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都是他欺負(fù)她。誰同他合契？誰又要同他合契了？

還不是他在自說自話。

盈盈勾起了一縷長髮，繞在指尖，輕輕地梳理著。眼眸微垂，含著誰也瞧不見的笑意。

卻聽嫪?dú)钡溃骸扒赝鹾伪靥嫖男藕钫谘凇彼樕蠎n懼之色未去，連連勸說秦澤：“方纔陰勝在外面便聽得清楚，殿內(nèi)傳來打鬥之聲，分明是此女要入宮刺殺秦王。還有這……”他四處望了望，尋到縮在一旁的杜長生：“還有此人，聽說昨夜秦王捉到了一名刺客，想來便是此人。這丫頭一直維護(hù)他，說明他們兩人便是一夥的。”

“長信侯對(duì)我的行蹤，可真是關(guān)心哪……趙高……”秦澤擡高了聲音。趙高連忙揚(yáng)頭道：“昨日秦王回宮時(shí)，在外面見到杜長生，聊了幾句，頗覺此人甚是有趣，便叫李信帶進(jìn)宮來的。今夜想起他來，便叫我?guī)麃砼c秦王聊一聊，絕非刺客……”

一番話下來，怎麼突然間連黑白都顛倒了？

“簡直是一派胡言，”嫪?dú)泵嫔F青，急聲道，“若不是刺客，何必蒙著頭抓進(jìn)秦王宮審問，方纔宮裡又哪來的打鬥聲？”他越說心中越覺得不妥，面色一變，哼聲道：“秦王既要維護(hù)文信侯，本侯也難以決斷，此間之事，必要等太后前來，親自評(píng)斷！”

秦澤輕輕“哦”了一聲，絲毫也未著急，只是望著盈盈，微微笑著。呂不韋冷笑道：“那咱們便一起等著，只怕太后到時(shí)，長信侯也不過是自取其辱。”

文信侯向來都是瞧不起自己，總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派頭，眼下這恫嚇之詞，嫪?dú)钡挂惨姽植还帧？煞嚼u這幾句有關(guān)杜長生的問答，卻又叫盈盈頓時(shí)明白了許多。

昨夜秦澤回宮，他想要瞞過呂不韋和嫪?dú)钡亩浚傺b被一個(gè)叫什麼李信的人抓進(jìn)了宮。他又命那趙信在宮外隨意捉了杜長生，先將他藏於秦王宮內(nèi)，待到一切安排妥當(dāng)，便將秦澤蒙了頭，假扮刺客被送入秦王宮審訊。

他一入了宮，便躲到了帷帳之後，而趙高早已安排了杜長生跪在殿上。難怪盈盈明明瞧著是秦澤進(jìn)了秦王宮，一轉(zhuǎn)身見得，卻成了杜長生。

至於呂不韋，他是清楚曉得秦澤遇刺、出逃，爲(wèi)他刻意隱瞞；可嫪?dú)保瑓s只是自作聰明，以爲(wèi)是呂不韋謀害秦王，所以日夜守備，只等著今夜這樣的機(jī)會(huì)，好向呂不韋發(fā)難。

這中間人人皆有牽扯，唯一無辜之人，卻是杜長生。

他只是無端端在宮外站著，卻好巧不巧，被抓進(jìn)了宮裡，當(dāng)成了替死鬼。盈盈想到“替死鬼”三個(gè)字，便想起方纔帷幔後“篤篤”地催促聲，定是秦澤催趙高殺了杜長生，叫人擡出去，這一樁刺客案便可得以了結(jié)。而他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匿宮中，無論再要做什麼，都能輕易掩人耳目。

確實(shí)是她，有意闖入宮中，壞了他的盤算。可他怎可仍是這般隨意便取人性命，仍是視人命如草芥？一想到此處，盈盈不禁心口微滯，深深地蹙起了眉頭。

可她再細(xì)微的情緒變化，都逃不過秦澤關(guān)注的目光。他立刻上前來拉她的手：“你怎麼又生我的氣了？”

盈盈冷冷接口：“還請(qǐng)秦王莫要無禮。”手掌有意無意間輕輕一掃，掃向秦澤肘間的曲池大穴。秦澤手肘微縮，盈盈已反腕掙脫了他的手掌。他還要去拉，呂不韋早一步擋在盈盈身前，高聲道：“秦王不可失禮。”

可秦澤卻不管不顧，側(cè)過身子，退過幾步，又輕輕勾住了盈盈的袖子，低著聲音：“你氣我騙了你？”

呂不韋大是無奈，一手抓回盈盈的袖子，一手隔開秦澤，沉聲道：“秦王莊重些……”

他這樣涎皮賴臉的，哪有半點(diǎn)秦王該有的樣子，再鬧下去，只怕連外面街坊上的地痞流氓都要不如了。盈盈心中又是氣惱，又忍不住想要笑，但一瞥眼見到了秦澤央央地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急忙以手背輕輕掩住了嘴，可眼光中卻滿是笑意。

據(jù)說美麗的姑娘，都是明眸善睞的，那便是說她的眼睛是能說話的。而現(xiàn)在，盈盈的雙眸，就好像在說著悄悄話一般。秦澤一見，便都明白了。

他又往盈盈身邊靠過去，語氣裡還有些埋怨：“你不是氣我騙你，那你氣什麼？”

呂不韋橫身攔到了兩人中間，無可奈何道：“秦王持重。”

人人都曉得當(dāng)今秦王趙政性子憊懶，嬌生慣養(yǎng)，宛若紈絝子弟。所以殿上人人都不覺得驚訝，都只是好整以暇地瞧著這位實(shí)在不成體統(tǒng)的秦王，圍著這位叫盈盈的姑娘滿殿地轉(zhuǎn)。

蝶逐花飛，作團(tuán)無數(shù)。

衆(zhòng)人都看得眼花繚亂。惟有趙高到一旁悄然褪下了冕服，露出一身郎官裝扮，屏息凝神，垂首不語。

不過片刻，外面已有人高呼：“太后駕到……”

嫪?dú)泵嫔洗笙玻瑓尾豁f微微嘆氣，秦澤懶洋洋地站到了一邊，長聲道：“恭迎母后。”

“究竟是發(fā)生了什麼事？我在大鄭宮呆得好好的，非要把我請(qǐng)回咸陽。回來便回來罷，怎麼又半夜三更地吵我起來？”一個(gè)慵懶嬌媚的聲音從殿外傳了出來，言語意態(tài)無比的溫柔，而且還含著一股子的嬌寵任性之意。

只見著兩名宮女扶著一名美婦人姍姍進(jìn)了殿，徑自下坐。

滿殿的人，她眼裡誰都沒瞧，一坐下來，便只是凝眸望著嫪?dú)保抗庋e有－一種軟軟的意味，卻是任何人見了都會(huì)明白的意味。

是那種尋常女子，對(duì)心愛的人依戀，濃得化不開，纏得解不掉。

便連盈盈一個(gè)外人，都能在頃刻間瞧得出來，她是有多依戀這長信侯嫪?dú)保钟卸嘞矚g了他，似乎就是爲(wèi)他赴湯蹈火都是萬死不辭。

便連在自己的兒子秦王面前，也都毫不避諱。

原來她便是秦國的主政太后，秦王趙政的孃親趙姬。

盈盈卻想起秦澤說自己不到三歲便死了娘，不禁轉(zhuǎn)頭瞧了他一眼，秦澤半仰著頭，站在身旁，一臉的平靜，眼前的一幕，於他根本連絲毫漣漪都沒有。

嫪?dú)惫虻节w姬身側(cè)，在她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趙姬擡起頭來，先是瞪了秦澤一眼，才又軟軟地道：“長信侯說你這二十日無緣無故躲在宮裡不出來，怕你出了意外，才叫我從雍城大鄭宮趕回來，瞧瞧你是怎麼了？怎麼又說和呂不韋扯上……”

她目光一轉(zhuǎn)，正好瞧見了窗邊的盈盈，頓時(shí)停了下來。

一名正當(dāng)妙齡的姑娘，明眸凝睇，目光望著窗子，窗格縫隙中漏進(jìn)的風(fēng)，正吹拂著她的髮絲。趙姬不由自主朝著她探了探身，見她目光黑如點(diǎn)漆，亮如明星，甚是清麗絕俗。趙姬瞧了半晌，突然目光一凜，道：“你是什麼人？”

她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人人都曉得她問的是盈盈。秦澤也笑吟吟地轉(zhuǎn)過頭來，望著盈盈。嫪?dú)钡皖^道：“這是文信侯的……”

趙姬打斷了他：“你姓什麼？”

盈盈上前兩步，福了一福，答道：“我姓……”

呂不韋搶聲道：“她是我的女兒……”

趙姬神色卻突地大變，她緊緊地盯著盈盈，厲聲道：“你不是他的女兒，你姓趙。你爹爹姓趙是不是？”

她的口氣又嚴(yán)厲又急切，叫盈盈心中甚是奇怪：“她是秦國太后，怎會(huì)曉得我爹爹的姓氏？”可她雖然心裡奇怪，又覺得趙姬的語氣中，彷彿蘊(yùn)含著一股非常的力量，非是她的權(quán)勢(shì)使然，而是一種隱藏不住的熱切與渴望，使得盈盈不能不答她的話。

她微微躊躇著，便道：“我爹爹確實(shí)姓趙。”

趙姬的臉色更是變得怪異，眼角嘴角竟似都在微微抽動(dòng)。她坐在那裡，許久沒有說話。過了好生一會(huì)，她才又道：“你娘可是姓白麼？”

這一次她的聲音極輕極輕，像是根本就不願(yuàn)問這一句，可她又直起了身子，胸膛急劇地起伏著，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盈盈，顯然又是期待著她的回答。

她的心裡，一定是矛盾至極。

盈盈默默地望著她，揚(yáng)聲道：“我娘確實(shí)姓白。”

趙姬的身子頓時(shí)萎頓了下來：“原來她沒死，原來她沒死，他們……他們終於在一起了，還有了一個(gè)女兒？”她望著呂不韋，語聲間已帶著些顫抖，顯見心緒十分激動(dòng)。

嫪?dú)甭牭谜叮Ｈ坏厍浦w姬，也不曉得她口中的那個(gè)她是什麼人，而那個(gè)他們又是什麼人？自他侍奉趙姬以來，她對(duì)他言聽計(jì)從，更從未有半點(diǎn)遮掩。可今日之事，但凡牽扯到這叫盈盈的，便是處處露著古怪，實(shí)在叫他想不通。

卻聽趙姬道：“你什麼都曉得，卻不告訴我。”她語聲之中，滿含怨毒，過了許久，面上忽然又露出淒涼之色，燭火下只見她眼角與嘴角的皺紋，忽然間露出了許多許多。

她本就不年輕了，只是平日裡勤加保養(yǎng)，用了無數(shù)的胭脂花粉，這才瞧起來千嬌百媚。可只要有疾風(fēng)吹過，吹起她蒙在心上的舊塵，無論是她的心還是她的面容，便都要露出真面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