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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思在鴻鵠

盈盈眼簾微微眨動,面容含著笑,反而顧左右而言其他:“王老將軍聲名赫赫,怎得衣著卻如此簡樸,莫非秦王虧待老將軍不成?”

王翦仍是目視著李湛幾人,心不在焉,隨口應道:“老夫年將六旬,又多在外征戰,既身無長物,亦別無他好,一襲布衣足以。”

“我曉得老將軍的意思,”盈盈隨著他的目光,望了一眼李湛,笑著道:“爲將者,進能護國安民開疆擴土,退能有一方小院,含飴弄孫,便於願足矣!”這兩句話實在說進了王翦的心裡,他大笑著轉過身,手指輕指盈盈:“盈姑娘見微知著,真是聰明。”

盈盈微微笑著,和聲道:“但不知,老將軍膝下……”

“老夫不如李牧,只有一子,名王賁,亦隨老夫南征北戰,去年剛剛添了一個小孫子王離,”王翦搶聲答道。他右手的拇指與食指一併,捻了捻頜下短鬚,嘴角牽動,微笑道:“可有這一個孫子,老夫卻是自認比李牧強了不知多少。”

盈盈見他眼中俱是笑意,想來心中對這孫子頗是憐愛。她淡淡一笑,輕聲道:“老將軍可曉得,李牧爲何要湛哥哥護送筠公主她們去雁門麼?”

“趙國大樹將顛,絕非李牧一繩能維,”王翦面色頓時有些沉鬱,思忖許久,才嘆著氣道,“秦王要取趙國,必要置李牧於死地;趙王雖然倚賴李牧,但如今心中必然對他存疑,加之又有郭開作祟……李牧是空有一身韜略……”他說著說著,沉默了下來,眼角餘光瞄著李湛,搖頭道:“貓老食子,人老惜子。李牧自己也就罷了,可幼子兒媳何辜?李湛這孩子……瞧起來也絕不是獨自求生之輩。唯有藉口護送兩個兒媳回雁門,也好保住這小子一條性命……”

“老將軍說的是……”盈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老將軍與李牧用兵在伯仲之間,所思所想自然不謀而合。”她擡起頭,仰望著天上一輪朗月:“昨日之白起,便是今日之李牧。可今日之李牧,又不知是來日之何人?”

李牧身子微微一震,卻不回話,只是緩緩直起了腰板,亦擡頭同她去望這星空。

今夜一輪圓月,數點寒星。

千古以來,也不知有多少名將曾橫空出世、如繁星閃爍,終又一一凋零,唯有這明月,卻是亙古不變。

盈盈凝望這月朗星稀的夜空,輕聲道:“秦王素有吞吐天地之志,可他的脾氣……唉……”她的面上露出難以名狀的愁容:“……用人時雖海納百川,可心中卻極是自負,自幼又飽嘗憂患,絕不能輕易信人……老將軍領軍數十萬在外,若遇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時,如何叫秦王心中不憂慮?”

星光再是閃耀,又如何能與明月一爭光輝?

頓時間,王翦雙眼深深望住了盈盈,又“咳咳”乾笑著。盈盈的聲音愈發低了:“老將軍既善謀國事,豈可不謀自身?又豈能不爲子孫謀?難道將來亦要眼睜睜地瞧著自己的子媳孫兒,如眼前人一般,似喪家之犬,倉惶逐命?”

她每問一句,王翦右邊臉面便抽了一抽。待她一語畢了,王翦只覺得手腳冰冷,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他呆了半晌,一抹頭上汗珠,吐出一口長氣:“老夫走這一趟,瞧來還是來對了。”

“老將軍客氣了,”盈盈嫣然而笑,“若依我之意,老將軍不如對湛哥哥他們手下留情,則來日子孫必受福澤延綿。”王翦聽她這麼說,只微一沉吟,便朗笑道:“老夫要捉的,是郭開派來的細作,與李湛他們何干?哪裡談得上留情不留情的。”

話未分明,意已盡。

盈盈欣然屈身一福:“得老將軍一諾,盈盈心中事了,就此送別王老將軍。”說著舉步便行。

王翦慨然投桃,自是盼她報李,可聽她竟就此開口送客,不禁有些愕然:“盈姑娘,你這是……”盈盈徑自走了幾步,忽然回頭過來,似乎想起了什麼:“對了,王老將軍既在議政殿上見過我,必然也曉得清姨?”

“清夫人?她不是死了麼?”王翦眉頭一皺,不曉得她爲何又提到薄宴清,心中著實不解。只聽盈盈道:“清姨曾同我說,她從前幫文信侯在巴郡收買人心,沒錢的便誘之以利;無名的便許以功名;好色的便送他幾個美貌姑娘,凡但那人有些許貪婪之心,她便可對癥下藥……”

“這話確實在理……”王翦覺得她這幾句話中似有深意,正欲細細咂摸。可不料盈盈話鋒又是一轉:“老將軍平日裡讀什麼書?”

“老夫行軍作戰,自然好讀兵書。”王翦字字鏘然,朗聲說道。盈盈卻笑著搖了搖頭:“可我聽說,秦王近來讀的,卻是《韓非子》。”王翦聽她左一句右一句不知所云,心中愈發迷糊,心想莫非她要自己投秦王所好,也去讀一讀韓非的大作?盈盈倒是先笑了:“老將軍曾請秦王設計殺李牧,怎麼此刻又糊塗了?莫非真是長於謀國,卻拙於謀身麼?”

王翦聽她開口又似在揶揄自己,自己卻著實無從可辨,只得訕笑著打了一個哈哈。盈盈收斂了笑意,端正了面容,極是誠懇地道:“老將軍,秦王用韓非之術,藏之於胸,以偶衆端,而潛御衆臣。若滿朝文武無一貪財懼死者,君王又如何制衡?”

“姑娘的意思是……”

“王老將軍年已近花甲,又何必如此素樸?”盈盈含笑而問,“一個人年紀大了,喜歡了錦衣玉食,田產財帛,又有什麼錯呢?難道秦王便真的要虧待老將軍麼?”

“錦衣玉食……田產財帛……”王翦突地眼睛一亮,放聲便大笑起來,“老夫真是老糊塗了,竟連這般簡單的道理,都忘了。”他笑聲一頓,眼眸凝望盈盈,拱手深深一禮:“多謝盈姑娘指點迷津。來日老夫必爲姑娘達成心願。”

“我的心願……”盈盈聽得一怔,卻又立刻長嘆了一聲。

方纔是王翦人在轂中,四面混沌,如今一經指點,便如撥雲見日豁然開朗。他在議政殿上只一面便記住了盈盈,一封書信便能如約而來,便是他心中早有了揣摩。

還有什麼,是他這樣老辣之人,瞧不明白的呢?

從來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我的心願……”盈盈眼簾一垂,默然良久良久,方低聲嘆道,“今夜之事,還請老將軍莫要讓秦王知曉。”

王翦笑著擺了擺手:“老夫擅離軍營,若讓秦王知曉,豈不是自尋麻煩?”說著,與盈盈相對一笑,兩人一前一後,一起舉步。

到了橋邊,盈盈屈身一福:“恭送王老將軍。”王翦亦不贅言,抱拳拱手,帶著橋上的秦軍,便過了橋去。可走不過幾步,他又一人獨自回還,到了盈盈身邊,附耳低語。盈盈默默聽著,原本微笑著的面容,逐漸變得凝重,不時微微點頭,卻始終都是一言不發。

王翦又回頭望了李湛一眼,微一頷首,大步西去。而盈盈,就這麼孑然一身立在橋上,垂目不語。

頭上是稀疏的星光,腳下是水面的波瀾。

又冷又冰。

於是她周遭的一切,突然間,似陷入了沉寂。

蕭索,悽清,而蒼涼……

她緩緩轉過頭,凝望著西南那面,望得那麼出神,以至於她都不曾發覺,李湛亦一直都在凝視著他。

她就站在那邊,不過十數丈之遠,可他卻始終瞧不進她的心裡,更瞧不透她在想些什麼。

其室則邇,其人甚遠。

她當局者迷,他旁觀者卻從未曾清明過。

盈盈輕輕嘆了一口氣,招手喚了朱老伯過來,也在他耳邊低聲說著話,朱老伯的面色也慢慢變得凝重,一邊應答,一邊不住地頷首。待得盈盈說完話,他便大步到了諸人面前,目光一掃,沉聲道:“王翦已經應允了我家盈姑娘,不會再找你們麻煩,還會助你們擋開相國府的人……”

“真的麼?”趙筠等人不由得喜上眉梢,司馬貞的面上雖有些將信將疑,目光中卻也露出了淡淡的喜色。

“不過……”朱老伯又開口。司馬貞立刻警覺地道:“不過什麼?”

“王翦收到消息,匈奴一萬精騎南下,正朝雁門而來,”朱老伯緩緩道,“盈姑娘的意思,你們不如暫去代郡,或回邯鄲。無論去哪裡,老夫都護送你們去。”

“這……”衆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回覆。李湛緩緩收回目光,和趙筠、司馬貞互視了一眼。三人不約而同,一起點了點頭。司馬貞二話不說,揚聲便道:“匈奴人來不來都好,我們都是回雁門。雁門在,武安君府便在;武安君府在,雁門便在。”

朱老伯面上波瀾不驚,淡聲道:“既然如此,諸位就此上路,盈姑娘祝諸位一路平安。”他說得乾脆爽快,但必然是盈盈的意思,衆人俱是一愣,司馬貞暗暗地哼了一聲。

“楚楚……她……”李湛只覺心頭一懍,目光不自覺地朝遠處望去。只見盈盈正緩緩轉過頭來,她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也正凝視著自己。李湛不由得直起了身,可她只是微微一瞥,目光又緩緩望向了西南一面。

清冷月光灑在她的衣裳上,她一張宜喜宜嗔的如花嬌靨,嘴角正露著淡淡的微笑。可漸漸的,面上又露出那種悽然的表情。

悽風朗月,最是消魂。

李湛心裡立地涌起一陣惆悵,一陣蕭索,和一陣沉沉的悲哀。

※※※※※

風不大,但雪花蕭蕭而飄。

天地間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淒涼之意。

風雪中,一條山路崎嶇不平,綿綿沿向山腳的關卡。

眼前便是雁門關。

眼前的青山、草原、風雪和這裡的人,李湛都很熟悉。他記得這條縱貫雁門的大道,街道雖不長,也不寬,卻有十幾戶店鋪人家。這條街一向熱鬧,幾乎就和邯鄲的集市一樣,什麼樣的鋪子都有,什麼樣子的東西都賣。

他還記得,他便是從這條街道南下離開雁門,去了代郡,而他從代郡回來雁門時,也是縱馬行駛在這一條道上。沿著這條道向北,一直出了雁門北關,那邊,便會不時有前來擄劫的匈奴人。

從前只要武安君李牧在雁門,雁門關裡的百姓心中都很寧定,他們從來也沒有擔心過匈奴人。

可是如今,這裡卻全變了樣子。現在是正午,本是街市上最熱鬧的時候,但街上兩旁冷冷清清的,好多鋪子的招牌掉落了下來,還有的,在風雪中正“哐當哐當”地搖曳著。

“李湛。”突然有人喚了他一聲。李湛回頭而望,他看到了一個年輕人的笑臉。他身上是趙軍都尉的服飾,他的眼睛很有神采,笑得也很飛揚:“李湛,你回來了?”

“公孫堅,”李湛也笑了,“我回來了。”

公孫堅笑著一拍李湛的肩旁,目光突然變得十分銳利:“匈奴人明日便到,這裡守兵只有兩千,你還回來做什麼?”

李湛笑了笑,並沒有回答。可這裡每一個人,都曉得他的答案。

“李大哥,你看……”含秋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他回過頭去,見到盈盈和朱老伯正從一輛馬車上下來。她身上批了一件月白色的披風,風帽之下,是她清秀的面容,顯得很是憔悴疲倦。李湛心口一陣激動紛亂,不知怎的,還有一絲溫暖涌上心頭。

他是李牧的兒子,他們是李牧的家人,便義無反顧要回來雁門。可盈盈呢,她明曉得雁門危急,爲什麼也要來雁門?

他看見含冬在同她揮手,大聲道:“楚楚,我們在這裡。”

可盈盈和朱老伯,卻聽而不聞地,走向了另一邊。含秋跑上前去,攔在她面前:“楚楚,你要做什麼?”

他看著盈盈和朱老伯,走進了一家荒棄的客棧裡,聽見朱老伯冷冷地說:“我家盈姑娘要做什麼,便做什麼。你們該做什麼,便去做什麼。莫要來煩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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