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許久許久,夜夜輾轉(zhuǎn)難眠,幾乎不曉得什麼是夢。方纔難得一夢,固然驚惶,可她本該一直一直就這樣睡下去,再不醒來。卻被不知哪裡來的鈴鐺聲,將她從沉淪中驚醒。
亦或根本不是鈴聲,而是人在臨去前,終有牽掛,總需交待。
就好像她見過義父從前也曾有這樣迴光返照,諄諄教誨的一刻?
她擡起頭,昨夜深掩的紫綢窗幔已被人拉開。似乎是趙政不願喚醒她,便百無聊賴,站在站在窗戶旁望過外面的梨花。
夏日午後的斜陽,穿過窗格,鋪灑在席榻前的羅紗帳上。衾帳春濃,香氣氤氳,一切和她從前住在著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兩樣。甚至連方纔的溫存都依稀仍在,枕上似乎還留著趙政的氣息。
可趙政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他……是急著回秦王宮了麼?還是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異狀,受了驚嚇,叫他不知如何面對?
盈盈默默地坐著、想著,臉上沒有露出一點傷心和失望。
突然間,窗前懸著的那個鈴鐺“叮叮”“叮叮”不住地響,就似方纔夢中一模一樣。
她愣了一愣,窗外天色將黑,但並沒有風。而鈴鐺,卻隔上一會便急促地響上一陣。
三長兩短,從前趙高便是這樣來敦請趙政的……
盈盈從窗邊望出去,窗外一片靜穆,確無半個人影。可鈴鐺聲卻不住地響起,大有不見人便不罷休之勢。
既然趙政不在此處,爲何趙高又會來此?
她只覺得心頭一片混亂,思來想去,怕有萬一,忙急步出門,穿過竹林,果然見到林外趙高手中持繮,眉頭緊鎖,站在那輛熟悉的馬車前,來回地踱著布。
他聽到竹林中腳步聲響動,急忙側(cè)過頭來,見到盈盈,遲疑了一下,並未上前,只遠遠地做了一個揖:“秦王請盈姑娘入宮。”
“秦王……他回宮了麼?”盈盈聽得愈發(fā)糊塗。趙高又是一陣猶疑:“昨夜出了一件大事,小人不得不凌晨來請秦王回宮。事發(fā)倉促,秦王走時,姑娘正在安睡,他未曾驚動姑娘,故此姑娘不知。”
“他平安無恙便好,”盈盈悄悄鬆了口氣,“煩請你回覆秦王,我不便再入宮,他若有心……”她默了一默,擡頭看了看天色,黯然道:“我在竹林裡等他,有話同他說……至多,不過今晚……”
“盈姑娘!”趙高卻疾呼一聲,快步攔到她的面前,“秦王請盈姑娘務必入宮。”
“務必?”盈盈不由得一怔。
“是,”趙高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輕聲道,“咸陽城內(nèi)外戒備森嚴,早已佈下天羅地網(wǎng),盈姑娘此刻便是要走,也出不去。”他話裡似提醒,似擔憂,又似警示,可反叫盈盈聽得一頭霧水。她皺起眉頭,細細回想方纔趙高的話,漸漸有些明瞭:“你方纔說昨夜出了大事,究竟是什麼事情?同我有關(guān)麼?”
“這……”趙高仍是遲疑不答。他神情越是猶豫,盈盈便越覺得古怪。她以目追問趙高,趙高便只有沉默不語。他到了馬車旁,掀開簾子:“姑娘還是上車罷。”
盈盈緩緩到了馬車旁,再望了他一眼,趙高立刻擰過了頭,不敢與她對望。盈盈心中越發(fā)驚疑不定,微一沉吟,便輕輕躍上了馬車。
夜色悽迷中,一輛烏篷大車,出渭水、過城南,直奔秦王宮時,已是天色全黑。盈盈一下馬車,便見到秦王宮之外,臺階上下,竟密密麻麻布滿了上百名侍衛(wèi)。
夜色沉沉,四下一片黑暗,人人手提著長劍,如臨大敵,四下巡防!
她一步步上了臺階,目光在幾人面上一帶而過,瞧出其中有幾個人,雖然穿著宮中侍衛(wèi)的服飾,可分明是當初她在蘄年宮曾見過的飛鷹銳士。
她不禁心中大驚,回目向趙高相詢,趙高卻始終避而不語,只是一路引她到寢殿之內(nèi)。她隨著他經(jīng)過秦王寢殿前那條長廊,一回頭,隔著窗縫,只見殿外有兩名侍衛(wèi),手中拖著一個人,朝一旁而去。
那人衣服上血跡斑斑,似乎被用了嚴刑,一條腿拖在地上不能動彈,腿上滲出的血,在地上拉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長生哥哥……”盈盈失聲驚呼,一把推開了窗戶。那人本一直兩眼發(fā)直,失魂落魄地被拖著,神色間慘淡至極,聞聲擡起頭來,四處搜望盈盈,見到窗內(nèi)盈盈的面容,立刻面露激動之色,兩隻手在地上撲騰,掙扎著似乎要向盈盈爬來。
盈盈當即轉(zhuǎn)身,便朝殿外跑去,可纔到殿門口,便被追上的趙高一把攔住。她身上內(nèi)力幾乎盡失,根本無力推開趙高,幾次衝不過他的阻攔,萬般無奈下,只能隔著趙高,呼喚道:“長生哥哥,你怎麼了?”
趙高微一側(cè)身,做了一個手勢。那兩名侍衛(wèi)立刻將杜長生拖到殿門口停下。盈盈左手抓著趙高的胳膊,伸出右手,去夠杜長生的手。杜長生整個人趴在地上,也顫抖著伸出手來。
兩人雙手將要相握時,他突然一個激靈,將手縮了回去。他嘴角囁嚅著,可半晌也只是顫動著並未言語,那眼神中更似含著極大的慚懼之意。
“盈姑娘,見一面便罷了,”趙高面無表情,在盈盈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接著便大聲道,“秦王還在殿內(nèi)等著,姑娘片刻都不可耽誤。”
他朝著侍衛(wèi)使了一個眼色,兩名侍衛(wèi)又一個扯腿,一個拉手,要將杜長生拖下臺階。盈盈還未來得及喝止,卻見杜長生將另外一手一腳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盈盈,我對不住你。你……你……你莫要怪我……”
他這一舉動,將盈盈整個人都瞧的怔了。她不由自主望向趙高,憤聲道:“杜長生到底犯了什麼錯,你們要這樣待他?”
趙高只將雙眼一垂:“姑娘還是先見秦王罷。”
“秦王、秦王……”盈盈喃喃地轉(zhuǎn)過身來。
不錯,若無趙政詔令,誰人敢在秦王宮裡用刑?除了趙政,還有誰能赦免杜長生?
盈盈顧不上胸口漸生的沉悶之氣,振起精神,踉踉蹌蹌地朝著寢殿而去。到得殿門前,才發(fā)現(xiàn)殿門虛掩,門前並無任何守衛(wèi),與宮外的森嚴守衛(wèi)大相徑庭。
似是他,專程在候著她。
她輕輕推開殿門,當門而立,只見裡面黑漆漆、靜悄悄的,竟然連一個宮女內(nèi)侍也沒有。寢殿的幾個角落倒是點著兩三盞銅燈。但這燭光非但不能照亮寢殿,反而在這一片靜寂黑暗中,有如荒墳野地中閃爍的幾點鬼火。
趙高已跟了上來,卻遠遠地避在一邊,只對她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這一幕極其古怪。
杜長生,趙高,秦王宮裡的一切都很詭異。
彷彿有什麼力量,叫這秦王宮裡面,發(fā)生了一種難言的變化。可盈盈反而稍稍定了心下來,因爲她曉得,她從趙政身上,定能知因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邁步進了殿,還未走過兩步,便聽到前方黑暗中傳來趙政陰沉沉的聲音:“把門閉上。”
盈盈楞了一愣,轉(zhuǎn)過身將殿門閉好,門縫中卻見遠處趙高正仰著頭,關(guān)切的望著殿內(nèi),一見到她,急忙又垂下頭去。她心中彷徨,回頭只見一旁月光透過窗格,一寸寸地灑在地面上,明暗相間。
外表巍峨壯麗的秦王宮,秦王的寢殿之中,此刻卻是如此陰森可怖。
盈盈踩著月光,緩緩朝內(nèi)走著。眼見得似乎是到了秦王榻前,又聽見趙政陰冷的聲音:“站住。”
她停下腳步,單薄的身軀,站在這陰冷空曠的寢殿上,顯得十分渺小。她目光緩緩掃過,見這席榻上兩邊的帷幔放了下來,深深垂落。月光照在青帳黑幔上,顯出裡面,一個高瘦的身影。
雖然隔著層層紗幔,可她清楚地曉得,那就是趙政。
整個寢殿既陰沉又詭秘,而他高高在上,隔著紗幔,正凝視著盈盈。
四周的空氣森冷入骨,盈盈的身子有些禁不住地發(fā)顫。殿中燭光與月光交錯,便似有煙雲(yún)繚繞一般。一陣陣淡而奇異的香氣,若有若無、若斷若續(xù)地彌散在這燭光的煙雲(yún)中,更顯殿內(nèi)陰森異常。
盈盈只覺自己心中有種難以名狀的慌亂,彷彿她正要從這面前的一切情狀和方纔杜長生的言語中,抓住一絲聯(lián)繫。可剎那之間,一陣無力感涌起,四肢乏力,腦中又成了一片空白。
心念轉(zhuǎn)動之間,她低聲道:“秦王……”想了想,婉聲喚他:“阿政……”兩字出口,一時也沒了言語。
紗幔後一直沉默著。過得一會,傳出趙政冷冷的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冷漠與低沉:“你姓什麼?”
盈盈不禁一怔,他叫她“務必”入宮,怎會只爲了問這個簡單問題?她略一沉吟,輕聲道:“你問我這個做什麼?”
“我問你姓什麼?”趙政冷冰冰地,又問了一句。他的聲音一高,隱含著的怒氣頓時顯現(xiàn);但也叫人聽出這聲音輕飄飄的,似乎有些中氣不足。盈盈這一次毫不思索,揚聲便道:“我姓魏,名弗盈,爹孃從前喚我心滿。”
“魏弗盈,哼哼,魏弗盈……”趙政嘴中將這名字輕輕地念了兩遍,冷笑道,“你果然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