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晏清柳眉一挑,斜眼瞧著一旁,譏笑道:“盈姑娘,呂不韋出了什麼事,你該去問你的阿政,問我做什麼?”
她特地將“阿政”兩字咬得格外的重,盈盈心中已是一片豁亮。她咬了咬脣,搖頭道:“可秦王他……他應允了我不再爲難侯爺,我只當他……當他不會騙我……”
她雖猜出呂不韋出了事,可見薄晏清仍是不急不緩的,想必情形並不是太糟。可轉念一想到趙政從前的心狠手辣,心中又沒了分數,不禁苦笑了一聲,臉色黯然。
薄晏清冷眼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你果真什麼都不曉得麼?”
盈盈默默搖頭。薄宴清神色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過了好久,臉色才逐漸緩和了下來。盈盈退後一步,伸手請她:“清姨,雨溼風冷,此處不是敘話之所,入內再說吧。”
她帶著薄宴清穿過竹林,到得中間的大屋內,點起了火燭。
薄宴清環目四顧,瞧清屋內的擺設,又移動腳步,走到幾案前,垂下頭仔細看了一會,這纔到了盈盈身邊,輕輕一拍盈盈肩膀,嬌笑道:“以秦王之勢,窮奢易清儉難,可這裡佈置得卻如此簡樸,想必平日裡他定是事事依從於你,萬事以你爲先。”
她秋波微轉,緩緩回過頭來,掃了盈盈一眼。見盈盈仍是默不作聲,又迴轉頭來,望在一旁的書架上。她的手指微揚,在書簡上一卷卷拂過,停在其中一卷上,便抽取了下來,展開一瞧,便笑道:“盈姑娘未曾忘本,秦王大度,竟許姑娘身邊留著這《呂氏春秋》。不過……”
她探手入袖,取出一卷書簡,微笑著丟到盈盈面前:“我這裡亦有一卷呂覽,不曉得姑娘可願一讀麼?”
盈盈望了她一眼,拾起書簡,緩緩展開,只見這簡上寫的是《呂氏春秋》的《序意篇》,雖是呂不韋的筆跡,但行文與普通的文本也並無二致。她一字字瞧下來,直至展到卷尾,才見到最後幾條書簡上寫了幾行字:
“餘生寥寥,已不堪念。夜旦有常,死生有命,吾能善吾生,亦能善吾死也。惟仍願無爲無形之道,能行有情有信之事,祈祝弗盈芳齡永繼,福壽綿長。秦王政十年,呂氏不韋手書。”
她盯著這幾行字,木然瞧了許久,合上書卷,輕聲道:“清姨,我親眼見了秦王頒下旨令,斥責文信侯舉薦嫪毐穢亂宮闈,但念其功勳,留其文信侯爵位,仍兼相國之職。我這才放心去了周南山……”
“可你去周南山之前,可曾見呂不韋露過面麼?”薄晏清打斷道。盈盈閉目想了想,搖了搖頭:“秦王說,他令文信侯閉門思過,三月不得出門。我曉得他心中惱怒侯爺多年挾制,無非是藉機羞辱侯爺。可我想,叫他如此出一出氣也好,總勝過對侯爺痛下殺手。何況,他後來更答親口應了我,定要讓文信侯安享天年……”
薄晏清側目瞧著盈盈,聽到這裡,這才低聲道:“這般說來,你是真的什麼都不曉得了。”
“曉得什麼?”
薄晏清嘆了口氣,坐到了案邊:“親政大典那日夜裡,不韋來見我,他說秦王終於親政,他亦想急流勇退,與我……”她面上忽然泛了淡淡的紅暈,抿著嘴默了一默,接著說道:“可他還未飲完一盞茶,秦王便派人來召他,說嫪毐謀反,叛軍在咸陽城集結,形勢危急,令不韋立刻率軍平叛;可秦王卻早令昌平君和將軍王翦悄悄帶了人馬,藉口平嫪毐之亂搶先入城,趁機將城內不韋的親兵,幾乎斬殺殆盡。待不韋急行一夜趕至咸陽,正中了王翦的埋伏。咸陽城裡激戰了一日一夜,呂誠戰死,親信俱都被殺,便連謙伯都……”
“什麼?謙伯他……也……”盈盈輕輕捂住了嘴巴,“可阿政他……他將什麼都瞞著我我……那日我瞧著城裡的屍體,便覺得有些古怪,原來……”她說不下去,一手緊緊攥住了案角,半晌才頹然道:“難怪……難怪……明明嫪毐在雍城勢大,他卻不肯與大軍同行避亂,偏要留在了蘄年宮裡。”
她眼中滿是痛苦之色:“他……放著嫪毐的手下在咸陽宮內作亂,將自己夫人孩子的性命置於危險之境,就是爲了要先將侯爺斬草除根?”
她曉得他心狠,不顧南瑤夫人和初一而去。可她心中又時常爲他開脫,那不過是他權衡利弊下不得已的抉擇。可原來,他仍是這般不擇手段。
薄晏清見她面色慘白,目中露出不忍之色,可仍是不緊不慢,緩緩道:“呂不韋被王翦所捉,獨自關押在文信侯府裡,秦王對外卻稱文信侯是閉門思過。虧得呂誠臨死前,託了手下的死士,拼死將消息送到阿窈的手中。我料秦王定不肯放過不韋,便召集人手要去劫他出來。可秦王……他一早便防備著我,在我居所附近,埋伏了無數秦兵,只等我們一聚齊,便萬箭齊發……爲了救我,阿窈,還有那些丫頭們……”
她說到這裡,身子微微顫抖,聲音更已忍不住哽咽。
盈盈癡坐一旁,面容木然,神情間也瞧不出她究竟是悲是喜,過得一會,才以手捂臉,深深地垂下了頭來。薄晏清的聲音又漸漸平靜了下來:“我死裡逃生,輾轉來了咸陽城,已有旬月,千辛萬苦才悄悄見了不韋一面。才聽說兩日前文信侯府內便斷食斷水了,可不知怎的,昨日趙高又送了水食過來,說秦王不忘父子之情,請文信侯安心靜養。可他又說,侯爺一些舊門客逃出秦國後仍是不甚安穩,若侯爺輕舉妄動,盈姑娘只怕也兇多吉少……”
“旬月……”盈盈喃喃道。
旬月,是她離開咸陽城後十來日之後,那……便是她掉下十二峰,生死未卜之時。
他……莫非是爲了她,而留文信侯一條生路麼?
“趙高含糊其辭,也未說清你的去向。不韋生怕是秦王囚禁了你,便哀求我無論如何,務必要先尋到你。可我尋尋覓覓了一年,始終不得你的消息,直到前兩日一名手下傳消息說,秦王近日屢屢深夜出宮,似乎去了南郊。我這才尋到了此處……”
盈盈默默點了點頭,她凝視這眼前的這展開的《呂氏春秋》。滿卷濃墨,前面的字尚是四平八穩的,可隱隱透著一股不平之氣。想來呂不韋自問一生無愧天地,一心輔佐趙政,卻被他如此以怨報德,心胸中一股冤悶之氣,只能於宣於書卷之間,到後來一卷將完,這才心緒漸平,寫到爲自己祝禱之時,字跡愈顯平和。
可盈盈看到此處,心思卻更不平靜。這幾年來的往事,一齊自心頭閃過。呂不韋受義父之託,對自己傾心照顧,猶如慈父愛女。又想起那日爹孃臨走時對文信侯的擔憂之情……
趙政做事,慣有始終。
便是他爲了她,肯留呂不韋一時,卻絕不會留他一世。
剎那間她心中一個冷顫,又想起昨日他說要自己入宮,提及鄭國之事,他匆匆離去的場景,身子驀地一驚,猛然揪住了薄宴清的衣袖,慄然道:“清姨,這兩日,你可有侯爺的消息?”
薄宴清見她表情驚慄,曉得她心中定有擔憂,腦中尋思道:“趙高每隔七日便去見不韋。我今日來尋你時,聽說他又啓程去了文信侯府。可因恰逢七日之期,我也不曾多想。只想著若能先尋到你,去了不韋的心病,再設法救他也不遲……”
她正說著,卻見盈盈越聽面上越是凝重。薄晏清心裡頭不知怎得,突然慌亂了起來,本想一如既往般借一笑緩和心神。但竟只能嘴角微徽牽動了一下而已,笑得十分勉強,非但笑不出來,更失聲長嘆:“秦王……果真要殺呂不韋麼?”
盈盈正冥思對策,聽薄晏清一問,駭然擡頭:“你說什麼?”
她雖什麼都不曾答過,可她那一瞬的神情,卻早已說出她心中所思。薄晏清嬌豔的容顏頓時冷如冰霜,眼中露出驚恐之色,更有殺機一閃而過。
盈盈只覺眼前一花,薄宴清身子的溜一轉,飄飄的身影,便已出了屋去。盈盈面色驟變,竟似已明薄晏清的打算,肩頭微聳,便掠上前去,伸手在了薄宴清面前:“清姨,你要做什麼?”
薄宴清深深盯了盈盈一眼,冷笑道:“盈姑娘冰雪聰明,自然曉得妾身要做什麼?”她口中雖說得輕描淡寫,其實心頭已大是焦急不安。左手在盈盈的手腕上一切,便要推開她,盈盈手腕一轉,反手卻握住了她的手腕:“清姨,未必如此糟糕,你切莫衝動……”
薄宴清右手反取她的脈門:“最瞭解秦王的,天下當數盈姑娘了。此刻文信侯府定然守衛森嚴,妾身孤身一人,與其闖府救人白費力氣,不如徑去秦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