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要見將軍?”鷹鼻老者問道,“我叫人帶姑娘去。”
“不必了,深更半夜,若叫他見到我在這裡,我不是自己尋他的罵麼?”錦衣女子急急打斷了鷹鼻老者,頓了一頓,她又道,“你們搜你們的,我尋我的。若大哥來尋我的麻煩,我便去尋你們的麻煩……”
“我們從來都不曾見過姑娘,將軍怎麼會去尋姑娘的麻煩……”
“你們清楚便好……”錦衣女子哼笑了一聲,轉(zhuǎn)身便朝西面掠去,身形甚是瀟灑利落。鷹鼻老者目送她遠(yuǎn)去,又環(huán)視周圍片刻,對著衆(zhòng)人吩咐道:“算了,到別處去搜罷。”
不消片刻,竹林外的人馬便走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
李湛直起身來,楚楚卻低著頭沉吟。他以爲(wèi)楚楚在思索這錦衣女子的身份,便解釋道:“她便是方纔……她叫蒙茵……”
楚楚仍是垂頭不語,李湛又道:“是將軍蒙恬的三妹……”
“蒙恬?蒙恬是誰?”楚楚茫然擡起頭來。
“秦王身邊的近臣,將軍蒙恬,你不曉得麼?”李湛蹙眉道。
“我爲(wèi)何要曉得他?”楚楚淡笑道,“我對誰都沒有興趣曉得。”
“你真的不識得他?”李湛喃聲低語,見楚楚又垂著頭,沿著小徑緩緩而行,彷彿早已將什麼蒙恬、蒙茵都拋在了腦後。
她不在意蒙恬也就罷了,可她對蒙茵也是一般置若罔聞……她對一個與自己糾纏不清的女子渾不在意……
可她又何必在意?
李湛突然間覺得心中又苦又澀的,涌到了咽喉,到了臉上,卻只是微微一笑。
楚楚全然不曉得他的心思。她沿著小徑走了兩步,扶著竹枝沉思了片刻,轉(zhuǎn)過身對著李湛輕聲道:“我甚少出來,竟然不曉得這裡有這樣一片竹林,還有些奇怪……”
“這竹林是有些奇怪,”李湛應(yīng)聲道,“佈局精巧,似乎暗合了八卦甲子之?dāng)?shù)。我方纔也曾試著以伏羲八卦的方位解之,可仍是不得要領(lǐng)……”
楚楚心不在焉地聽著,她凝目朝前望去,竹林中那屋檐似乎近在眼前,卻又似乎遙不可及,竹林綿綿密密,若海浪般波濤起伏,將她阻隔在外。可又有一股奇怪的熟悉之感,隨著竹浪,鋪天蓋地朝她涌來,她心頭“噔”地跳了一下,忽地“啊”了一聲,徑自朝前奔去。
李湛忙跟了上去,只見她東轉(zhuǎn)西繞,只是曲曲折折地繞了幾個圈,兩人便瞧見了屋檐下灰白色的牆面。
楚楚徑自前行,且走的越來越迅急。她一開始走上幾步,尚需停下來微微思索,待得後面,便是毫不遲疑的疾走。
李湛緊隨其後,時常覺得眼前明明無路,可只要楚楚在竹林間裡一拐,便又出現(xiàn)了一條路徑,且離著大屋又近了些。楚楚再緊走幾步,眼前頓時一片開朗,三間大屋豁然就在眼前。
三間十分尋常、秦人慣住的平房大屋。
大門深閉,悄無人聲,屋前鋪滿了青石板。一側(cè)臨水,水邊栽著一株碩大的梨花樹,枝繁葉茂,蒼勁有力,此時春末正當(dāng)花開,恰如白雪鋪滿枝頭。
花間懸著一架鞦韆,下面一條竹枝長廊,直通水中一座竹枝涼亭。
天上一拱清月散落銀輝,夜風(fēng)吹皺一河春水。竹亭青青,梨樹盈盈,絕然出塵,渾然不似人間。
兩人瞧得呆了,一時間都只知道瞧著眼前的美景,一句話也不想說。生怕一說話,便吵擾了這靜謐動人的景緻。
許久,李湛纔在楚楚的耳邊悄悄問道:“你真的不曾來過此處麼?”
楚楚正咬著脣思索,聽到他的話,雙眼茫然擡起,望著遠(yuǎn)處。李湛順著她的目光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涌起一大片烏雲(yún)。
風(fēng)雲(yún)一起,變幻莫測,瞬間便朝此處滾滾而來,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fēng)過去,撒下細(xì)細(xì)的雨點來。
這裡四處都是竹林,無可躲雨之處,雨雖不大,但時候一久,身上便有些溼了。楚楚身上的紫衫本來就輕薄,春深夜寒,她身上沾了雨水,忍不住便打了一個噴嚏。
李湛生怕她淋出病來,顧不得許多,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聲說道:“在下兩人誤闖貴地,女眷體弱,難禁夜雨,不知可否叨擾一宿?”
他連叫了幾聲,屋內(nèi)始終寂無聲息。他靠近了門窗,伸手一抹,手上皆是灰土,原來這三間屋子無人居住已久。
他回望楚楚,搖了搖頭,又做了一個推門的手勢,示意屋內(nèi)無人,不如推門而入。楚楚卻搖了搖頭。李湛見她不願擅闖這屋子,兩人目光一對,同時朝著那亭子看去。
李湛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來,要牽她而行,可這次楚楚卻早有防備,卻將身子一縮,躲過了他,徑自上了長廊。
她□□的腳一踏在竹廊上,只覺得腳底冰涼如玉,下面還發(fā)出清脆的“咚”的一聲。楚楚愣了一愣,又輕輕走了一步,下面又發(fā)出“咚”的一聲,只是這一次她腳步輕了,這回聲便也輕了許多。往復(fù)幾次,皆是如此。
楚楚垂頭瞧了瞧這竹廊,雙手提起了裙子,一路朝著竹亭跑了過去。只聽得下面“叮叮咚咚”的聲音迴響,宛若敲打編鐘一般,高高低低都是商角之音。
她一路奔到竹亭,裡面只是擺了一張竹幾,上面亦是佈滿灰塵。她正想要細(xì)看,又聽到“叮叮咚咚”的聲音,只是這裡的聲響更輕更清脆更綿密,且是從頂上傳來的。
是雨越下越大,雨滴落在亭子頂上,發(fā)出如琴韻般的叮咚聲。
這亭子的頂上,和那長廊一樣,似乎因有人刻意設(shè)計,故此有聲。不但如此,此刻這亭子上面的雨滴聲,真真是如珠玉跳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
動聽極了。
楚楚扶著亭柱,席地而坐,早將李湛忘到九霄雲(yún)外。她也沒瞧見竹廊的那一端,李湛袖手站在雨中,一直凝目望著她。
她倚在亭柱上。春雨從亭子頂上如珠簾般落入水中,水面波光粼粼;她紫裙委地,低著頭閉目聆聽,一雙纖纖玉手,正在輕輕攏著鬃邊被春風(fēng)吹亂了的頭髮。衣襟和袖子隨著風(fēng)揚起,露出她晶瑩潔白的右臂上,帶著一枚綠瑩瑩的鐲子,盤桓纏繞著,非金非玉,瞧不出是什麼質(zhì)地做的。
白碧相映間,她楚楚清麗。
她……說自己叫楚楚,可她姓什麼?從何而來?怎會出現(xiàn)在這咸陽郊外?
叫他捉摸不透,又不願細(xì)思,便連她鬢邊的劉海,他亦是忍下了不敢去撥開。
突然間雨勢又大了許多。一陣勁風(fēng)帶過,雨橫潑過來,將李湛半身都澆溼了。他這才醒悟過來,輕輕一躍,快步從竹廊上穿過,悄無聲息地落在楚楚的身後。
他不願意打擾了楚楚聽雨的雅興,便靜靜地立在她身後,近的足以讓他能聞到楚楚身上淡淡的體香。
暗香浮動,就如同她的人一樣,溫婉清雅,叫人怦然心動。
漸漸的,香味越來越濃郁,甚至帶了點詭異的香甜。李湛吸了吸鼻子,目光轉(zhuǎn)動,落到了河邊的那棵梨花樹上。
梨花盛放,香雪如海,那濃郁的香味正是從樹上飄來的。
“七玄古梨……”李湛一怔,脫口而出。
“什麼?”楚楚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聽他這麼說,隨口問了一句。
“一朵七瓣,七朵一簇,風(fēng)雨香至,天下惟有趙國棘地的七玄古梨樹纔是這般……”
“嗯……”楚楚只是微微嗯了一下。李湛又訝聲道:“自中山滅國,七玄古梨俱都死絕。聽說曾遺下一株,多年前卻莫名不見了……怎麼這裡會……莫非,莫非……”
他遠(yuǎn)遠(yuǎn)瞧著梨樹,詫異萬分。待回過神來時,才察覺身前坐著的楚楚全無迴應(yīng),他垂下頭,瞧見她倚在亭柱上,雙目緊閉,已經(jīng)深深地睡著了。
一夜風(fēng)雨未息,她自然是累了。
可不知此刻她在夢裡,是笑是哭,還是如方纔一般,全是漠然?
李湛蹲在她面前,見她的眉頭緊緊鎖著,似乎夢裡遇到了令她鬱郁不歡的事情。他緩緩地伸出手,想去撫平她眉頭那點不平,可手指一觸碰到她晶瑩如玉的面龐,楚楚微微一顫,他頓時又縮回了手。
他自然是希望她一直笑著,惟怕是天不從人願。
李湛默默地瞧了她許久,嘆了口氣,將自己靠坐到了她的身邊,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她攬到了懷裡。
不論她夢見什麼,至少在他懷裡,可以叫她暫得安慰。
而他,亦可再聞見她身上的清香,沒過鼻端,鑽入心房,比那七玄古梨更沁人心脾得許多。
“楚楚,楚楚……”李湛口中喃喃念著她的名字。
這樣美麗的雨夜,身在這樣美麗的地方,身旁還依偎著這般美麗的人兒,今夜這樣美麗的際遇,他心中豈不是正該如這雨滴敲打出的樂聲一般,歡喜雀躍不止?
可爲(wèi)何他的眼中卻是亮晶晶的,似有水光瑩瑩?
他的目光從雨簾中望了出去,雨中梨花紛落如雪,河邊細(xì)草如茵,遠(yuǎn)方的一切皆是霧霧濛濛的。
彷彿正如此刻他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