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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時情願在

盈盈候了片刻,見他真是不肯再理睬自己,輕輕走到榻邊,推了推他的肩膀。可不論盈盈怎麼推他喚他,他就是巋然不動,也不轉過身來。很快地,還有微微的鼾聲傳來,好像他真的就睡著了。盈盈沒了法子,只得坐在席榻旁,默默地瞧著他的背影。

他心中有無數的算計,也不知道他此刻在盤算了些什麼?

或許,真的只是生了自己的悶氣。

一旁珠簾深垂,被燭火一映,絡纓繽紛。而燈芯,也噗突突不停地跳動著,她的心這一霎也不知怎得,不得寧靜,突地心一動手中一滑,杜長生塞到她手裡的東西,滑落到了地上。

盈盈俯身拾起,就著燭火,仔細地瞧著,原來是一朵小小的杜鵑花。只是這杜鵑花卻是用杜鵑花的枝幹雕成的。雕工極好,花瓣薄的幾乎透明,甚至連花葉的脈絡,都幾乎雕得清清楚楚,栩栩如生。觸手間還有些溫滑,似是放在懷裡,日日摩挲得久了的緣故。

一陣風吹來,珠簾紗幔皆輕輕飄動,燈芯越加搖晃得厲害了。盈盈擡頭一看,原來打開的那扇窗子,始終未曾閉上。外頭飄過來陣陣清風,涼颼颼地怪冷得慌。

人人都只曉得追奉文信侯與長信侯,他身爲秦王,卻叫人這般慢待……

盈盈嘆了口氣,將這杜鵑花暫且擱在榻邊,起身去把窗格閉上。一回頭,瞧見趙政翻了一個身,蒙在頭臉上的錦被掉了下來,堆在他自己的面前。

她怕他著了涼,想去幫他將被子蓋好,可纔到了席榻前,還未伸出手去。趙政突然睜開了眼睛,頭微微揚起,身子往後一縮,一手卻摸向枕頭下面。

直到見到是盈盈,他才輕輕鬆了一口氣,收回手來,淡笑道:“我竟真的睡著了……”

盈盈默默地望著他,探手往他的枕下一摸,觸手冰寒。她以雙指捏住,往外輕輕一抽,寒光閃耀,竟是一把半尺長的匕首。

不過是做一個秦王罷了,不但要日日示人以弱,忍人所不能忍,還要夜夜枕戈待旦。他雖然比自己年紀大了幾歲,可也是到了四月方纔行冠禮。他終歸是不過二十來歲的青年人,他又哪來的堅忍,去抵擋得住如此巨大的壓力?

盈盈的心頭不禁生起了無盡的憐惜和自譴之意,她柔聲道:“那夜真的有人刺殺你,你逃了出來?”

趙政淡然點頭:“秦王宮豈是尋常人能進來的,那人熟悉宮禁,功夫比趙巽還要好上一些,又專意行刺。我與其留在宮內,任人宰割,不如逃出宮去,他倒尋不著我的去向……”

“趙巽?”盈盈一怔。

“便是趙高,他從前隨我在趙國時,原名趙巽,”趙政笑道,“巽者,卑順之名,還是換一個較好。”

可話雖如此,他私下還不是喚趙高做趙巽?

盈盈嘆了口氣:“那你可猜到是誰要殺你麼?”

趙政搖了搖頭:“這人對宮禁知之頗深,我本想暗中回來,查明是誰要暗害我……”他想了想,又道:“趙巽一面假扮成我瞞過外人,也一面在爲我查探消息。瞧文信侯這二十來日的情狀,應該不是他;而嫪毐方纔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好似也絲毫不知情。”

“你怎會懷疑文信侯……他怎會要害你?”

趙政輕輕噓了口氣,淡淡道:“你怎麼曉得他不會害我?許多事情,你並不曉得……”

她不曉得……盈盈不由得一愣。

確實,便只就今夜的事情瞧來,她果真不曉得許多事情。只是這些事情,她既不願涉身事內,曉不曉得本無太大差別。可無論如何,文信侯固然倨傲,可他對秦澤的疼愛之心也是顯而易見,無非是他有些嚴厲罷了。

愛之愈深,責之愈切。她不信,以趙政之明慧,會不明白。

還是他們之間真的別有隱情?

“你要這般一個個排查過來,又能查到幾時?”盈盈忍不住又嘆氣,“這秦王宮裡,你便連一個可信的人都沒有麼?”趙政笑著拍了拍席榻:“若說宮內……趙巽在邯鄲時,便跟著我,算上他是一個……”

“只有他一個麼?”盈盈愣了一愣,“太后……她不是你娘麼?你怎得也不信?”

“太后?她雖不會害我,可你瞧瞧她的腦子,除了嫪毐和她的兩個……”趙政頓了一頓,嘴角露出不屑之意,“還能裝得下旁的麼?要我如何去信她?”

他只說太后不可信,卻對盈盈前面問得那句話避而不答。盈盈靜默了許久:“我也不曉得你們之間有多少糾葛,可我曉得文信侯對你……他只是嚴父誨子……”

“嚴父?”趙政不屑之意更甚,冷笑道,“我說過,許多事情,你並不曉得。”

他始終對呂不韋滿含敵意,盈盈甚是無奈,嘆氣道:“你既不喜歡文信侯,爲何又告訴我?”

“我瞞你做什麼?”趙政輕哼道,“我在你面前,該是怎樣,便是怎樣。”

他一向最曉得如何對付她。

千萬句謊話中,只要有一句真話,便能叫她軟了心腸。何況他對著盈盈的時候,一萬句都是真話,不過是僅有那麼一兩句,或假或藏。

可盈盈卻只覺得自己曉得的東西越來越多,面前的天地便像是越來越複雜。更覺得自己爲了趙政混混噩噩闖到這秦王宮裡來,若再想一塵不染地從容來去,只怕是十分的不易。

可若及時抽身而退……她瞧著手中的匕首,寒光奪目,輕輕將之推回到枕下……真的只有一個時辰,自己如何安心,又如何能夠?

她一時不能去想,也不願多想,半晌才道:“那你爲何要隨我去雍城?”

“爲何?”趙政笑著用手指在她的鼻子上輕輕點了一點,“有一個蠢丫頭在身旁,我才睡得安心些。”

那去雍城的路上,日日風餐露宿,他雖抱怨不少,倒也果真日日睡得安穩。反而是後來在清夫人的精舍中,軟被香衿,他卻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可她曉得,他絕不是隻爲了一夜好睡,才留她在身邊的。

一霎時間,盈盈的心中忽上忽下,忽冷忽熱,心境變動之纖細微妙,不能盡言。她再不欲追問,只是輕輕地握住他的右手,柔聲道:“那我陪著你,你睡罷。”

他笑著點頭,可那雙眼睛卻仍是不肯閉上,始終只是望著盈盈。

她坐在榻邊,閉著眼,稍作休息。

可他的手指又在盈盈的手中摳了摳,盈盈嘆了口氣,睜開眼睛,斥聲道:“做什麼?還不睡麼?”

他的左手中指放在嘴邊,輕輕地噓了一聲。盈盈眼眉一挑,他笑了笑,伸指在她的掌心中輕輕地劃著。

一橫一劃,一曲一拐,橫豎撇捺豎……

盈盈的手輕輕一顫,低聲道:“這是秦國的小篆,我不識得。”

當時七國,田疇異畝,車塗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她若是趙人,不識得有什麼奇怪的。

可趙政笑瞇瞇的搖了搖頭,他曉得她一定識得。

心爲形符,相爲聲符。他寫的,是個想字。

想者,冀思也。

以意之所思,必情之所願也。

她怎會不認得?是她不肯認罷了。

他是在說他在想她麼?不過一夜一日,他也會如她一般,一樣地在想念她麼?

還是他,總是要千方百計地撩逗她?

雲輕,風淡,她念,他想;

真心,假意,撩撥,算計。

她輕輕將五指一合,按住了他的手指,再不許他妄動,輕聲道:“快睡。”

他的手指動不了,身子卻朝裡面挪了挪,還就勢扯了扯她的手掌。盈盈不解其意,他的左手在席榻上拍了拍。

盈盈頓時滿臉飛紅。

他輕聲道:“你累不累?”

盈盈一時竟無法回答。因爲她曉得,若她說不累,他定會死纏爛打磨得她說累了;若她說累,他定然會借坡下驢,同她說:“好好歇一歇。”

可他既然不讓她走,她要歇息的地方自然也只能在他的身邊。

夜深人寂,他又憊懶輕佻,真要做出什麼事情來也未爲可知。盈盈慌忙搖頭,趙政霎時面色一整,高聲道:“趙巽……”

趙高立刻在殿外應了:“小人在。”

“那個杜長生,你可安頓好了麼?”

“他本不便留在宮中,小人見他是盈姑娘的朋友,便將他安置與宮中侍衛同宿。其他的,只等秦王發落……”

盈盈聽兩人一問一答,心中早已猜到趙政的打算,果然聽趙政笑道:“盈姑娘方纔說自己認錯了人,你現在去打他一百大板,好好問清楚他的身份。”

趙高的聲音絲毫未顯驚慌顫動,穩穩地道:“是。”

可盈盈卻急了,跟著也高聲叫了一句:“趙巽……”

“盈姑娘……”趙高的聲音似有些徵愣,可立刻反應了過來,“小人在。”盈盈這才發覺自己使喚秦王的內侍,十分失禮,正要措詞叫他莫去折騰杜長生。可趙政的眼睛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口氣卻愈加嚴厲:“還不快去……”

他是拿準了她的心善,也吃定了她的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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