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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顏笑倚風

盈盈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心生憐憫,輕輕擁住了他,柔聲道:“曉得後悔了,便是了。將來有了子女,好好愛護他,告慰你阿爹便是。”

夏三帖被她抱住,聽她柔聲安慰,眼淚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瀉了出來,滾滾而下,到後來,索性趴在盈盈懷中大哭起來。

盈盈任由得他將頭伏在自己身上,嚎啕大哭,絲毫不避他身上的污臭,也擁著他,輕言細語地安慰。見他哭得淚流滿面,伸指爲他抹去了淚水,可夏三帖想到小時候阿爹也是如此待自己,又禁不住痛哭起來。

他全不理會自己是大獄的重犯,越哭越悲,過得約半個時辰,他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盈盈摟住他上身,輕輕拍撫他的背。

他慢慢站直身子,伸手到了角落裡,摸過來一件東西,揭開外面包著的白布,赫然是一個骨灰罈子。他雙手緊緊抱住骨灰罈子,將臉貼著罈子,抽抽噎噎的道:“你給我爹的那對耳墜子,你給我。”

盈盈一怔,便明白過來,自懷中摸出那雙紫珍珠的耳墜,遞給夏三帖。夏三帖一邊抽泣,一邊攥到手裡,抱起骨灰罈,便往外走去。

“三帖,你去哪裡?”盈盈喚住他。

“我去埋了我阿爹,”夏三帖面無表情,只是輕輕抽噎,“這耳環(huán),我要燒給我爹,他一輩子吃了許多苦,我要他往後在地下也要過些好日子。”盈盈啞然失笑,又問道:“那你往後呢?”

“我……不曉得了。”

夏三帖初始只想著葬了老夏頭的骨灰,再回夏家客棧釀酒算了。可一則自己實在不識釀酒之法,二則心中仍是放不下他那許多藥草。但聞到牢獄裡一陣血腥之氣,頗有懼意,更想到萬一自己又弄錯了藥草,害死了人,只怕又要入獄吃板子丟了性命。想來想去,只覺得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這牢獄之中。再想著想著,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兩眼發(fā)直。

盈盈輕聲道:“若你真沒有去處,不如便先回客棧去,或許過些日子,我會去尋你,要求你幫我做一件事情。”

夏三帖低著頭:“你將耳墜子給了我,我欠你太多,自然要爲你做事。”

盈盈微笑道:“若你不肯,我也不勉強你。”

夏三帖擡起頭來,聲音悶悶地:“別說你把耳墜給了我,就是你不肯給,你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你便告訴我,我都會替你做。”

盈盈和蒙恬聞言俱都一怔。過得許久,盈盈才輕聲道:“三帖,你何出此言?”

夏三帖揉了揉鼻子,悶聲道:“是我阿爹說,你是個好姑娘,咱們將來若再遇上你,當牛做馬也要報答你。你不用求我,你叫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盈盈莞爾一笑,再不多說什麼。蒙恬卻沉聲道:“可你爲何覺得盈姑娘會有不如意的事情?”

“咸陽獄裡都是蠢人當官,”夏三帖不屑地瞅了他一眼,“我阿爹說,你瞧那小姑娘,她這般會安慰人,一定是她自小不開心,常有人哄著她,她才學會了哄人。”他轉向盈盈:“我說不對,肯定是你常常自己哄著自己,才學會了,是不是?”

他這話似是而非,蒙恬竟一時無言以對。盈盈久久不語,半晌才笑道:“既然如此,便多謝你了……”她笑著給他撣了撣衣衫,轉身對蒙恬道:“蒙大哥,煩請你幫我送三帖到渭水旁的夏家客棧去。”

※※※※※

盈盈出了咸陽獄,日頭在上,正當中午。

隱隱地,不知哪裡傳來一陣香味,似酒香,又似花香。她覺得有些奇怪,不由得逐著香味,一路朝西而去。走了一段偏僻的小巷,前面人煙漸稀,田坳漸多,只見不遠處有一戶人家,孤零零的無鄰無舍,四周種滿桃李柳梨,清風吹來,香氣襲人,叫人說不出的舒服。

盈盈走得近處,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戶小酒館,門板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史”字。四處擺了不少桌案板凳,幾名酒客,酒館內(nèi)有一名年方及笄的小姑娘,穿著件花布短袍,正當壚沽酒。

盈盈一見酒便心生歡喜,摸了摸身上,只有兩個半兩錢,好在還能要上一小罈子酒。她問史家姑娘取了酒,又特意避開幾位酒客,獨自坐到了另一旁。

春暖花開,纔是愜意。

她飲了口酒,擡起頭,瞧見風一吹,紅紅白白的花瓣便飛揚了起來。

花繁豔、草豐茂,這春半踏青時,正是一年春光最美的時候。

如此繁花似錦,可惜有一人不在此,若是他在,便是他不肯飲酒,只是笑瞇瞇地瞧著自己,可不曉得有多好。

她悠然神往,不知怎的,竟想起了渭水旁那無邊無際的竹林來了。還有那一夜的溪水、梨花,以及那晃晃悠悠的鞦韆,她不禁笑得容如花綻,嬌豔動人,可突然間不知道想到什麼,雙頰飛紅,連忙低下頭飲著酒。

清風徐徐,柳絲無力,花枝疏影婆娑如畫……一會天黑了,如此好景便再難見到了,他怎的就不在,平白辜負了這樣的美景。

而她又在想,是回秦王宮向他辭行,還是就此不告而別?

別離之難,竟能叫人如此柔腸百轉。

她猶豫不決,神思渺渺。忽見前面田坳上來了一個彪行大漢,推著輛板車,上面放了四籃李子,往這酒館之前一放,大聲吆喝著,叫賣起來。

這裡四處空曠,多的是地方,他卻偏要擋在人家鋪子前頭,妨礙酒館生意。史家姑娘急忙上前理論,說這裡是她家的地界,叫那大漢到別處賣去。那大漢“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大叫道:“什麼你家地界我家地界,老子就在這裡賣了。”

他氣勢洶洶,史家姑娘年紀幼小,被嚇得雙目含淚,囁嚅難言。一旁的幾名酒客圍了上來,指責道:“你這人蠻不講理……”“還不快走……”

大漢斜睨了衆(zhòng)人一眼:“別廢話,給老子幫襯點生意,老子便走了。”

李子向來便宜,一籃李子,至多一錢,小姑娘也想息事寧人,怯生生地道:“那我拿一籃李子。”

“好,二百九十九錢。”大漢提起一籃李子,遞過來。

“二百九十九錢?”衆(zhòng)人頓時又聒噪起來,“還有零有整的,”“這車李子至多四錢,”“原來是強買強賣,史家姑娘,你快報官去……”

那大漢聽到“報官”兩字,從板車下面抽出一把砍刀,往一旁的木凳上“奪奪”砍了幾下:“當今長信侯,是秦王的假父,也是老子的主子。連整個秦國都是我們家的,你們要報哪個官?”

衆(zhòng)人霎時如鴉雀無聲,他不由得哈哈大笑,指著史家姑娘:“這一籃李子兩百九十九錢,老子便宜你,四籃三百錢,你一併拿了去罷。”說著,便將四籃李子放到了酒壚上,徑自伸手便要去裡面掏錢。卻聽有人輕聲道:“煩請等一等。”

只見一旁有人拂開梨花枝,露出一張笑吟吟的面容,人面梨花,兩相輝映。盈盈揚聲道:“你這四籃李子,多少錢?”

大漢愣了一愣,朝著盈盈比出三個手指:“三百錢。”

盈盈一手挽住梨花枝,又問:“一籃呢?”

大漢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方纔說清楚了,兩百九十九錢。”

盈盈手指一鬆,將扳著的梨花枝放開,花瓣簌簌落下,沾滿了她的雲(yún)鬢衣裳。

花露重,草煙低,她眉似柳葉,目如點漆,紫衣上白花片片,便似花間走出仙子的一般。

盈盈朝著衆(zhòng)人福了一福,微笑道:“哪位肯借我一錢?”

旁邊有人手掌一攤,遞過來一個半兩錢來。盈盈取過錢來,自酒壚上提了一籃李子,放回到板車上,卻將一錢遞給大漢。

大漢不知所以,仍是接了過來:“做什麼?”

盈盈笑道:“四籃三百錢,一籃兩百九十九錢,我給你一錢,買你剩下的三籃,有何不可?”

圍觀的酒客都聽明白了,頓時鬨笑起來,連史家姑娘都破涕而笑。大漢將那一錢在板凳上一拍,舉起刀來,大怒道:“你戲耍老子。”

盈盈袖子一拂,從板凳上將那錢捲了過來,再輕輕一抖,錢幣急射而出,“奪”地訂入了板車之中。盈盈淡淡笑道:“若一錢不夠,便叫長信侯來親自來向我討。”

大漢瞧得目瞪口呆,又聽她口氣,便連嫪毐也不放在眼裡。好漢不吃眼前虧,他貓起身子推著板車便一溜煙地走了。酒客也鬨笑著回去喝酒了,盈盈不曉得是誰給了她一文錢,只想著雖是一錢,可有借無還,實在不妥,便請那史家姑娘去問一問。

不過片刻,小姑娘便回來,指著遠處一名青衫酒客:“他說區(qū)區(qū)一錢,不算什麼,便當是請姑娘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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