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將整個咸陽宮殿都染成了金色,透過窗格,落在秦王的議政大殿上,裡面正滿滿登登地坐滿了人。
今日凌晨,秦王逐客令一下,在咸陽的六國商旅,無論肯與不肯,都只能在秦軍的監(jiān)察下,一一收拾行裝,緩緩涌向函谷關(guān)。
不但如此,朝中不少官員,本是他國之人,雖在秦國已做得風生水起,如今也只能收拾行囊離開秦國。似那個李斯,最近十分得秦王信任,連連接見,可逐客令一下,他也不得不回他的老家去。
一日之內(nèi),似乎整個咸陽城都空了。
昌文君等一派秦國親故老臣,多年被呂不韋等外臣欺壓,此刻終於出了一口氣,只是拍手稱快;可也聽說蒙恬蒙毅等一些秦王近臣,竟然到秦王宮請命,說如此一來,官署空棄國事荒廢,求懇秦王撤回逐客令。昌文君等人一合計,也跑到秦王宮裡來。
至今日中午始,秦王的新舊親疏大臣,在議政大殿上,爭辯了整整一個下午,直至現(xiàn)在暮色將近。
爭來爭去,不過是這些陳腔濫調(diào)。是的非的都好,趙政偏不再拿主意,就只是不動聲色地聽著。放眼在殿內(nèi)兜了一圈,仍是不見趙高。
一大早他便跑到文信侯府去了,也不知同那個蠢丫頭說了什麼,至今未返。
趙高也從來不會這般不知分寸。趙政不禁皺了皺眉頭,倏忽之間,一團烏雲(yún)漫過心頭。這時,殿外有內(nèi)侍匆匆跑了進來。趙高不在,他徑到了趙政身邊,低聲道:“清夫人使者求見。”
“清夫人?”
方纔還正吵鬧不休的大殿,聽到趙政嘴裡的這三個字,立刻安靜了下來。都曉得這女子曾經(jīng)聲震巴蜀,同呂不韋關(guān)係非淺。可她這時來做什麼?
滿殿顯赫,盡皆側(cè)耳。
趙政微一沉吟,便對著那內(nèi)侍點了點頭。
不過片晌,便聽到殿外高聲宣道:“蜀郡清夫人遣使者覲見秦王。”
趙政一言不發(fā)地坐著,肅然望著大殿之外,不知怎麼的,忽然間生出了一種抓不著頭緒的茫然。猛然擡起頭來,卻見到前面一條紫影,正屈身下拜。
來人的身姿很輕柔端莊,美得能叫人屏住了呼吸。
她是一貫都是那麼柔美端雅,可她不該在這裡。
她沒有擡起頭來,垂著頭輕輕吐字:“見過秦王。”
趙政臉上登時罩上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冷冷地道:“清夫人能有什麼事情,值得你替她來見我?”
他問話的語氣十分奇怪,一旁坐的羣臣俱都不由自主地收斂了神情,凝目望著盈盈。
盈盈深深吸了一口氣,高高舉起了自己手中之物,揚聲道:“清夫人有命,將其留在蜀郡的一應金銀礦藏,田園家產(chǎn),難以數(shù)計,一併敬獻秦王。願秦王得四方助力,早成不世之業(yè)。”
趙政將眼瞥到一旁,淡聲地道:“清夫人有此盛意,寡人卻之不恭。她不爲自己留下些許,老來又何以爲靠?”
他這一年來,已派人抄了薄宴清在蜀郡的不少家產(chǎn),可始終所得不多。聽盈盈這話裡之意,原來這清夫人早已暗中藏起了不少家底。
她若逃回蜀郡,隱姓埋名,憑手中這些富可敵國的財富,一生衣食無憂。可她竟願意盡數(shù)上交秦王,想來也不過是妄圖以這些家產(chǎn),來換呂不韋下半世平安。
“謝秦王關(guān)愛。文信侯今日便啓程離秦去衛(wèi),清夫人願與他一同前往衛(wèi)國。兩人相依爲伴,總勝過金銀隨身。”
“離秦去衛(wèi)?”趙政霎時轉(zhuǎn)過頭來,禁不住一聲駭笑,“寡人幾時許他去衛(wèi)國了?”
“秦王今晨下了逐客令,驅(qū)逐六國旅人。文信侯本是衛(wèi)國人,自當離開秦國……”盈盈不卑不亢,娓娓而答。趙政神情驟然一變,霍然起身,脫口而出:“他去衛(wèi)國,那你呢?”
“我……”盈盈垂著頭,不待思索便回道,“文信侯年事已高,此去衛(wèi)國長途奔波,恐有差池,我身爲晚輩,自當隨護左右。”
“啪”的一聲,趙政一掌便拍在了桌案上,將一旁一直默默瞧著的昌平君和蒙恬幾人,嚇了一跳,面面相覷。可盈盈卻仍是頭也不擡,絲毫也不爲他的怒氣所動。
知止而後有定。
她心已知止,自然有定。
可趙政卻很亂。
他緩緩跺了兩步,瞥見盈盈手裡是個木匣,招了招手,一旁的內(nèi)侍急忙接過來,捧到趙政面前。趙政掀開匣子,裡面是兩卷書簡,抽出其中一卷,展開一開,上面條條目目,列出了薄晏清的家產(chǎn)。
賬目明細,井井有條。
他悶聲將一卷過了一遍,隨手便扔回了匣內(nèi)。可突然間,覺得匣內(nèi)有個什麼東西,閃了一閃。
他定睛一看,便見到那木匣之內(nèi),兩卷書簡之中,赫然正放著一對琉璃梨花耳墜。他愣了楞,擡頭便朝盈盈耳畔望去,果然上面空空如也。
他只當她是恃寵生嬌,至多是以情迫人,逼他放過呂不韋。
卻不料她竟是要將兩人做一個了斷。
趙政心中猛然著起一把怒火。他仰起頭來,目光望著天大殿的頂上,冷冷地道:“什麼文信侯?他還當自己是文信侯麼?”
他言下之意,不說別人自也知道。兩句問話,便已褫奪了呂不韋的爵位。羣臣俱都聳然動容,心下齊地忖道:“從此秦國,再無文信侯了。”
昌文君等人面露欣喜之色,另有一名大臣似乎想起身爲呂不韋說些什麼。趙政垂下目光來,冷然掃過,便立刻無人出聲。
盈盈深吸一口氣,低聲道:“還望秦王準許。”
準許什麼?是準他呂不韋回衛(wèi)國,還是準她從此與他一刀兩斷?
莫非她忘了,她曾答允過他,她便是死也會死在他身旁麼?
“你可是真的想明白了麼?”趙政冷冷地“哼”了一聲,縮在袖中的雙拳緊握,目光灼灼,筆直凝注在盈盈的身上。
她始終低垂著頭,他怎麼也瞧不到她的面色,卻感覺得到她神情有些委頓,甚至她的身子都是有些搖搖晃晃的。可他心中驚怒交加,已顧不得再去想她的一些反常之處。
盈盈癡癡地站著,也不回答趙政的話,只是將雙手交握在胸前,伏身跪了下去:“求秦王成全。”說著便想起身離去,但身子微挺,雙膝便是一陣痠軟,竟再也站不起來。
她伏在地上,調(diào)運內(nèi)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便如無邊無際,什麼都捉摸不著。她曉得事情不妙,心慌意亂間,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臉色驚惶已極。
她再提三口真氣,真氣仍是飄飄蕩蕩。她不能起身不敢擡頭,不敢擦拭汗水,更不敢叫趙政瞧出端倪。突然間一咬牙,順勢以頭碰地,拜了三拜:“願秦王山河永固,松柏長青。”
這是以臣辭君的大禮。
趙政面色森寒,目光凝注著她,滿殿靜寂如死。
盈盈終於踉蹌著起了身,不敢擡頭望趙政一眼,倉猝轉(zhuǎn)身,步履蹣跚著出殿。
趙政盯著她的背影,臉色分外陰沉。不知怎得,眼前竟又出現(xiàn)了另一條紫色的身影。嬌笑癡嗔,對他無怨無悔,款款而來,又款款而去。
再望一眼,那背影裡都是絕然決絕。
他微闔上眼,再不肯看,心裡一陣蕭索,更有一股難言的寂寞,嚴峻的面容上,緩緩現(xiàn)出一絲苦笑。霍然擡頭,轉(zhuǎn)目四望,瞧見殿下羣臣,無論是曉不曉得他和盈盈之間的,都低著頭,不敢發(fā)出一聲言語。
四下裡,是異樣的沉肅。
趙高不在,他竟連一個能幫手的人都沒有。
忽然間,趙政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便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曉得他極深,可難道他便不曉得她的性子麼?她雖素來溫柔靦腆,可到了大事關(guān)頭,卻一樣堅毅非常,便是苦苦哀懇都不能令她迴心。而他無法出聲,便是因爲他知她亦深。
此時此刻,無論他用上什麼法子,似乎都不能叫她改變心意。
他甚至覺得,即便他饒過呂不韋一命,可她都不會回頭。
她確是爲救呂不韋而來,可又是爲了什麼而去?
他心中只覺一片混亂,殿外吹進的秋風寒涼,也不能使他情緒平靜,他究竟要做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唯一曉得的,滿殿羣臣仍在,而他是秦王,絕不可絕不能,去對一名女子求懇挽留。
盈盈緩緩走出了大殿,又走下臺階十來步,她已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料想他再也瞧不見自己,她實在支持不住,腿上一軟便坐到了臺階上。
她閉目存神,真氣如遊絲般,時聚時散,勉強約束住其中一縷,引導穿行於心肺之間,透過周身血脈,行達全身各處,呼吸漸勻。
突然間,聽見急驟的馬蹄聲自遠而近響起。前方有人躍身下馬,急步拾階而上。她瞇著眼睛,瞧了瞧,是趙高。
趙高一路急奔到她身旁。盈盈緩聲問道:“可辦好了麼?”
他一身風塵僕僕,口裡還在喘著粗氣,聞聲從袖中摸出一卷竹簡:“幸不辱使命!”朝著上面一名內(nèi)侍招手示意,將手上的竹簡遞給他,急促吩咐:“這是李斯的上奏,即刻奉於秦王。”
內(nèi)侍答應一聲,捧著竹簡拔腿便往殿內(nèi)跑。
盈盈面露笑意,手扶著欄桿站起身來。趙高見她身形晃動得厲害,連忙扶住了她,一邊低聲道:“盈姑娘,早上小人的話還未說完……何必爲了文信侯,與秦王鬧得如此……”
盈盈淡淡笑著,低聲道:“受人之恩,當涌泉以報。我只是要護文信侯與清姨周全罷了。”
“可姑娘不必與秦王當面頂撞……”
“諫,逐客書……”殿內(nèi)傳出長史之聲。盈盈忙伸手對著趙高虛虛一按,側(cè)耳去聽長史高聲唸誦:“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爲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邳豹、公孫支於晉……”
起句發(fā)意便開宗明義,不肯虛與委蛇。這李斯,文章好不好另說,格局便比尋常人不知高出了多少。盈盈暗暗點頭,聽長史又繼續(xù)念道:“……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nèi),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盈盈沉吟半晌,在石階上坐了下來。她默然聽著,趙高也默默地立在一旁,只聽得長史聲音朗朗,震耳發(fā)聵:“……夫物不產(chǎn)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chǎn)於秦,而願忠者衆(zhòng)。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nèi)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文章唸到此處戛然而止。議政殿中內(nèi)外淡煙繚繞,靜寂如死,唯有餘聲尚在繞樑。
盈盈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嘆了口氣:“真是理足詞勝,雄辯滔滔。秦王有他一人,那些個死老頭子……”她忽地抿嘴,笑了一笑:“這文章足以堵住他們的嘴了。”便見殿內(nèi)出來一名內(nèi)侍,直朝趙高飛步而來。
她見趙高仍在神不守舍,笑著催促了一聲:“趙府令,快去備車馬罷……”
“備車馬?”趙高一頭霧水。那內(nèi)侍已到了他面前,低聲道:“秦王有令,速請李斯回宮,不可拖延。”趙高頓時明白過來盈盈方纔話裡之意,忙朝著盈盈微一屈身,便匆匆而去。
盈盈倚著欄桿,一動不動。秋風陣陣,秋蟬輕鳴,除了遠處的一兩聲馬嘶,偌大秦王宮,仍良久沉寂著。遠處有內(nèi)侍指揮著一羣宮女,將殿外的宮燈一盞盞地點燃。萬千燭火中,顯得這議政殿、秦王宮格外的巍峨輝煌。
秦王,便該有這樣的氣派。
將來天下人記住的,只該是秦王海納百川、氣吞天下的胸襟氣魄。
又過了好一會兒,議政殿內(nèi)傳出趙政低沉的聲音:“呂不韋要去衛(wèi)國……他若召集舊門客,無論投往哪一國,都是我秦國之患……”說話的聲音無精打采的,彷彿他心事甚重。
他默了一默,語調(diào)漸漸地輕了下來,似乎還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無奈:“呂不韋不可離秦。就讓他去洛邑罷,今後再不要來煩寡人。”
他再不擇手段,可對她,始終不是鐵石心腸。
她賭這一把,畢竟是贏了。
盈盈只覺得眼前猛然一黑,踉蹌一步站穩(wěn),雙手緊緊地握住欄桿。她回首而望,悽然一笑,卻有一連串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地都滴在欄桿上。
(卷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