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擡起頭,默默望著殿門外,清清楚楚地瞧見最前一排的飛鷹銳士,又將手又扣在了扳扣上,只待一聲令下,上百隻□□便會頃刻射出。
嫪毐這個長信侯,做得真是稀裡糊塗。他怎會曉得,有些人平日裡雖然是一派的偎慵墮懶,可真到了該決斷時,卻是比誰人都要狠厲的。
她心中甚是平靜,只是淡淡笑道:“長信侯,你好生糊塗,桓齮連秦王的小公子都不顧,怎會……”可不知怎得,喉嚨痠痛,竟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
“住手,統統住手,”有人大叫著,自陣後急掠而至,原來竟是趙高。
“桓將軍,萬勿動手?!彼荒樇鄙?,似與桓齮輕聲爭辯?;庚t面露遲疑,卻聽趙高大聲道:“你切切不可動手,若秦王怪罪下來,一切由我擔待?!?
他急衝衝地,又朝宮門外而去。嫪毐見他出面,想來事有轉機,大喜過望,長劍橫在盈盈頸前,在她耳邊嘿嘿笑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媚惑男人還真有一套。你看趙高多著急,瞧來他已經試過了……”
可盈盈的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她只是閉上眼,垂下頭,微微地笑著。
吉兇都是定數。
生與死,她從來都置之度外。
她伸出手,輕輕攏過頭上凌亂的髮絲,儀態甚是迷人。饒是形勢如何險惡,嫪毐亦顯得有些心醉神迷,他望著盈盈,目光甚是淫穢:“早知道我也試試身手了!看看是呂政厲害,還是我厲害?哈哈……”
他口中污言穢語不絕,盈盈輕輕地將臉撇開,宛若不聞。嫪毐有些無趣,收住了口眼巴巴地望著殿外,焦急地等著,可趙高卻遲遲未曾出現。又過了半個時辰,那銅牆鐵壁似的飛鷹銳士終於分開一條通道,趙政在前,趙高在後,從中間緩緩走了出來。
嫪毐見趙政終於肯露面,一時忘乎所以,從殿中邁步出來。桓齮一使眼色,飛鷹銳士手持強弩,又慢慢縮小了包圍圈。嫪毐慌忙後退,勒著盈盈的脖子,用長劍抵在她的咽喉上,大聲狂叫:“退後退後!都退後!都不許動,動一動我便殺了她!”
趙政一步步慢慢走到陣前,他望著盈盈,面色如水一般平靜。盈盈擡起眼眸,也一樣靜靜地望著他。
微風吹拂,她紫色的裙角輕輕揚動。她嘴角帶笑,低垂下眉眼,在輕輕搖頭,似乎在對他柔聲道:“你不必理會我……”
她從來都不曾因爲自己而求過他,更不會去逼迫他。她的目光那般淡然,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似乎無論趙政要對她做什麼,她都坦然受之。
唯一叫他心悸的,是她平靜的目光中,那一閃而過,轉瞬即逝的不捨。
他大可以視而不見,可他卻有些不敢對視,不由得撇開了眼。這六英宮中前後左右都是護衛他的飛鷹銳士,可他心中突然只覺說不出的不安。
她生她死,都在他一念間。
他要如何做,纔好?
過了許久,他才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淡淡道:“長信侯,你說罷……要寡人如何放了你,是送你回雍城大政宮麼?”
盈盈愕然擡起頭來。
他連南瑤夫人,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肯顧惜,卻要爲了自己,而放過嫪毐麼?
他心中真爲她別留一方天地麼?
她怔怔地望著趙政,心中不曉得是悸動,還是傷心,眼角默默地,竟垂下淚來。晶瑩的淚珠沿著髮絲落下,掛在她的面頰上,顯得格外的悽婉。
嫪毐卻只當她被自己捉在手中多時,終於受了驚嚇,以至於怕得哭了,心中頓時有了無窮的快意。他開心的大笑起來,那道箭傷在他的嘴角裂開,看著格外恐怖,卻又格外淒涼。
他心中膽氣大壯,一人扯著盈盈,走出寢殿,立在臺階上,大叫道:“老子不要回大鄭宮,趙姬那娘們靠不住。老子只要自己的兩個孩兒。你把我的孩子帶來,再送我們父子三人送到薊城去,不然的話,我便把你的心肝寶貝一劍殺了陪葬?!?
他的劍生生往下一按,盈盈的脖子上頓時現出一道血痕。
“薊城?燕國國都?”趙政淡淡地笑,“山長水遠的,長信侯父子三人遠道去燕國,若無人應接,只怕多有閃失……”
“廢話少說,老子自有安排,樊於……”嫪毐突覺失口,再不肯多說,只是嘿嘿冷笑,笑聲中隱隱透出胸臆裡不甘的怨恨,“快把孩子帶回來給老子?!?
趙政未置可否。他淡淡笑著,沉默著,目光眼色陰晴不定,無人能從他那變幼的神色中猜出他到底在想些什麼。終於他輕輕點了點頭,轉過身對著趙高附耳囑咐了兩句,趙高領命而去,不過半個時辰,便聽到宮門處傳來兩個孩子的叫聲:“爹爹,爹爹,你在哪裡?”
嫪毐聽到兩個孩子的喊話,突地一愣,手中微微一鬆。盈盈見機,身子一側,左手在他持劍的右手手腕上一切一推,飛身退到了一側的臺階上。
“爹爹,爹爹!我怕!孃親被人抓起來了,還有壞人抓我,我怕!”兩個男孩,大的不過五六歲,小的約兩三歲,從宮門外跑了進來,快到臺階前,被飛鷹銳士一把抓在身前,高高舉起。他們驚慌地伸著小手,向嫪毐哭喊,手抓腳踢地掙扎。嫪毐護犢心切,顧不得去抓盈盈,站起身,從臺階上衝了下來:“孩兒莫慌,爹爹在此!”
他一路衝奔下去,忽覺一旁映過趙高的面容,笑得甚是歡喜。嫪毐一怔,只見趙高拔出佩劍,往正在哭喊的大孩子身上一揮,孩子立刻身首異處,鮮血噴射出去,濺在了嫪毐臉上。
“啊!”嫪毐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手中的劍不由自主地掉在了地上,撲向大兒子的屍體,抱著屍體放聲痛哭。盈盈瞧的驚了,木立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嫪毐的眼睛赤紅,轉頭去奪飛鷹銳士手中的小兒子。趙高佩劍一揚,又是一個箭步衝上前去。
“阿政,求你……”盈盈撲向趙政,想要叫他喝停趙高。可話音未完,趙高已經一劍刺穿了孩子的胸膛。盈盈腿一軟,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捂著嘴,淚水奪眶而出。
“兒子!”嫪毐厲聲哭叫著,一回頭,面目猙獰地望著趙政,撲上來想要掐住趙政的脖子??膳赃呁蝗淮坛鰞蓷l長戈,他猝不及防,長戈從他身上穿膛而過。他的手離著趙政只有寸步之遙,歇斯底里地嚎叫:“呂政,你還我的兒子,你不得好死……”
“寡人將來如何,不勞長信侯你費心。倒是長信侯現在,卻像是不得好死的樣子?!壁w政笑瞇瞇地上前一步,與他面面相對。
兩名手持長戈的飛鷹銳士手中一緊,將嫪毐高高舉起,懸在空中。不過片刻,他再喊不出聲音,身體掛在長戈上,頭頹然落下,目光呆滯地望著趙政,已經沒有一絲生氣。
寢殿之中,那些門客早已瞧得傻了?;庚t一聲令下,飛鷹銳士潮水般朝寢殿中涌去,幾乎無人抵抗,個個束手就擒。
盈盈在臺階上強撐著站了起來,想要說話,嗓子卻緊得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趙高收起長劍,想要去扶她,卻被她一手推開。趙政緩緩走了上來,緊緊抓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寡人只能如此,纔可救你?!?
“嫪毐死不足惜,可他們……不過是兩個孩子……”盈盈心如刀剜,幾乎泣不成聲。
“初一還未曾滿月,若不是你,嫪毐肯放過他麼?”趙政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目光卻變得咄咄逼人。他將盈盈摟在懷裡:“難道你非要等到十五年後,再來兩個趙氏孤兒,刺殺寡人麼?”
他語聲是如此冷削而平淡,然而卻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直直插入盈盈心裡
當年晉國趙盾被屠岸賈滅族,唯其子趙武獨存,稱爲趙氏孤兒。趙武成人後,又將屠岸賈夷族。怨怨相報,本就無窮無盡,以趙政之爲人,絕不會給自己留下一點點後患。
寧可是他虧欠了全天下,也絕不能叫這天下來虧欠了他。
盈盈只覺得心裡憋悶得透不過氣來,用力喘了幾口,轉過臉望著頭髮散亂、悽然懸在空中的嫪毐的屍體,禁不住閉上眼睛不忍再看。趙政冷冷地望著嫪毐,冷笑道:“如此,你們父子三人也算是團聚了?!?
他垂下頭,望著懷中盈盈,方纔那般堅冷的目光卻不自主地變得迷茫起來。她閉著眼,渾身都戰慄著,他曉得她心中定是爲了那兩個孩子又悲又痛。可她哀怨也好,氣惱也好,如今他抱住了她,摸著她溫熱的肌膚,他心中竟有了一絲後怕之意。
從來無人叫他這樣瞻前顧後,矛盾糾結。
也虧得趙高執意來求自己……
自己的親生骨肉,與自己同牀共枕的夫人,他全然都不曾放在心上,都交於了桓齮處置。甚至桓齮派人來說盈盈被嫪毐擒住時……他都尚能不動聲色。
可待到趙高來求懇時,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
難道是因爲架不住趙高一再的求情麼?
也是,那蠢丫頭好歹救過他,他身爲秦王,若不還她這點恩情,又怎麼叫趙高對他知恩圖報。
方纔趙高伏在地上,求他施以援手。他思來想去,對趙高說:既然她救過他,他便救她一次。從今以後,他與她,兩不相欠。
銀貨兩訖,便可再不相欠。便是人命,亦可以性命相償還??汕橐恻N?
她待他無怨無悔的一片情意呢?
他非要對著趙高,將所有明細解釋得清清楚楚,掰扯得條理分明,這本不是他會做的事情。從今往後,真的要無虧無欠了麼?
到底,都是他自己一廂情願。
求一個心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