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來蒙我,”司馬貞朝著外面一指,“他在這裡,李湛怎麼不在?”楚楚挪到窗邊,只見屋外正立著馮劫,含冬則站在他的身後,神色不安。馮劫乾笑了兩聲:“二嫂,我是我,李兄是李兄,我倆又沒綁到一起。”
司馬貞根本不搭理他,只是不悅地“哼”了一聲。含秋見著含冬,卻先急了,喊道:“你怎得又跑出去了?方纔不是說要看著李……楚楚他們的麼?究竟是怎麼回事?”
含冬瞄了她一眼,自己不開口,只是用左腳敲了敲馮劫的腳踝。馮劫腳上吃痛,不禁咧了咧嘴,又滿面堆笑,一清喉嚨:“我……方纔在外面正逛著,遇上個惡徒竟來勒索,恰好這位……這位……”
他將頭湊到含冬面前,含冬低聲說了自己的名字,他趕忙接著道:“這位含冬姑娘仗義相助……”他這一句話說得抑揚頓挫,還未說完,含秋又猛地踩了他一腳。馮劫怪叫一聲,回過頭來,一臉不忿地瞪她。
“你不是有功夫麼?還怕人勒索?”含秋聽得奇怪,轉(zhuǎn)目相詢含冬。含冬根本不敢看她,只是往馮劫身後又縮了縮。楚楚微微一笑,到了門邊,笑道:“李二夫人,一早拜訪,所爲何事啊?”
司馬貞方纔就見到她站在屋內(nèi),此刻臉上笑意盈盈地問候,卻顯然也是一副裝聾作啞的樣子。司馬貞心中更是篤定,不耐地叫道:“李湛,你給我出來。”
說話之間,她的身子已經(jīng)從含秋與楚楚兩人身旁穿過,進到了堂屋裡。楚楚疾步擋在她面前,皺眉道:“二嫂,湛哥哥不在這裡。”
司馬貞見她仍是阻攔,二話不說,一掌含勁推來,腳下便要衝到屋內(nèi)。楚楚揚掌接過,身子一旋,又攔在了她面前。
司馬貞冷笑道:“功夫果然不錯……”右手胡亂晃了兩下,突地左手一招擊去。楚楚雙掌微分,恰巧露出個空隙,正被司馬貞一掌擊在左肩上,輕呼一聲,扶著肩跌倒了地上。
司馬貞見她分明功夫極好,自己掌中又根本未用足力勁,只覺得她是故作受傷,可一時又難辨真假。楚楚站了起來,低聲道:“二嫂,有話好好說,何必動手?”
她一向喊司馬貞李二夫人,這一下卻叫了二嫂,既有服軟又有求饒之意。司馬貞向來吃軟不吃硬,又理虧在先,再不好意思蠻來。楚楚聲音輕柔,她也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懊惱道:“李湛這混小子……公公從井陘關(guān)回來,卻見不到他人,實在太不像話,我都出來尋了他一夜了。”
“武安君從井陘關(guān)回來了?”馮劫正從外面進來,笑道,“莫非秦國退兵了?”
“秦國沒有退兵,可王翦派人請和,趙王便召公公回邯鄲商議。”司馬貞道。含秋和含冬也進了屋,馮劫無暇理睬她們,只是奇道:“王翦竟也會求和?”他目光和楚楚一交,兩人皆有驚訝之意。
“王翦確不是輕易議和之人,”司馬貞“嘖”了一聲,亦是頗爲不解,搖頭道,“可這議和書是前兩日出使秦國的使臣帶回來的,聽說是秦王親筆手書,王翦不得不議和。”
“秦王親筆手書?”楚楚面色微微一變。
不知怎得,心頭只是砰砰地跳。
只是一個小小的琉璃佩,扔便扔了,卻仍將她攪得天翻地覆。她也再不能似從前般,對這“秦王”兩字泰若處之。
聽得,聞得,卻難禁得。
楚楚垂下頭,略一沉吟,拉著司馬貞到了一旁:“二嫂,湛哥哥確實就在這裡。可他不願見你,我便不能讓你見他。”
“他不見我?”司馬貞更覺莫名其妙,立刻放眼四望,“他在哪裡?叫他出來,搞什麼名堂?”
“我答應(yīng)了他,不能說。”楚楚微笑道,“二嫂,湛哥哥不肯見你,自有他的道理;他要做的事情,但我力有所及,便要全力幫他。你再逼我,我也不會說,也不會讓你進去,還盼你諒解。”
她就這麼坦白相告,又堂而皇之地攔住司馬貞。司馬貞一時反應(yīng)不及,“嗤”地冷笑一聲反問:“他要去女閭,你也幫著他?”
楚楚想也未想,立刻回道:“他未曾有一刻不信任我,我自然要一樣信他。二嫂,他絕不是不明是非肆意妄爲之人。”
她話語溫和,可語音卻是十分堅決。司馬貞聽得直是發(fā)愣,沉默了片晌,突地一掌拍在她的肩膀上:“原來你也明白這朋友之交、恭敬忠信的道理。李湛果然沒看錯人。”她面上露出笑容,朗聲道:“衝著你這句話,我今日就放過那小子。”
這位李二夫人,實在是痛快得出人意表。
楚楚燦然一笑,柔聲道:“二嫂,你真好。”
司馬貞被她一誇,反而雙頰微紅,背過了身:“什麼好不好的……”
楚楚嫣然笑道:“二嫂,你既有心,不如再對湛哥哥寬容幾日。”她默了一默,神情微有些凝滯,自言自語道:“等過了這幾日,便也差不多了……”
司馬貞問道:“什麼差不多了?”
楚楚輕聲道:“沒什麼,我只是想總要爲他做些什麼,既得恩又豈能不報?”她的語氣仍是那麼和婉,笑容仍是那麼溫柔,可語聲裡卻似乎含著不盡的憾意。
司馬貞卻絲毫也未留意,只顧著移過身子,側(cè)目在一旁的幾間屋子搜視,只見對角那屋子,從門縫中斜望進去,正好瞧見一張席榻,垂下的被角正繡著紫花,分明正是楚楚的屋子。
可那榻邊放著的一雙鞋子,大小卻是李湛的尺寸,而榻上棉被高高隆起,顯然裡面正側(cè)身躺著一個人。
司馬貞不禁皺起眉頭:“李湛在裡面?”
楚楚笑了笑,低聲道:“是。”
司馬貞“哦”了一聲,心想難怪李湛不肯見自己。他睡在楚楚的榻上,若是自己方纔貿(mào)然進去見了他,楚楚百口莫辯,豈不是名節(jié)全失?
可轉(zhuǎn)念一想,這李湛就這樣睡在楚楚的榻上,莫非這兩人早已……她從前多在軍中,對男女之嫌雖不太避忌,可一向覺得即便兩情相悅,也要遵守禮法。心中頓時又生不悅,對李湛的做法更大不以爲然。
她抓住楚楚的手,轉(zhuǎn)到一邊,低聲道:“你好糊塗。你是個姑娘家,萬一……就不怕吃了虧?”
楚楚聽得莫名其妙,順著她目光回頭瞧見李湛的鞋子,想來司馬貞定是有所誤會。她心覺好笑又不能分辯,只能垂下頭來,笑而不言。
司馬貞見楚楚這個樣子,只當她是默認了,心中對她又是氣惱又是憐憫。她皺著眉頭想來想去,怒聲道:“你同那小子說,叫他早些回來。”
她氣沖沖地走了,邊走還邊嘟囔道:“這事情得快,我得對人家姑娘有個交代。”
而另一邊,含秋卻是滿臉愁容的,正在質(zhì)問含冬。含冬一言不發(fā),只是躲在馮劫後面。馮劫則笑瞇瞇地,一會點頭一會搖頭。好像是含秋問得重,他被逼急了,笑道:“我說不過你,你自己問她好了。”
含秋以目視含冬,含冬面上泛起一陣愧色,又緩緩後退,緩緩垂下頭去,卻用眼角恨恨地瞪了馮劫一眼。馮劫輕輕一笑,攤手道:“你瞪我做什麼?”
含冬到他面前,低聲道:“不幫便不幫,有什麼大不了。”
馮劫見她眉目間隱隱的愁苦之色,不由得一愣。他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含冬的面前,有了一種縛手縛腳的感覺。他眉頭一皺,對含秋道:“方纔確實是我叫含冬出來幫我的,你說的那個什麼穆成,我不曾見過”。
含冬低垂的面容上,立刻泛起了一陣感激之色。
馮劫的眼睛,飛快地瞥了含冬一眼,見到她面上的神情,又連忙搶著對含秋道:“我雖有功夫,總不能隨意出手傷人。好在這位含冬姑娘呢,聰明善良伶牙俐齒,三言兩語便幫我打發(fā)了那勒索之人。含冬姑娘,你說我要怎麼謝你纔好?”
含冬垂下的眼裡全是笑意,面上卻仍全是冰寒,口中簡短地回答:“不必客氣。”
含秋聽得一臉迷惑,可她曉得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也再不多問,徑自到了廚房裡做起早飯來了。
馮劫輕輕一笑,撞了撞含冬:“你幾歲了?”此時此刻,他竟饒有興致,地含冬敘起家常來了。含冬眼裡笑意未減,可神色之間,露出幾分不耐,又是瞪了他一眼。
馮劫笑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去,聽見楚楚低聲問道:“你見著那個穆成了?”
馮劫低低應(yīng)了一聲:“他同這小丫頭拉拉扯扯的,又同她要銀錢……”
楚楚微微頷首,瞧見含秋懷疑的目光不時瞥向這邊,她聲音更低:“別叫含秋曉得,含冬自己有分數(shù)。”
馮劫笑了笑,靠近了楚楚,緩緩道:“這外面,確實有些古怪……”他不再壓著聲音說話,楚楚問道:“是有人跟著你們到這裡來了?”
馮劫道:“我方纔出去,果然又見到那幾個人,我正要跟上他們,便遇到那個穆成糾纏含冬……””
含冬本正要走開,聽到馮劫提到“穆成”兩字,生怕他說漏了嘴,急忙轉(zhuǎn)回頭來正要叮囑他,只見他左掌微沉,比了個手勢,接著又道:“只得出手打發(fā)了他。那幾個人動作快,聽我們吵了幾句便閃了……”
他語聲微頓,聲音慢條斯理地,字斟字酌道:“不像是特意跟蹤我們,倒像是在附近踩點。他們舉止古怪,不曉得究竟是什麼人?”
含冬聽他語聲沉定,言語清晰,同方才嬉皮笑臉的樣子大不相同。不禁仔細瞧了瞧他,見到他面上極是沉鬱,爲人一副沉穩(wěn)之氣。再望了一兩下,臉上一紅,白了白眼,徑自去了含冬身旁爲她打下手。
楚楚坐在桌案旁,瞧著馮劫又跟到了廚房裡,問東問西。她笑了笑,回首房內(nèi),李湛睡得正沉。她默默地望向窗外,窗外晨曦已起,落葉遍地。
王翦求和、李牧回朝、穆成糾纏含冬、屋外竟藏有行蹤詭異之人,或許還有那位趙夫人……這幾日她身邊發(fā)生的大事小事,東一件西一件,看似雜亂毫無聯(lián)繫,可她心中卻隱隱覺得,似有什麼東西,在牽動彼此,推動著諸事,有條不紊地運行。
似乎是有人,以一己之力,要在這邯鄲城裡,攪起這漫天風浪,攪得人不得安寧。
他究竟要做什麼?
楚楚瞑目思索,可腦中紛亂頻仍,竟然一點頭緒都沒有。
她再是想不明那人的用意,可至少有一層,她自己卻是清清楚楚的。
秋風已起,秋葉正黃,秋雁南飛,秋雨降至。
是他離思方深?
恐她歸期難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