得緊緊的。
她從來也不會這樣兒女情長的,趙政愣了一愣,卻見她嘴角微微一揚,笑著朝他攤開了了右手。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她手上託著的,卻是一隻紫綠熒熒的琉璃佩。
那日被她收入懷中的半塊琉璃,雖然不大,也足以磨成一塊琉璃佩。藏在她懷裡久了,上面都是溫溫的。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猶未足以爲報,只欲永以爲好!
兩心相應,一至於斯。
盈盈微微俯下身子,爲他將玉佩系在了腰間。夕陽滿窗,他的腰間,她的雙耳間,琉璃的光澤流動,柔和而美麗,和夕陽映照在一起,四周清涼而又溫暖。
忽然間,趙政熱淚盈眶。他緩緩伸手出掌,輕輕一撫盈盈的鬢邊亂髮,又緊緊地抱住了她。
輕輕地,溫柔地在她的眉間,親了一親。
只願永以爲好!
※※※※※
冬日終盡,滿城揚起和暖東風,枝頭染上茸茸新綠。
新年伊始,秦王的咸陽宮殿裡,美人夫人,似乎越添越多。只是誰也不知道,秦王今夜,會在誰的宮殿中流連。或者正是因爲佳人太多,連他根本不在誰人的宮殿中,都沒有人曉得。
而彈指間,又是春去秋來。
一輪昏黃的夕陽,低低的懸掛在樹枝上。
盈盈站在七玄古梨下面,踮著腳,苦惱地望著梨樹。
她穿了一件極薄極薄的白衫子,隱隱露出淺紫色的褻衣,頭髮沒有攏好,都披散在肩上,手上挽著一個籃子,赤著足,腳上什麼都沒有穿。
趙政悄悄站在竹林間,他從來沒有瞧過她這般懶散的樣子,也沒瞧見過她穿著白衫子,就好像一隻潔白的蝴蝶,翩翩而飛。他默默望了半天,才輕輕道:“你在做什麼?”
盈盈一驚,回過頭來瞧見了他,臉忽然飛紅了起來,話也不說,扭頭就走,飛也似的跑到了自己的屋門口。她進了屋,又伸出手來擺了擺,好像是叫趙政在外面等。
趙政很想跟進去,想摸一摸她身上的白衫子,聞一聞她身上香氣,可他又不敢違逆她的意思。
她總是很羞澀。有些時候,他還是要規規矩矩的,以免惹得她氣惱。
他從來都沒告訴她,大約她也是如今世上他唯一害怕,唯一肯去等的人了。
他耐心地等,心裡卻轉著其他的主意。夕陽下,波光反照在竹亭上,好似竹亭在溪水間漂浮。他從前沒留意,其實這裡……竟也不錯。
等了半天,盈盈纔出來,頭髮都攏好了,又是那身紫色的裙子。
趙政笑了,輕聲道:“你方纔那件白衫子好看。”
盈盈臉又飛紅了起來,她咬著嘴脣,輕聲道:“你怎麼今日來了?”
“想來。”
他只說了“想來”兩個字,可是兩個字裡蘊藏的情感,已是勝過千言萬語。盈盈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臉頰。趙政摸住她的手,笑道:“你方纔皺著眉頭,在想什麼?”
他不問還好,一問,盈盈便立刻嘆起氣來:“我在想……如何釀梨花酒?”
“你不會釀酒之法麼?”
“釀酒之法倒是極簡便的……”盈盈苦惱地搖了搖頭,“可你記得麼?我同你說過,想用七玄古梨的花瓣釀酒。今年春日花期遲,雨水多,它才一開花,便都落了。我採不夠花瓣,勉強釀了一些,卻總是差些味道。若是再有些花瓣還可以補救,可如今又能到哪裡去採呢?”
“原來是爲了這個,”趙政嗤聲笑了起來,“你想要多采些梨花,怎不來求我?”
“求你有什麼用?”盈盈輕輕瞪了他一眼,“你是秦王,又不是花神。”
“我不是花神,可要幫你多弄些梨花,還不容易?”
“花期有定,怎會容易?”盈盈只當趙政在哄她,微微嘟起了嘴。趙政朝著竹廊上走了幾步:“我告訴你一個法子,保管你明日便可見到七玄古梨開花……”
“是什麼?”盈盈聽他言之鑿鑿,不由得半信半疑。趙政卻不肯回答了,他朝著亭子那邊又退了一步,招手:“你過來,你過來我便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