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中的毒……”李湛忍不住道。
“可她中毒之深,必定撐不過十八歲,”朱老伯黯黯搖頭,“不過《長桑》經(jīng)中還提到有一種蘼心草,生於至陰至寒之地,卻是至陽至盛之性。雖比不得長生果能起死回生,若能以霄煉劍送藥,直入心脈,傷口隨過隨合,能壓制心毒且心脈無損。若小丫頭能用上此藥,便可有機會等到長生果熟。”
“若能如此,倒也算好。”李湛輕聲道。
“造化之弄人,從來都不叫人過得太過容易,”朱老伯嘆息著,神色漸漸又黯淡了下來,“沒過多久,公子酒病纏身,鬱鬱而終……”朱老伯望著天邊升起的明月,直起腰來沉聲一嘆:“公子臨終前,終於說服小丫頭的父母,隱居蓬萊。又親自修書將義女託付於呂不韋,請他代爲(wèi)籌謀。”
他飲了好幾口酒,接著道:“我留在大梁爲(wèi)公子守墳,等著小丫頭到秦國取到了蘼心草與霄煉,便即刻護送她去蓬萊。後來……她在秦國的事情,她一直絕口不提。我只曉得,她與秦王當(dāng)時都命懸一線,蘼心草卻只夠救活一人……”
朱老伯淡淡地皺了皺眉:“唉……人家刺了她一劍,一心要殺她,她卻還要拿自己的命去換那人的命。這小姑娘家的心思,老夫是真的不懂了……”
李湛一直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忽然垂下了頭,握著酒壺的手微微地顫抖。朱老伯道:“她也不曉得是什麼人,將她救出了秦王宮,在渭水旁失散,卻被那個夏三貼撞見。老天庇佑,秦王那一劍一心致她於死地,直插入心口,少許毒素隨血液流出身體,夏三貼又是幾通猛藥下去,於是她又茍延殘喘多活了多年。”
李湛凝神傾聽,只聽得心頭髮顫,寒意頓生,木然良久,垂首低語:“可她那時……似乎全然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
“那是因爲(wèi)那夏三帖醫(yī)術(shù)不精,不清楚藥性。雖救活了小丫頭,卻也將毒素引至全身,以至於漸漸失了記憶。好在她預(yù)先做了準(zhǔn)備,研製了藥方,終於勉強恢復(fù)了記憶。可這心毒,卻在這六年裡,傾入五臟六腑,而世上也再無蘼心草,叫她能再等上二十多年……”
“難怪……她說自己便要死了……”李湛想到盈盈如今的處境,心中已是紊亂不堪。朱老伯苦嘆一聲,緩緩接口道:“那日我救了你們叔嫂幾人時,爲(wèi)她尋回了一味藥草。她製成了三粒藥丸,勉強拖延毒發(fā)。這次爲(wèi)了救她,我已經(jīng)用掉了一粒。餘下的兩粒,也不知……”
他目中難得露出慈祥的目光,凝注著沉默的李湛,緩緩長嘆道:“這個小丫頭,實在吃了太多太多的苦頭了。”
活著固然很好,可於她,死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她是信陵君的義女,金錢權(quán)勢唾手可得,又長得那樣聰明美貌。這樣的一個小姑娘,本來應(yīng)該在這個世界上活得開心至極。
可她活著每一日,卻都在忍受苦楚,計算著自己的死期。
莫非上天真要如此公平,總不能叫一個人太過開心?
所以有人仁義威信著於人心,卻遭廢棄不用;有人一生戎馬盡驅(qū)胡虜,卻受困於奸佞。而她,則囿於命數(shù)。
難怪她有時是個不知世故、天真無邪的少女;有時卻又有如涉世極深,凡事皆能寬諒容忍,飽經(jīng)憂患的老者。
遇事鎮(zhèn)靜,洞悉世情。
皆因她這短短二十多年,早不知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走了多少回了。
“難道便再無其他法子,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她……”李湛輕聲問道,語聲禁不住有些輕顫。朱老伯卻忽然又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又長長嘆了口氣,緩緩道:“法子倒是有一個,不過……大約也沒什麼用處。”
李湛的手、身子,僵著一動也不動,一雙眸子,默默地望著一片漆黑中的南城門。過了許久,他哂然道:“前輩,爲(wèi)何要告訴我這些事情?”
“她將一切瞞著你,我也不該多嘴,”朱老伯長長嘆息了一聲,接著道,“只不過,像你這樣的好孩子,我已多年不曾見過了。秦王固然有縱橫天下之能,可你的胸襟磊落,在老夫眼中卻比他更加可人。小丫頭中意的人,本也該像你一般,仁勇皆備,有義當(dāng)爲(wèi)……”
“前輩,我……”李湛苦笑。
“我不是在誇讚你,我只是想你曉得……”朱老伯一口將壺中酒乾盡,然後才擡頭看著李湛,面上又露出他難得親切和藹的笑容,“老夫喜歡你;公子若在,必然也欣賞你。而小丫頭她……救助雁門、逼秦王救趙、爲(wèi)了你中箭,這諸多種種,豈是一句“兄妹之情”可以言盡的?”
李湛的嘴角,突然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握著酒壺的左手,青筋若隱若現(xiàn)。
“朝開夕謝的花,有人愛其絢爛,有人卻怕傷了惜花人的心,”朱老伯目光炯炯,沉聲道,“無情,方是至情。”
李湛呆了一呆,心頭猛地一股熱血上涌,腳下一個趔趄,幾乎摔倒。朱老伯一伸掌,擋住了他。他的目光緊緊盯在李湛面上,像是要扼住李湛心中的衝動。他緩緩道:“她一番苦心,莫教枉費了!”
她不是無情。
渭水邊的楚楚,也未曾掙脫李湛的手。
只是當(dāng)她憶起一切的時候,她便逼著自己,將一切都遏止了。那曾伸出的手,也斷然收回了。
她說叫了他一聲“湛哥哥”,兩人本該就是做兄妹纔好。只有她情急時無意間喚出的一聲“李湛”,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裡,究竟包含了她多少難言的心意。
發(fā)乎情,止乎禮,盡於義。
是她對他的至情。
可惜他竟蠢得一點、一點、一點都不懂。
李湛忽然覺得心在刺痛。他想追上去,追到雁門之外,追上盈盈,告訴她他終於都明白了,可他卻也清清楚楚地曉得,朱老伯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始於始,終於終。
她早已決意能得她始終的人,唯有一個趙政。
而他,只能袖手旁觀,不該再去見她、驚擾她。就算他,永遠都不能像她一般,只要一樽清酒,便能忍得住苦楚,忍得下情動。
李湛緩緩舉起了酒壺,卻沒有喝,目光凝視著遠方。漆黑蒼穹中,一顆星在眨眼,一朵浮雲(yún)在流動,像是她欲說還休的眼眸,她隨風(fēng)飄揚的衣袖。
朱老伯陪著他,就這樣站著,誰也沒有再說話。
風(fēng)吹過雁門,像是誰人的嗚咽。遠處零落的更鼓,又像是誰家姑娘的眼淚,滴落在冰雪上的聲音。
李湛喝了口酒,酒入愁腸,叫他的心裡,終於能夠舒服一點。他這纔將目光收回來,將壺裡的酒飲盡。目光瞥動之處,瞧見蒙茵遠遠地站在一旁,遠處一間屋內(nèi)透出燈火的餘暈,映著她的蓬亂秀髮和錦繡衣衫,叫他心裡不禁生出一種憐惜之意。
他順著蒙茵的目光,瞧向一邊。瞧見馮劫正從那間小屋中走出來,他的腳履很慢很慢,似乎心情無比沉重。
便是一刻鐘前,他來探李湛的時候,他還不是這樣子的。
屋內(nèi)有姑娘的聲音喚他:“你等一等。”
方纔他聽到這聲音時,會臉紅、會結(jié)巴,此刻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直到含冬從屋內(nèi)跑出來,帶著喘息聲到了他身後,他纔不得不回過頭來。
馮劫打起了精神,展顏笑道:“你還要說什麼?”
含冬好像也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過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腳,道:“你們明日回咸陽,你……一路平安!”
馮劫似乎並不想聽這句話,扭頭就走,但剛走了兩步,含冬突又喚他:“你等一等。”
馮劫回過頭來,嘆氣道:“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了。”
含冬一直垂著頭,不敢瞧他,此刻才霍然擡頭:“你都明白。”
馮劫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緩緩道:“我曉得無論含秋怎麼說,我心裡怎麼想,你都不會隨我去咸陽的。”
含冬嘆了口氣,幽幽道:“若是你爹說,你不必理會他,不顧一切去趙國去雁門,同我在一起歡歡喜喜的,你會怎樣?”
馮劫低下了頭,瞪著她,一字字道:“我自然同你方纔一樣,所以……我也沒有怪你。”他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笑了笑,望著兩人的腳尖:“從咸陽到雁門,我快馬幾日便到了。我有空……便來瞧你。”
可咸陽與雁門之間,還有家國恩義情仇。
含冬仰起了頭望著馮劫,突然移過身子,在他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她輕輕道:“好,我等你!”
馮劫心絃一陣搖盪,捉住了含冬的手,顫聲道:“你……你真不同我去咸陽……”
含冬眼中盈滿淚珠,笑著道:“我是趙國人,吃不慣咸陽的飯食,喝不慣咸陽的水。”她在笑,可是她眼淚卻流得更多。馮劫覺得心裡一陣絞痛,緊緊地抱住了她。
他第一次曉得,喜歡了一個人,竟也會有這樣又酸又愁又苦又甜的滋味。
明明一切剛剛要開始,可怎麼又偏偏戛然而止?
風(fēng)吹過,吹走了天上的浮雲(yún)。
夜更深,月色朦朧,萬賴無聲。
蒙茵的眼睛些發(fā)紅,目光中都帶著些悲悼惋惜之色。似乎她,全然明白理解他們之間的話。
晚風(fēng)刺骨,她仰起頭,走了兩步,緩緩走到李湛面前,低聲道:“方纔我忘了說,我和馮劫,明日必須返回咸陽。我們私調(diào)大軍,犯的事……我要自己向秦王交待,不能讓我大哥二哥……”
李湛凝目望著她,柔聲道:“多謝你!”他想了想,又道:“我想……楚楚到了咸陽,定會設(shè)法,不會叫你們出事的。”可蒙茵一聽到“楚楚”兩個字,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壓抑著的情感,像是山洪一般全都爆發(fā)了出來。
她踉蹌?chuàng)湎蚶钫浚瑩涞搅怂膽蜒e,緊緊抱著他,放聲大哭了起來。
李湛只覺喉頭似已被塞住,什麼話都說不出。
他輕輕撫著蒙茵的頭髮,眼波是那麼溫柔,那麼真摯。
風(fēng)颳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冷得像是刀,卻又熱得似火。
相思令人黯然消魂,而不敢相思又是種什麼滋味?
縱然有情,也只有將它深深地埋入血裡、骨裡;卻又任由它,在血裡、骨裡,無窮無盡、無邊無際地放肆。
※※※※※
山路上,一輛大車疾行甚急。大車的車窗關(guān)得很嚴(yán)密的,車的角落靠著一個年輕的姑娘,手裡拿著一份又薄又小的書簡,皺著眉頭,似在思索著什麼事情。
夕陽落在紗窗上,映得紗窗血紅。
當(dāng)落日最紅時,它便要沉沒了。
而人呢?是否也如是?
趙高端坐在馬車前座,手中馬鞭揚起,繮繩微帶,輕輕“籲”一聲,馬車便在前面山口停下。
前面便是函谷關(guān),過了這關(guān)口便是秦國。
趙高飄然下了車轅:“盈姑娘,我們要連夜趕到函谷關(guān)。眼下,可要先歇一歇?”
盈盈這才自迷惘中醒來。她探首窗外,眼前一條山路,蜿蜒著向前。
她笑而不答,揚了揚手中的書簡:“你可曉得我手中拿的是什麼東西麼?”
趙高瞥了一眼,答道:“是姑娘命人送來,叫小人遞於秦王的雁門求援信,也是秦王給姑娘的回信。”
盈盈笑道:“不錯,這封信,你可想瞧一瞧麼?”
趙高愣了一愣,擡起頭來,思索良久,恭恭敬敬地接過書簡。他不曉得盈盈這樣做的意思,可他卻曉得,很多時候,她同秦王一樣,問些什麼,便是要你做些什麼。
他緩緩展開書簡,瞧見裡面本像是寫了四個字,但有一筆濃墨,覆在這四個字上。上面兩個字已瞧不清了,但下面兩字的邊角依稀可辨,似乎是“……者胡”兩字。
趙高站在那裡,怔住了。
盈盈眼簾半閉,淡談的說道:“這下面四個字,是我寫給秦王的。這上面一筆,卻是秦王劃的。你可曉得,他是什麼意思麼?”
“小人不曉得。”
“他是想同我說,我心中再有什麼恨他怨他的,從今以後,都一筆勾銷。”
趙高沉默不語。盈盈又說道:“可他叫你將這封信帶回給我,卻是要我……殺了你。”她淡淡的說著,趙高卻大吃一驚,幾乎連手裡的書簡都拿不穩(wěn)了,忍不住失聲道:“爲(wèi)何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