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政這一番話,說得著實合情合理。先王已去,再無可能行滴血認親,若放任不理,又難堵世人悠悠之口,秦王這王位來得始終有名不正言不順之嫌。既無其他佐證之法,嫪毐又言之鑿鑿,那便索性請昌平君入聖地徹查先王當年的遺願,昭示衆(zhòng)人,方能以正視聽,以絕後患。
趙政嘴角噙笑,面色極是坦然。呂不韋雖沉默不語,但愈發(fā)地平靜,面上若有所思。趙姬對這聖地之事毫無所知,面露茫然之色,側身退到了呂不韋的身旁。惟有嫪毐獨在一旁,又急又燥,不住地催促:“昌平君,聖地在哪裡?你還不帶我們去
昌平君垂頭沉吟著,過了片晌,擡起頭來,目光在趙政的面上凝視了許久。趙政坦然笑道:“昌平君只管便宜行事。”
他坦坦蕩蕩,較之嫪毐之急火攻心,更有一股光明磊落之氣。昌平君又盯著他瞧了半晌,終於重重地點下了頭。
他雖點頭下了決心,卻反而不緊不慢地,只上上下下整理好衣束,突然將手一舉,高喝道:“飛鷹銳士何在?”
飛鷹銳士乃是當年秦昭王在位時,叫人練出的一隻親兵,據(jù)說其鋒銳不可擋,無堅不摧,只聽秦王調令;而莊襄王異人繼位後,甚少調用,漸漸少了消息;至於趙政繼位後,更似憑空消失了一般,沒了影跡。
羣臣都只當早已被驅散,不料原來仍在昌平君手中。各人互相交換眼色,正自暗中揣測,突然聽聞宮內四周馬蹄聲如雷鳴般響起,衆(zhòng)人心頭都是一驚。只見數(shù)千名黑衣黑甲的秦軍將士,人人身佩長劍,左手持強弩,從蘄年宮的四面宮門中,如潮水般涌入蘄年宮,瞬間便將高臺團團圍住。
健馬如龍,銳士如鷹,每一把強弩上都扣上了□□,箭鋒在輕雨中,仍閃耀著光芒。
面對這般浩蕩的陣勢,高臺上下若非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尋常人實難保持鎮(zhèn)定。饒是嫪毐曾隨呂不韋一同出兵剿滅成蟜,此時乍一見,仍是驚得有些面如土色。
而趙政眼瞧面前這一切,竟無動於衷,面上猶自帶著笑容,只是微微笑著。
當先一名滿面黃鬚的首領,縱馬上前,抱拳道:“小人黃葛,率飛鷹銳士聽令。”
昌平君冷聲道:“老夫將入聖地,爲秦王探明真相。老夫回來之前,上至秦王,下至宮婢,不許此間一人妄動。如有違者,格殺勿論。”
幾千黑鷹銳士的整齊劃一一聲“是”,黃葛大手一揮,千餘名飛鷹銳士縱馬上前,其餘將士仍留當場,高舉強弩,對準了場中。
昌平君方一走下高臺,便被這千餘名飛鷹銳士裹住,猶似沒入黑暗之中。而這重黑影緩緩移動,又似無邊無際瀰漫開來,遮擋住了衆(zhòng)人的眼睛。
任誰也不曉得他昌平君去了哪裡?聖地又在何方?他幾時方能回來?
可至少趙政和盈盈知曉。
四月的雍城,到處都是無邊的可人□□。惟有這蘄年宮裡,微雨輕寒,風吻凍人,卻是一派肅殺場面。
盈盈迎著微雨,默然立著,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她心裡比誰都清楚,無論昌平君幾時回來,趙政都早已勝券在握,嫪毐只是徒勞無功。
可她的淺笑中,又未免帶著些酸楚;風雨沁體,她身上雖並不覺得冷,可心中卻有著說不出的冰寒。
她仰起頭,凝望著趙政,他此刻在高臺上,瞧起來如此高,又如此遠……
無論他身處何時何地,他都是鎮(zhèn)定如恆。可他這樣站在高臺上,可會有高處不勝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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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愈來愈黑,四周亮起了火把。又過了半盞茶時間,終於又見到那帶走昌平君的黑影,緩緩凝聚,緩緩移動,到了高臺之下,又化入了圍著衆(zhòng)人的飛鷹銳士之中。
而所有的飛鷹銳士,又紛紛朝四處散開,又兵分四路,自蘄年宮的四道宮門中退了出去。
來如電,去如風。
來時飛龍在天,去時潛龍在淵。
風微雨細中,昌平君已經(jīng)站在了高臺下,他瞧起來很累很疲倦,似乎走了很遠很遠的一程路;而他銳利的目光又黯淡了下來,那種咄咄逼人的淒厲光彩,也消失了。
他一步步上了高臺,雙手托出一個盒子,遞到了趙政面前。
趙政笑容越發(fā)明快起來,他伸手在這盒子上面撣了撣,眼皮一掃呂不韋與嫪毐,便將盒子舉了起來,示意臺下諸人:“先王示諭,惟有國之承繼者,方可入聖地,以隨身之物告拜神明祖先。這個盒子,乃是當年姑姑贈予我孃親,孃親又親自爲我係在脖子上的……”
他口口聲聲,只稱“孃親”,卻不稱太后,臺下羣臣一時倒也不覺得什麼。趙姬卻是滿面尷尬,囁嚅難言,更往呂不韋身後靠了靠。
“……這上面有一個太字,便是姑姑師承太一門之故。而我幼時頑劣,還在盒內刻了一個政字。諸位請看……”趙政手一晃,打開了盒子,又將盒子放在了趙高手上。
趙高高舉著盒子,下了高臺,到衆(zhòng)人面前一一示曉。臺下人人眼中瞧得分明,上面確實有一個“政”字,果然乃趙政的隨身之物。
到了盈盈面前,趙高的身子微微側了過來,似乎有些不敢與她對視,只是將盒子一晃而過。待得衆(zhòng)人皆瞧過清楚,纔將盒子送回趙政手中。
昌平君高聲道:“老夫查驗無誤,嫪毐所言,乃子虛烏有。趙政果然乃是先王屬意的儲君……”他從奉常手中接過佩劍,遞與呂不韋:“請仲父、文信侯爲秦王佩秦王劍。”
“佩劍……”奉常面朝西方,聲如洪鐘。
話音剛落,呂不韋雙手捧著秦王劍走向趙政,親手爲趙政把秦王劍別在腰間。兩人對拜而起。呂不韋目中含淚,鬚髮微顫,顯是激動已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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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趙政表情仍如一潭湖水般平靜,看不出激動與否,只是淡淡的睥睨了呂不韋一眼。
他又來到趙姬面前,看到趙姬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神迷離,就連站都有些站不穩(wěn),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趙政朝她俯身一拜,趙姬這纔回過神來。
她的眼裡突然涌出了淚水,笑著伸出手摸了摸趙政的臉頰。
這麼多年,她都只待在雍城的大政宮裡,與嫪毐廝守。直到這一刻,她才似有了一些爲人孃親的樣子。面對趙政,還含著一絲憐愛之情。
趙政想轉過頭,可卻終究還是沒有避開趙姬的撫摸。他突然笑了,看著趙姬說道:“政兒拜謝母后多年辛勞。”
終歸是做了近二十年的母子,終歸今日她心中對他還有維護之意。她爲她今日這難得的溫情,將來終有回報。
呂不韋輕舉袍袖,拭去了眼角的淚水。他身影腳步仍穩(wěn),卻難掩老邁。他伏身微躬,白髮和趙政的黑髮,縷縷都在風中飄揚,暗夜中仍是絲絲分明。
呂不韋跪下,昌平君跪下,秦國的宗親重臣撣衣同拜。
雨輕風重,黑壓壓的人羣四處林立,震耳的膜拜聲響天動地。
惟有嫪毐怔立一旁,悲哀的發(fā)現(xiàn)自己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趙政雖未說如何處置他,可想起今日趙政眼中的寒光,就算只有那一瞬間,依舊讓他沒由來的感到害怕。而底下“秦王萬年”之聲此起彼伏,更叫他膽戰(zhàn)心驚。
一旁趙姬瞧他的眼神,更多了幾分鄙夷與不屑。
已到了如此地步,若不成功,又該如何成仁?可是要真的放手一搏?
趙政站在高臺之上,玄黑冕服加身,他身後的宮殿,讓他的身形顯得格外的高大。他傲然矗立著,受這衆(zhòng)人的朝拜。
茫茫戰(zhàn)國,亂世之秦,他將是大成之君。
他的眼裡,望出了蘄年宮,望向了雍城外的泱泱江河,望向東方,望向了隔住六國的蒼蒼羣山。
他在高處望天下,有人在低處望著他。
盈盈一瞬不瞬地瞧著她,她那如清晨般明亮的眼眸裡,帶著一絲憂傷,眸光流轉,她默默地轉過身。
趙政瞥眼間,似乎瞧見暗夜中有一抹淺淺的紫色,愈行愈遠。
那個蠢丫頭,本就曉得不少,今日她一定又猜到了什麼。
她又要去哪裡?
※※※※※
夜色籠罩下,雄偉的蘄年宮籠罩在綿綿的春雨中,竟有些神秘的溫馨之意。
冠禮之後,需拜宗廟,再是盛宴。趙政身爲秦王,此刻正在大殿中,大宴羣臣。
盈盈卻邁步進了他的寢殿,侍女在寢宮內,正在點燃薰香,蠟燭將殘,還未換過,一旁的更漏也還未來得及補滿水。見到她獨自進來,侍女們也都習以爲常,仍是埋頭做自己的事。
書案上竹簡堆積如山。是在咸陽的昌文君,每日都將政報,快馬送來給趙政過目。畢竟他將是秦國的主政之君;而他此刻已然是了。
盈盈坐到了書案前,推開一塊空閒的地方,取過一份空白的竹簡。清香淡雅的鵝梨薰香下,幽幽墨香沾上她手中的筆尖,在竹簡上輕快地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