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本欲搖頭,可想了想,終是默默點了點頭。
孔周子又笑道:“你一心求生,乃是人之常情。只不過死生夜旦之常,你就算好不容易活了下去,早晚也是要死的,又何必費這個力氣?”
他侃侃笑談,渾然不將生死縈懷,說的話,也頗是直接了當。盈盈見他比自己年輕,卻比自己豁達許多,顯然早明道家生死相通之理。她嘆氣道:“苦生樂死的道理,義父早同我說過,我自然明白。病久而不免,乃是命中註定,我本也不願強求……”
可眼前卻突然出現爹孃疼愛的目光。不但有爹孃兄長,更有義父、文信侯、清姨一張張親切關懷的面容……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他們一心一意地爲她求生,她又怎能叫他們承受自己不治的悲痛。
她不禁搖了搖頭,爹孃總是還有兄長侍奉,再不濟,兩人也可相依爲命;而文信侯也還有清姨……忽然間,眼前卻見趙政一個側身,重重地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擡起頭望著自己,笑得憊懶無比。
她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氣惱,卻仍是將肩膀借於他依靠。
他本就無父無母,再落他一人在世上,他可該有多孤單。
而她自己,生之雖苦,可世間若有一個人,可以叫人笑,叫人哭,叫人氣,叫人惱,叫人心之所繫,豈不是苦,也能苦得甘之如飴麼?
孔周子見她許久也不曾說話,他輕輕敲了敲腦袋:“這宵練劍,你大可以拿去,只是……”
盈盈聽他話裡遊疑,擡起頭來望著他。
孔周子又繼續道:“這三把劍,已歷一十四世,代代相傳,難免有所錯漏,所以我們……其實我們也不曉得如何將宵練與承影分離。只聽說當年在秦國穆公年間,有一名男子爲刺殺仇人,曾來借過宵練……”
“宵練雖說是刺客之劍,可隨過隨合,兵不血刃,那男子借去,難道真的用以殺人麼?”盈盈聽得奇怪,忍不住出聲詢問。孔周子笑道:“我也不曉得。我只聽我師尊說,那男子持劍行刺,他仇家的女兒在一旁聲淚俱下、苦苦哀求,甚至不惜替父而死,可那男子仍是刺了她爹一劍……這麼多年,惟有此人曾取出過宵練,還留下四句話。”
“什麼話?”
“死以相覆,生而形變,飲我血……”他的話聲突然中斷。只聽一陣沙沙之聲,自屋外響起,似乎是有人在屋外行走,還刻意壓著腳步聲。
孔周子大喝一聲:“什麼人?”手在蒲團上一按,長身而起,立掌一揚,掌風過處,屋門立開。
門外夜色沉沉,卻見不到半條人影,而那沙沙聲,頓時也消逝無聲了。
孔周子和盈盈面色齊地一變。孔周子沉聲道:“定是有人偷偷上崖來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一道掌風,自門外激射而出。盈盈大驚之下,搶身擋在孔周子面前,揮掌回擊。又聽“嗖”的一聲響,一道寒光破空疾襲而至。
盈盈忙以手中的承影相隔,那道寒光被隔得偏了,“奪”地插在身後的屋樑之上,竟是一支羽箭,尖端插入屋柱半截有餘。
而屋外的暗林中,突地飛起了一蓬火雨,火光飛激,沖天而上。四下響起了一陣尖銳淒厲的呼嘯,只聽得越來越沉的沙沙聲,自屋外響起,朝著竹屋逼近。
一時之間,竟有這許多人,偷偷上了高崖。且聽這動靜,來人決不下於二十人。
他們以二十餘人來對付屋內的兩人,顯然是志在必得。兵法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他們大約也不會露面,只要以羽箭將兩人困死在竹屋內便可。
一道風聲自耳側掠過,又一支羽箭飛來,兩人側身躲過,一明白眼前的形勢,目光俱是大變。窗外又是一支羽箭穿空而來,孔周子和盈盈一左一右閃過,卻不料另有一支羽箭從左面破窗而入。孔周子落勢已衰,躲閃不及,一箭便射穿了心口。
他脣皮一張,雙目一閉,便此嚥氣,便連多一個字都說不了。盈盈在一旁瞧得清清楚楚的,須臾之間根本救無可救,心中霎時冷若冰霜,木立當場,整個人都呆住了。
孔週一門,早已通命,深信“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她倒也不必爲他之死嗷嗷然隨而哭之。可孔周子與他師尊避世隱居已久,哪會有什麼仇家,便有仇家,豈能如此湊巧今夜出現,也未免叫人太過匪夷所思。
想而可知,這些人當自是因她而來,才無辜害死了孔周子。
究竟是什麼人,要置她於死地?
而她手中,就算有承影宵練又如何,宵練覆於承影之上,終是一把死劍,她只聽孔周子沒頭沒尾講了成年舊事,連那四句話都未曾聽全。又如何使宵練生變,又如何使自己續命求存?
她凝注著孔周子胸口的長劍,一陣風自竹隙中吹入,竟叫她忍不住機伶伶地打了個寒噤。她茫茫然回頭,只見四周青白月光,不盡凜凜山風,心中忽然禁不住地一陣絕望。
更有無窮無盡的失望。
而破碎的窗戶中,又映上重重黑影。
一道掌風劃過,屋門口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門扇砰然倒地,當前便是一名黑衣蒙面人,身後是十數名同樣黑巾蒙面之人。
爲首那名蒙面人一聲呼喝,那數十名蒙面人一齊圍了上來,揮舞長劍,紛紛向盈盈攻去。盈盈被逼入室內一角,背後是萬丈懸崖滔滔江水,她困在當中,宛如網中之魚一般,已然退無可退,便是插翅也難飛走。
爲首那名蒙面人見她已無計可施,嘿嘿兩聲,長劍一揮,親自對著盈盈攻來。
青銅長劍,幽幽青光。盈盈幾乎可以感覺到這劍上發出的陰森寒意,是爲殺她而來。
她冷靜如恆,手中承影脫鞘而出,隔開對方的長劍。再忽地繞過他的身側,迂迴前欺,承影一抖一沉,斜斜往蒙面人面上所罩的黑巾挑去。
那蒙面人沒料到盈盈生死關頭,尚要來關心自己的身份面目,一呆之下,面上所蒙的黑中已被盈盈劍尖挑起。他怕被她瞧見面容,頓時驚得倒退了三步。
便是這一晃間,盈盈機不可失,長劍一閃,手中劍光宛如電光一掣,從黑衣人中間便要突破而出。
那爲首蒙面人一時顧不上其他,大喊道:“萬萬不可讓她走脫。”
她只覺得這聲音甚是熟悉,還未及深思,便只聽自己身前身後數名蒙面人齊齊大喝一聲,雙掌連揚,內力平推而出。這幾人本來便功夫不低,五六人的內力聚在一起,雄渾無恃,應手疾發,直如驚濤駭浪一般,裂岸而涌。
盈盈只覺地四面八方掌風逼面而來,呼吸窒悶。一劍方自刺出,卻覺得全身再無力氣。她勉強運功聚力,卻陡覺心中一陣劇痛,身形蹌踉,退開數步,砰然跌坐地上,張口便吐出了一口鮮血。
那爲首蒙面人見她倒地,大喜過望,右手疾探而出,先一掌打中了盈盈胸口。
盈盈眼前一花,還未來得及閃身避過,那五六名蒙面人的掌力已經隨後而至,數掌一起擊中了她的後背。
霎時間,她的背上有如被壓上了一塊千斤巨石,逼得她往前撲去,撞在了一扇窗戶上,頓時撞破了窗格,身子隨著窗戶掉了出去。
爲首蒙面人親眼瞧見她掉出了竹屋,急忙到了窗邊,朝下察看。但見下面便是懸崖,雲霧繚繞,耳邊隱隱傳來江水隆隆之聲。
一名蒙面人到了他身邊:“這下面便是芒水,掉下去有死無生。”
爲首的蒙面人始終不曾出聲,過得許久,才悶聲道:“也算是不辱使命。”
方纔那蒙面人問道:“怎得殺一個姑娘家,要調動了這麼多人馬。趙府令反倒……”爲首之人目光冷然望向他,那人頓時噤若寒蟬,不再出聲。爲首之人冷哼了一聲:“怎麼?他能做的,我便做不得麼?”
“不不不,小人不是這個意思……”
“他說舊傷未愈,只怕誤了大事,接了個便宜差事,跑去洛邑……”爲首之人的黑巾輕掀,“哼”了一聲,“我看他官是做大了,膽子反而不如從前。這殺人放火舉手之勞,我便替他做了,也無妨……”
他越說語氣越傲慢,聲調也越來越緩、越輕微,彷彿就像是此刻深夜中懸崖邊上蕭蕭的風聲。而這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鉤巨石般,沉重地壓在崖外那人的身上。
崖下是片片淡薄的灰雲,飄浮在月色下的山峰間。下面是一片絕壁,一道絕壑,而盈盈的身軀,正無助地懸在崖上。
若不是她掉出之時,將手中的承影刺入了崖石,她又拼命地抓著劍柄,便早已落入這無底的絕壑之下了。
她的身子掛在承影上,承影受她之力朝下滑去,劍鋒鋒利,竟將崖石劃出了幾塊碎石。盈盈只覺得手中一鬆,承影便從崖石中滑了出來。她緊緊握著承影,身子直朝下面墜去,只聽見“啪”的一聲,刺骨的冰涼,瞬間便裹住了她,將她朝前衝去。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說是四卷,寫著寫著成了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