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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幾寒暑

夏無且道:“裡面是治你失憶之癥的藥丸?!彼值溃骸澳惆l現自己開始忘事,便琢磨了這個方子告訴我。我依樣畫葫蘆,用藥分量一絲不差。你服了它,應該便能治好你這個失憶的毛病了?!?

楚楚聞言,不禁輕輕拔開瓶口的軟木塞子,瓶身一斜,裡面便滾出了一顆小指尖大小的棕色藥丸,滴溜溜地在她的手心轉動。夏無且道:“服了它便是了?!?

“那我現在便……”她拾起了藥丸。夏無且忙阻止道:“現在還不能服,還需要一味藥引?!?

“藥引?什麼藥引?”

“當初你千叮嚀萬囑咐,同我說,這藥若無藥引,便無功效。你這藥可真不好配,莫說藥引,便是方子裡的藥材,都是千奇百怪的。虧得三年前,我遇上了我那朋友,才幫我將藥材一一尋齊了……”

“你的朋友?便是阿爹每次出門去見的那個人?”楚楚心中一動,“他可是……穿著黑色的衣衫,臉色有些蒼白,有些咳……”

“我從不曾見他穿過黑色衣衫,臉也不白……”夏無且搶聲道。楚楚心中失望,聽他又道:“他幫我尋全了藥材,我提起藥引,他說這藥引從前惟有趙國有,如今已多年無人再見了,是要花一番氣力去尋的。不過他應承了我,無論如何,一定會幫我尋來……”

“阿爹,你那朋友與你並不是老相識?”楚楚忽然問道。

“我不是說了麼?三年前我才遇上了他,”夏無且大吃一驚,“莫非你連我方纔的話都記不住了?”楚楚笑著搖了搖頭,緩聲道:“若你與他從前素不相識,你又說那些藥材古里古怪,爲何他要花大氣力去幫你?”

“他……我……”夏無且頓時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半晌才道,“我真是沒想那麼多,那時我去咸陽城的藥材鋪問藥,恰好他也在,便說可以幫我,我……”

“那你可問清楚了他的姓名來歷?”

“這……這……”夏無且實在答不上來,怔愣了片晌,才接著道,“我們約好了三月一會,不過這三……六個月他都不曾來了,我沒功夫在身,又要看著你,實在沒了法子幫你去尋藥引……”他不住拍著腦袋,大聲道:“我這朋友……其實我心中亦有些擔心,他本來極守約定,總是如約將藥送來。這幾次不現身,我猜他定然是出了什麼事情。咱們住在這矮林裡六年,一向都平平安安的;最近卻接二連三的事情不斷。我想來想去,覺得咱們不能再呆在這裡了?!?

“恰好你遇見的這個李湛,瞧起來人不錯,他爹李牧又是趙國的武安君。我想既然這藥引是趙國之物,他的法子自然比咱們多。你只說要我看著你,不許靠近竹林;可你卻沒說咱們不能離開秦國。我就謀劃著,咱們同他一起,到趙國去,有他護著你,我也不用老是擔驚受怕的,還能幫你治好你這病。這可不就叫做一舉兩得?”

他說到這裡,不免有些自鳴得意地笑了起來。這樣的打算,雖有些太理所當然,倒也算是順理成章。李湛待她這般體貼,他自然會幫她,可……

她見過李湛待蒙茵是什麼樣子的,謙恭其表,驕慢其心,無論蒙茵如何熱切,他總是比之而不及。唯有在她面前,他卻是小心翼翼的,似春風,似流水,所到之處,春暖花開,月朗風清。

而那個人呢?

那人冷冷的譏笑,頓時又在楚楚眼前流轉起來。

他與李湛,幾乎是天差地別。李湛溫柔體貼,他卻傲慢驕矜;若李湛如水,他便似火。

她只不過見了他一面,他便如山火肆虐,將她的心燒得滾燙,愁也有,苦也有,喜也有,悲也有,千千萬萬,俱爲煎熬。

只是再是煎熬,她似乎都甘之如飴。

若他曉得夏無且的打算,更曉得她要去趙國,他又會怎樣?

楚楚心中有些驚慌有些亂,更有些不知所措,許久才嘆氣道:“阿爹,這藥引究竟是什麼?”

“我怕自己忘了,便叫你幫我刻在這瓶子下面了,”夏無且取過白玉瓶,翻了過來,瓶底對著楚楚,他叮囑道,“等咱們到了趙國,你便把這個瓶子給李湛,以他爹爹在趙國的威名,他待你又這般上心,定然能幫你尋到。”

楚楚凝目朝瓶底望去,那裡果然以匕鋒刻著四個古篆,可她見到這四個字,卻不由自主,愣住了。

※※※※※

楚楚身上一陣寒一陣熱,腦子裡一片混沌的暈眩。

她昨夜自竹林回來,夏無且交待完事情,她便迷迷糊糊地握著玉瓶睡去,半夜驚醒才覺得難受至極,身上燙的竟好似要燃燒起來。

她只覺得自己一呼一吸全是熱燙,渾身又冷颼颼的。她在熱冷間徘徊煎熬,隱約中瞧見夏無且進了屋來,用手貼著她滾燙的額頭,嘟嘟囔囔地嘮叨著什麼,給她多壓了一層被子,又次第給她喂下苦澀的草藥。

朦朦朧朧間,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說些什幺。那聲音似遠似近,既陌生又熟悉,是有人一聲聲地在叫:“蠢丫頭,蠢丫頭……”那聲音時而歡喜,時而哀沉,時而依戀,時而冷漠??赏蝗婚g,又是一劍穿胸刺過。

她胸口頓時痛如刀絞,忽地一身冷汗,驚坐了起來。

榻邊坐著夏無且,見她醒來,拍了拍手笑道:“瞧,我的藥,三帖便見效?!?

楚楚手覆在胸口,勉強一笑:“阿爹,什麼時辰了?”

“深更半夜的,我也不曉得什麼時辰了。你昨夜淋了雨,受了寒,半夜發了熱,好在現在好了,”夏無且又摸了摸她的額頭,“虧得你退了熱。不然明日那個李湛來接你,我可不曉得怎麼辦好了。”

“你再好好睡上一夜,明日便大好了。我也要回去歇息了?!彼煅蛄艘粋€哈欠,出了門去。

楚楚瞧著他將門閉上,又聽到他的屋門開閉之聲。她靠在榻上,默默地坐了許久,聽著夏無且的屋裡沒了聲響。她輕輕地下了榻,躡手躡腳地出到外面,正要拉開屋門,卻聽見夏無且在他身後喚她:“你去哪裡?”

“阿爹,我……”楚楚怔了一怔,轉過身來。

“你又要去竹林?”夏無且大步走上前,伸手狠狠一按,將門閉了起來。他又覺得自己太過兇惡,用眼角瞟著楚楚,悶聲道:“外面還在下雨,你不怕再淋出病來麼?不許再去……”

楚楚垂下了頭,卻又寸步不移,手也始終搭在門閂上。她默默不語,似乎在告訴夏無且她心中的堅持。夏無且瞧了半晌,嘆了口氣,又拉開了房門。

楚楚朝他微微一福,走出門去。卻聽夏無且在後面嘆氣:“楚楚,你若不願去趙國,咱們就不去了……”

楚楚淡淡一笑:“阿爹,此刻我還不曉得,可明日……”她擡頭望著天,夜雨濛濛,如煙似霧,她低聲道:“明日我便曉得了。”

她走過花圃,穿過矮林,沿著渭水朝南,終於又緩緩進入了竹林。

遠遠的,楚楚便聽到裡面傳來輕輕的咳嗽聲,她頓時心口一跳,整個人都似乎明亮了起來。她輕快地穿過竹林,濛濛細雨中,她的目光望到亭子裡。

他倚在竹幾上,屈手成拳,貼在脣邊,輕輕地咳嗽著。

仍是一身黑色衣衫,碩大的翡翠戒指,那塊琉璃佩仍懸在腰間。

他聽到動靜,揚起眉瞥了她一眼,而這一次,他竟笑了笑,似乎心情不錯。他的手指還在竹幾上扣了扣,好像又是叫楚楚來爲他斟酒。

楚楚的心,歡喜地都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夜色沉沉,雨絲如幕,她緩緩踏上竹廊,從鞦韆上取下琉璃盞。她走得很慢,每一步,廊上的回聲都如琴瑟般清和。

她再走上竹亭,搬開竹幾,取出琉璃梨花壇放在竹幾上。她想斟滿一盞,可猶豫了片刻,卻低聲道:“我聽你總是咳嗽,話音又有些喘音,你平日裡便這樣麼?”

“是又如何?”他淡聲道,有些懶得搭理。

“是患了哮癥麼?”

他淡笑著搖了搖頭。楚楚又問道:“可服過藥了麼?”

他仍是淡淡地笑:“喝了許久的藥也不見效,索性便不喝了……”

喝了許久?許久是有多久?

阿爹說他們住在此處已有六年,那他的病,又得了多久呢?

楚楚盯著他瘦削的肩膀,咬著脣道:“你不肯服藥,若咳得重了,可怎麼是好?”

“白日裡要見人,勉強喝點藥遮掩一下,夜裡便懶得喝了,”他懶懶地,不屑道,“都是些庸醫,瞧來瞧去不過是什麼補中益氣,不喝也壞不到哪裡去?若是你……”他忽然微微一喟,便不欲再說下去了。

“我什麼?”楚楚輕聲問道。他不再回應,只是伸手又敲了敲竹幾。楚楚明白他的意思,她抱過琉璃壇,將琉璃盞掛到了壇邊,低聲道:“不許?!?

“不許什麼?”他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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