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到了司馬貞身邊。司馬貞滿臉笑容,朝著楚楚招了招手。楚楚對著她屈身一福,進了屋內。
這屋子從前似乎是個客棧,堂屋一側,連著便是好幾個房間。她到了自己的房間前,正想推門,突然停了下來。回身一看,一旁的小窗上正映上了李湛背影的青色。
她又默默地望著,望了很久,直到那青色淡入了林子中,她才緩緩垂下頭去。
不知怎得,目中已是熱淚盈眶。
愧何以爲情,愧無以爲報。
她振手推開一旁的小屋,裡面放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櫃子,她拉開了其中一個櫃門,上層是個小簍子,裡面放著頂針、剪刀、針線,而下面,則是棉布與棉花。她端出簍子,取了棉布與棉花,坐在堂屋裡,就著窗邊的日光,慢慢裁剪。
不多時,棉布略成形狀。她又鋪好棉花棉絮,一針一線,緩緩縫著。
不知過了多久,合冬從外面進來,先到廚房裡點上了一盞油燈,“啪”地一聲放到她面前的的桌案上,才又端了一碗水出去。
楚楚情不自禁地擡眼一望,窗外穹蒼陰瞑,垂落在江面上。
月亮已從東邊升起來了,又是一個有月有星的晚上。
屋外有個女子溫婉的聲音,聽起來甚是雅緻:“……發乎情止乎禮儀,婚姻大事,自是兩家聯姻。若家人鄉里心有疑慮,定要慎之又慎。嫁人當擇良婿,不可一時衝動、任性妄爲,總要諸事皆思慮妥當纔好。”
什麼不可任性妄爲、必要謹慎,這話她倒是聽含秋對含冬常說的。可含秋說話素來軟綿,這女子的聲音溫軟不輸含秋,卻更要雍雅一些。
真是奇怪,這邯鄲郊野,怎會來了這樣一名女子?
楚楚微微擡起窗格,從縫隙裡瞧出去。外面鋪子已經收拾了一半,含秋在刷洗籠屜,含冬本在抹攤子的案面,卻氣呼呼地將手裡的抹布一扔,雙眉一揚,對著含秋冷笑道:“你有完沒完,見著人就說我的事情。你再說一句,我同你也翻了臉,立刻走了,叫你們都不要再見到我。”
含秋聽了這話,有些慌神,急忙去拉她。含冬不肯,坐到一旁的木頭樁子上,將頭深深地埋在膝上,好似仍在生著悶氣。
楚楚忍不住會心一笑,再轉目望去,夜霧悽迷,一旁的火光閃耀中,一名夫人,衣著華貴,眉頭輕蹙,手裡正端著含冬方纔取得那碗水,坐在攤子前,望著含冬搖頭。她瞧來已經三十有餘,鬢邊微現星星華髮,眼角也有絲絲細紋,可風姿仍是十分地綽約柔美,
深夜有女子獨自來郊野,已是奇怪,怎麼還是一位這般溫雅的貴夫人?
楚楚心頭動處,那貴夫人卻似心有靈犀般,轉過了頭來,望著這漏了燭光的窗縫,面上大有爲難之色。她盯著看了許久,一擡碗,才發現已飲盡清水。
她又沉吟良久,緩緩將碗一放,起身道:“多謝兩位姑娘的水,我還是就此告辭了。”
“夫人,您一個人,要去哪裡?”含秋瞧了瞧四周,“這裡是郊外,路上萬一有什麼事……”
“你怎得那麼蠢?”含冬仰起頭,衝著含秋大聲道,“她有本事一個人到這裡來,你還怕她回不去?”大約方纔這貴夫人那幾句話,哪裡得罪了她,她的口氣極衝。含秋忙打圓場:“夫人,我妹妹一貫不會說話,您別在意。要不,您再坐一坐,還是等您家車伕來尋您,才妥帖……”
“含秋!”楚楚推開屋門,輕聲喚她。含秋回過頭來,揚聲道:“楚楚,你快幫我留住這位夫人。”
“怎麼了?”
“這位夫人說,她家馬車車轅壞了,車伕忙著修車,她自己一時煩悶,逛著逛著便到了這裡,”含秋拉著楚楚,輕聲道,“她討了碗水喝,就說要回去。你說這外面多亂,方纔沒出事已是萬幸,萬一回去路上遇上麻煩,可怎麼辦?”
楚楚微微一禮:“夫人家住何方?”
貴夫人還禮:“我住在邯鄲城西北面。”
邯鄲西北,多是皇親貴胄的居所。她衣著如此華貴,按照常理,家中定是豪門大戶,怎會許她深夜縱貫邯鄲城,跑到這淇水岸邊討一碗水喝。
這位夫人,好像連撒謊,都不是很擅長。明明她事事有所隱瞞,可楚楚又覺得,她句句所言,都是真的。
楚楚微笑道:“這周圍我倒是很熟,並無什麼歹人。不如我陪夫人去尋尊府的車伕,如何?”
那貴夫人一聽,臉上又露出歡喜之色,連忙朝著楚楚點頭:“也好。”楚楚笑了笑,朝北面伸手做了一個請。
她緩步在前,貴夫人跟在她身旁,兩人隔著兩三尺,沿著林中小徑,默默走了許久。直到再也聽不見含家兩姐妹的說話聲,那貴夫人突然嘆氣道:“我方纔一定說錯話了,叫含冬姑娘心中不悅。還請楚楚姑娘代我致歉。”
“不妨事的,”楚楚淡淡一笑,“她素來口硬心軟。明明曉得合秋做什麼都是爲她好,可嘴巴上總要逞強的。”
“合冬姑娘的脾氣,雖然有些急躁,可我瞧她,倒是頗有主見,”貴夫人軟聲道,“合秋姑娘同我說,她們老家有名男子,品行不端,可合冬姑娘卻與他來往密切。她爲躲避這男子,便帶著妹妹來了邯鄲。”她嘆氣道:“她們父母雙亡,長姊爲母,合秋姑娘也真是不容易。”
楚楚沉默了不語,那貴夫人仍是嘆氣:“可婚姻大事,事關兩人終身,更有聯姻利害,又有哪家人不慎重呢?總要叫家人心安纔好。”話裡對含秋頗見憐恤,更似與她同心有慼慼之感。
楚楚面容凝然,望著眼前樹梢掠過半朵輕雲,緩緩道:“叫人安心的人無數,可能叫人魂牽夢繫的,卻從來都只有一個。”也不知她是在說合冬,還是心有所感。
貴夫人聞言一愣,竟不知如何接她這話,不禁深深皺起了眉頭。過得半晌,才又說了一句:“我聽她們姐妹的口音,不是邯鄲本地人氏。”
“不是,”楚楚微笑道,“但不知夫人貴姓?”貴夫人想了一想,猶豫道:“我姓趙。”
“趙夫人?”楚楚口中笑著稱呼,心中卻不禁大爲奇怪。這趙姓在邯鄲極是平常,通常十人之中遇著七八都姓趙,更遑論當今的趙王及其親貴,皆是姓趙。這貴婦人舉止高雅,任誰都瞧得出,她多是皇親貴戚。一個趙姓,又何必遮遮掩掩?楚楚笑著,又追問了一句:“夫人的夫家,也姓趙麼?”
“我……”貴夫人一時竟有些語塞,吞吞吐吐道,“我爹爹姓趙,夫家卻不姓趙。”她這樣答話,顯然是不欲楚楚知曉自己的夫家來歷。只是她平日裡不慣於說謊,故此面色靦腆,可又句句字字,皆無欺瞞。
楚楚本就覺得這趙夫人頗有些可疑之處,此刻更覺得她今夜此舉,必定有著什麼深意。
只是她談吐謙和;行動之間,低眉斂目,帶著幾分羞赧之態,猶似她自己也對自己的舉動,心懷有愧。是以她言語中雖有些刻意盤問楚楚的底細,楚楚竟也未覺冒犯,更未覺不耐。
“楚楚姑娘,不知你父母家住何方?”趙夫人問道。楚楚有些答非所問:“我義父,乃是魏國大梁人士。”
“你是大梁人?”趙夫人搖頭道,“可我聽你說話,卻是地道的邯鄲口音。”
“我幼年時,在邯鄲住過一段時日。”
“哦,大梁多貴胄,想來令尊也是不俗之人,”趙夫人接著問道,“那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我義父已然過逝了,”楚楚幽然嘆道,“如今……只有我一人。”趙夫人見她神情黯淡,原來身世這樣悽苦,心下不禁對她大起同情之心,連忙安慰道:“楚楚姑娘如此落落大方,想來從前定是受了令尊悉心教誨。人命在天,不可強求,你義父對你這般好,楚楚姑娘也是有福之人。”
楚楚聽她這樣寬慰自己,心中更覺這趙夫人極是善良。無論她是何來歷,姓名是真是假,可她對自己,卻總是一番好意。
楚楚一念至此,對這趙夫人心中又多了幾分親近之意。卻聽這趙夫人自言自語道:“唉……我們家中卻是人口衆多,要做什麼事情,總是要老老少少都滿意才行。”
楚楚目光在她臉上凝注半晌,忽然微微頷首笑道:“一家人,總該如此。”語聲之中微帶惆悵,又似乎滿含感慨羨慕之意。她望了望天上,月正中天,雲隙間是一片青碧的天色。她突地心有所思,低聲道:“義父其實也有不少子女,只是與他甚是疏離。義父他……心中極是孤單。”
“越是顯貴之家,便越難單以親情相論,”趙夫人也似有所同感,和聲道,“可你現在就這麼孤身一人,呆在邯鄲麼?不曾去過別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希望李湛逆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