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趙政見他神色鄭重,不由得也認真起來,垂下頭仔細一看,趙高的手中打開著一方手帕,上面放著幾顆紅丸。趙政捏起一顆:“什麼東西?”趙高湊到趙政的耳邊,低低說著話。趙政越聽,眼眉便越挑越高,低低哼笑:“真有這麼靈驗?”
“小人親自試過的,這個春宵雲(yún)雨丸,只要吃下,管教服服帖帖,再不情願都情願了……”
“親自試過……”趙政的聲音又倏地高了起來,眼神朝著趙高的下身望去。趙高滿臉窘迫,卻又不能不答,支支吾吾地道:“小人……小人……也是從內(nèi)侍宦官那裡拿到這藥的……小人……也是想……說不定哪一天,能同尋常人一般……成個家,也是……”
“好了好了,寡人曉得了,”趙政在他肩膀上使勁一拍,笑道,“又不是什麼見不了人的事,真瞧上那個姑娘,娶了就是。”他捏起一顆藥丸,對著月色瞧來瞧去,又在手裡輕輕地拋著,心頭也在不住地思量。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誘者,詭詐也;
若兩人是兩情相悅,還要用得上這些詭詐之術(shù)麼?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嘖了一聲,躊躇著道:“寡人……怎能用這樣的東西……”
“秦王有所不知,”趙高忙道,“小人聽那管藥的宦官說,歷代秦王后宮中,女子衆(zhòng)多,脾性各異,總有不肯順服的。凡遇上這樣倔強的女子,便都是讓她們服……”
“混賬!”趙政突地怒罵了一聲,擡手便在趙高的後腦勺重重拍了一下。
他動了怒氣,趙高雖不曉得自己哪裡說錯了話,但立刻收聲不敢再多口。趙政怒氣衝衝道:“那些個庸常女子,如何能與蠢丫頭相提並論?”
他緊緊凝視著手中的紅丸,突地捏緊了,手腕用力,遠遠地扔了出去。
月光下,一道墨線劃空而過,遠處草叢傳來“淅簌”兩聲,便沒了動靜。
趙政將雙手在腦後,身子靠在車壁上,擡頭望著天上的明月。
夜已很深了,明月已然西垂,仲秋之夜,四野俱已冰冷了。可只要一想到那個蠢丫頭,便是隔著一道夜空,一片竹林,似乎仍能瞧見她春風般的笑容,觸探到她纏綿的心意。
她確實容貌如花,吐屬優(yōu)雅,尤其是她方纔害羞靦腆的表情,更時時在他的心裡,輕輕漾動,只要幾日不見,便叫人覺得哪裡不對。
可他又曉得,若真要論說起來,後宮里美過那蠢丫頭的,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也實在不少。
可唯有她,每一次見到她,就像是回到幼年時的春夜,陪在孃的身旁,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心裡,讓人心裡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恬靜幸福。
她總是那樣的善解人意,無論何時何地,他總不需多說什麼,她便能明白他體諒他。無論他做錯了什麼,她都會原諒他。
她這樣一個好姑娘,對他那樣好;他唯有全心全意地待她更好,怎能再讓她再受一絲絲一點點的委屈?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便是那些鄉(xiāng)野百姓都曉得,獵取野鹿,用白茅裹了,贈與心儀的姑娘,以示鄭重之意。難道他趙政,便連一個鄉(xiāng)野賤民都不如了麼?更何況,她在他心裡,是如美玉一般的好姑娘。
有女如玉,質(zhì)本無暇,豈能隨意玷之?
趙政閉上眼睛,拍了拍趙高的肩膀,聽著他喝聲趨馬,馬車緩緩向前,月光穿過樹林的縫隙,也在他身上緩緩流動。他的面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會心的微笑。
半分勉強都不可,絕不可。
他只能用無盡的耐心,無盡的誠意,叫她心甘情願歸於他。
可若是一時半會,她還是怎麼都不肯呢?
一時半會不肯,便纏上一年半載。
一年半載不肯,便磨上三年五年。
等到她肯的一日,到了那時,諸事完備,他要以他所有的一切,請她共享郡邑,共事宗廟社稷。
早晚,她都會是他趙政的妻子。
※※※※※
暑寒更替,不覺秋去冬來,已到年底除夕。
今晨一場大雪方歇,咸陽城外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可城裡,早已掃淨了積雪。
咸陽城裡六國商人本就不少,更有不少商家趁著今日好商機,仍擺下商鋪。雖是除夕,又臨近黃昏,商鋪前仍擠滿了人,都趕著天黑前,再爲家裡人挑選些新年立春的好東西。
一輛灰濛濛的馬車進了南城門,向左拐到城門邊裡的一條小巷裡。馬車一停下來,簾子一掀,一名身著玄黑衣衫男子,從車上迫不及待地跳了下來。
“阿政……”車廂裡傳來一名女子溫柔的呼喚聲,一隻纖纖如玉的柔荑,託著一件玄黑的氅子,遞了出來,“小心著涼了。”
男子卻探著身子瞧著小巷外的鬧市,根本不肯伸手去接。那女子無奈輕嘆,抱著氅子下了車,披在男子的身上。男子卻一把握住她正在爲自己繫帶子的手,搓了搓,又哈了一口氣:“你怎麼不穿……”他側(cè)過身子朝車廂裡一探,扯下一條月白的氅子,順手抖開,將那女子也裹得緊緊的。
兩人身上都披上了大氅,可各自的手,卻都在爲對方繫上大氅的帶子。
男子見女子望著自己,面上雖有嗔怪之意,眼光中卻流露出歡喜之色,他笑了起來,一把便將女子抱到懷裡。女子被他緊緊抱著,雖沒有掙脫,可面上卻露出羞澀的笑容,低聲道:“那邊好多人……”
“這裡沒人,”男子又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朝著站在不遠處的車伕揚聲道,“趙巽,你就在這裡等著我們。”車伕急步靠近,壓低聲音道:“小人還是跟著,萬一……”
“萬一?哪來的萬一?”男子混不在意地笑道,一邊卻以目瞪視車伕。女子卻立刻轉(zhuǎn)過身來:“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事?”
“十年前秦國修建灌渠,西引涇水東注洛水,這工程浩大,近日終於完工。卻有人告發(fā)修渠人鄭國乃是韓國派來的奸細,廷尉署這幾日正在追查此事,雖無進展,卻無意中查出幾年前有一羣江湖高手秘密潛入咸陽,也不知……”
“什麼知不知的……他們埋伏了這麼多年,未必是衝我而來,”男子一臉慍色,揮手打斷了車伕的話,“你再多嘴,有你好瞧的。”車伕頭一垂,退了開去。女子卻面露憂色,柔聲道:“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我們便回去。這裡離文信侯府又近,萬一被人瞧見我們,我又不曉得怎麼同他解釋……”
“我已叫趙巽安排妥當了,沒人曉得你,哪又來一個萬一?”男子揮手將車伕趕得更遠一些,“你每日都待在竹林裡,對著那些書卷,裡面還盡是一股藥味,難得有空,怎能不出來透透氣散散心?
他不由分說,拉著女子便朝巷口而去。女子望著他興沖沖的背影,笑著搖了搖頭。
他興致勃勃,一心要帶她出來見識咸陽城的熱鬧,她又何必敗他的興
這些日子來,他隔三差五便來竹林見她,可到了年末這一段時間,他已是將近一月未曾來過了。
秦制有定,每到歲末,秦王便要去雍城行祭祖大典。而元旦那一日,還要在咸陽宮殿中設(shè)宴羣臣。她只當趙政這新年頭舊年尾兩月,是一定不得空來見她的。
可今日除夜,他竟然就來了。
祭祖大典是必不可少的,設(shè)宴羣臣也是必行之事,也不曉得他是怎麼安排妥當了這些事情,擠出時間來,巴巴地來陪著她過這一個尋常人家的年?
她曉得他的心意……世上哪戶人家,到了歲末那一日,不是想要家人團聚呢?
她既明白,又怎會忍心拒絕?
就算他再任性妄爲,她也只會隨了他去,何況他只是要帶自己去逛一逛咸陽城。
天色漸漸暗了,滿街遊人仍是未曾喪去,圍得水泄不通,一簇簇的暴竹聲,此起彼伏,城裡到處都是“爆祭”之聲。
所謂爆祭,是到了歲末,百姓燃燒柴火以“敬神驅(qū)邪”。將竹子放在火焰上,一旦被燒熱,便會猛然炸裂,發(fā)出極大的響聲,驅(qū)走舊年的災(zāi)禍,來迎接新年。
所謂有兔斯首,炮之燔之,便是此說。
盈盈從前在邯鄲、大梁都曾住過不短的時日,兩地與咸陽雖然風俗相近,可因戰(zhàn)事頻仍,百姓流離,每到年尾也不見如何歡慶。可咸陽城雖偏居西隅,卻因秦國強盛,甚是和平,少經(jīng)戰(zhàn)亂,通商六國,除夕夜雖不似元宵佳節(jié)熱鬧,可也別有一番歡騰景象。
五光十色的彩燈綴滿街巷,時而誰家鋪子門口還有娃娃拿著魚龍彩燈翻騰。明明舊歲還未去,今晨雪花猶在,可城裡卻好似已經(jīng)吹遍了春風,吹開了千樹繁花一樣。
這便是他趙政的都城,秦王的天下。
趙政瞧著這滿城燈火蜿蜒如龍,又是在盈盈面前,只覺得心中頗是得意。他手中拉著盈盈,一個鋪子一個鋪子地逛過來,瞧見前面有個雜耍的,他一時興起,先將自己鑽到前頭去瞧了好大一會兒。
他一個人津津有味地瞧了過了許久,天色又黑了些,圍觀的人羣漸漸散開,他瞧得也有些乏味,想叫盈盈走了,才突然間發(fā)覺得手中空空如也,回頭一看,盈盈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