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默默地瞧著她,月光之下,她的容顏分明觸手可觸,可他卻竟覺得遠在天邊再不可及。他苦笑一聲,低聲道:“楚楚,你究竟是怎麼了?”
楚楚低聲道:“沒什麼。”
果真是什麼都沒有。
他確然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不曾說。只是這快風樓,好似有一種魔力般,她一進一出,一切都天翻地覆。
他方纔曾握到手心裡的那一刻,就如西日沉山時,晚煙縈樹、霞色迸射交錯,可美豔不過一剎,頓時便被淹沒在了黑暗之中。
而這一望無際的黑暗,方纔是永恆。
可他仍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淡淡點了頭:“走罷。”他的語氣仍是誠懇無比,他是一絲也不願說出一些令她傷心難受的話來。
何況此刻她已是這般的失神落魄。
楚楚黯然一笑,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感激之色。李湛探手入懷,低聲道:“楚楚,這樣東西,我……”卻聽馬蹄奔騰,一匹馬直衝兩人而來。
楚楚急忙一拉李湛,兩人側身閃過。來人勒定下馬,長長喘了一口氣:“還好趕得上。”
李湛回眼望去,竟然是司馬貞。他甚覺奇怪,上前問道:“二嫂,你怎得又來了?”
“我來叫你回去,”司馬貞一手牽著馬,笑嘻嘻地道,“我瞧你方纔那樣子,說不定又跑到人家家裡頭去了。”李湛微微一哂。司馬貞見楚楚站在一旁,垂頭無言,故意大聲道:“這次爹從井徑關回來,身體大不如從前,總是喊著頭痛,上次受的傷口又復發了……我特地出來去叫郎中……”
“二嫂,是真的麼?”李湛心中一驚,可一見司馬貞一臉的輕鬆,心裡頓時有了分數。司馬貞嘻嘻一笑,拉住楚楚道:“楚楚姑娘,爹生病了,你也隨我們一起回去,瞧瞧他老人家罷。”
“二嫂,楚楚自有她的的事情。”李湛生怕楚楚尷尬,急忙喝住了司馬貞。楚楚擡起頭來,面含憂慮,低聲道:“二嫂,武安君真的身懷有疾麼?”
“楚楚,你別聽我二嫂嘮叨……”李湛正要勸阻,司馬貞目中閃過一絲狡猾的笑意,撞了李湛一下,不許他再說。楚楚心事重重,竟也未曾留意,低頭微一沉吟,便道:“湛哥哥,我同你一起去。”又輕聲道,“武安君身懷有恙,我可以略盡綿力。”
她擡眼望著李湛,心中嘆了口氣,他確實是極好、極好的男兒!
她但願能對他好些,再對他更好些;甚至於能爲他的家人,再做些什麼。
實在是除了這些,她也做不了更多的了。
李湛沉默了不說話,司馬貞卻連聲道:“那咱們還不快走。”
長夜猶末盡,空氣寒冷清新。三人同行,朝北而來。這快風樓朝北一條小巷下去,便可直抵武安君府。過得片刻,遠遠地,楚楚瞧見前面燭光隱隱,跟著便望見前面是一座偌大的宅院。
武安君李牧,一人身系邯鄲存亡,可他座落在西北的宅院,卻是簡樸得很,便連兩扇大門的木頭,瞧起來都有好多年頭了。
“這武安君府,從前好像是……”楚楚遲疑著。司馬貞笑著道:“是座老宅子,從前是馬服君府。自趙括兵敗身亡,家中僕役流散各地,這府宅便荒棄了。爹被趙王調來邯鄲,別的賞賜都不曾要,單隻要了這座宅子,作爲安頓家人之用。”
“原來如此……”楚楚面上終於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趙括兵敗長平,武安君卻要住到這馬服君府裡來,不怕不吉利麼?”
“趙括敗了,那是他兵法不精,與這家宅何干?”司馬貞笑道。李湛“嘖”了一聲,勸道:“二嫂……”司馬貞橫了他一眼,仍繼續道:“爹要了這宅子,是念在多年前他與馬服子趙括乃是好友,兩人私交莫逆,永誌不忘。再說了,這府宅出過趙括,不也出過百戰百勝的馬服君麼?並沒有什麼不吉利的。”
盈盈含笑頷首:“武安君宅心仁厚,定能福有攸歸。”
她越走離那宅子越近,卻反而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這數十丈之外,便已聞得武安君宅院中傳出的喧鬧的談論聲,隱隱還夾雜著笑聲。
哪有武安君臥在病榻上,滿宅上下反而嬉笑不止的。再瞧瞧司馬貞,面露竊笑,李湛卻頗有窘迫之感。楚楚頓時有些瞭然於心。
走到近前,司馬貞上前拍了拍門,那本來吵雜的宅院前庭,突然之間靜寂無聲。只有一個蒼勁聲音道:“……我說我約了朋友,再晚便要誤了時辰,還不讓我出去?”
便聽門“咿呀”一聲,被人拉開。一名身材健碩的青衣老者,負手當門而立,他年紀也已過花甲,衣著相貌具是平平無常,便說是個尋常家翁也有人信,但一雙眼睛卻是凌凌有威。
他身後涌出幾個丫鬟家將,鬨然一聲,都站到他身後,齊齊同司馬貞交換了一個眼神,司馬貞急忙上前行了禮,笑著道:“爹。”
“爹。”李湛也低聲道。
“哦……”李牧眼裡露出慈愛的目光,聲音卻仍是十分低沉,“回來了?”說著,伸出右掌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李湛一言不發,李牧收回了手,朗聲一笑,叮囑道:“往後出門,總要同你二嫂交待一聲。”
李湛擡起頭,望著李牧,他常年征戰在外,面目又老態了些,面上也多是風塵之色,可他這一隻手掌上傳來的,仍是從未曾變過的,一名慈父關懷愛子的心情。一瞬間,李湛的目光中,似乎有星光在閃動。
他垂下頭:“是孩兒不孝,教爹爹擔憂了。”
而就這樣,這一雙父子之間,竟也不需再說些什麼了。
楚楚眼看這父子倆的相互關懷之情,心中感慨萬分。她想到了自己的爹孃,想到義父,可更想起有一個人,一身孤苦,今生今世都未有機會得享父慈母孝。
她微微垂下頭,美麗的面容上,露出黯然之色,更不知是什麼滋味。
司馬貞卻將她的袖子一拉,上前幾步:“爹,這就是我們同你提過的楚楚姑娘。這幾日,李湛便是同她一起。”
李牧又是“哦”了一聲,目光收回,正上下打量著楚楚,心想這女孩兒相貌清麗不說,風采更是怡人,生平所見唯有當年上黨郡外所見那女子可比,怪不得司馬貞總說李湛如何如何爲她顛倒。他一想到此,笑著搖了搖頭,對著司馬貞道:“你們方纔費盡心思不許我出門赴約,就是要我見這位楚楚姑娘?”
司馬貞不敢笑,可李牧身後的那一羣人都“嘻嘻”地笑了起來。
李牧再細看兩眼,心中卻咯噔了一下,眉宇間雖微露驚詫之色,但神情仍極是從容,“楚楚姑娘……瞧起來很有些面善。”
楚楚見李牧神色溫和慈祥,微笑俯身一禮:“楚楚見過武安君。”
“不必多禮,”李牧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楚楚的臉上,“姑娘長得極像我一位故人。”楚楚卻也未曾躲避,只是淡淡道:“不知武安君的故人何在?”
“他……本是邯鄲人,數年前已奔赴東海,也不知化外之地,可曾艱難……”
“安危相易,禍福相生,武安君何必爲他們掛心?”楚楚望著這府邸之內,幾乎一塵不染,微笑地打斷了他,“這宅子從前的主人馬服子,雖然死於長平,可吉兇相救,患難相扶,誰說不是一件好事呢?”
李牧驀地眼睛一亮,又仔細瞧了瞧楚楚,點頭道:“我那趙兄曾有一個女兒,同姑娘長得很是相似,可惜命運多舛,五歲時便已患病死了……”
“爹,你是說從前代郡的趙子服將軍麼?”司馬貞道。李牧卻未曾答她,只是望著楚楚。楚楚笑道:“生不足悅,死不足患。若能置之死地而後得生,一死又有何懼?”
李牧略爲遲疑了一下:“爲人父母,豈有不掛念之理……”
楚楚淡笑道:“生死,聚散,都是早晚之事。與之進退,不作執作,如此則常在福中……”
李牧臉上頓時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退了兩步,搓了搓手:“好,好。”他語聲急切,顯見得心中極爲興奮。他大笑一聲,徑自朝前走去。司馬貞急追上去:“爹,你去哪裡?”
“去下棋!”他轉頭,對著楚楚笑道,“老夫這次回邯鄲,昨日遇上一位朋友,極爲有趣,老夫同他還有一盤棋要下。楚楚,不如你與一同去?”
他這兩句話足顯豁達,且儼然已視楚楚如子侄親人,更盛意拳拳相邀。楚楚搖頭道:“武安君,人人各有前程,還是相忘於江湖的好。”
李牧不由得一怔,只聽楚楚輕聲道:“善弈者亦善謀勢,武安君……將士用命在前,廟算捭闔在後,對弈時切莫只瞻前而不顧後。”
李牧“哦”了一聲,轉過身來,若有所思。
楚楚又道:“武安君可還記得,當年馬服子所敗者,不在白起善謀,不在趙括無能……”
所敗……只在趙王。
李牧仰頭望著天上,笑了一笑。夜色之下他瞧著楚楚,又瞧了瞧李湛,踱步到了司馬貞面前,低聲道:“他們的事情,你們以後少瞎參和。”
司馬貞愕然:“爹……”
李牧背轉了身,擺了擺手:“你也別跟著我。”一聲喟嘆,大步流星朝南,身影極快地沒入了黑夜之中。
“哎……”司馬貞喚了一聲,回頭同身邊幾人嘟囔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本想李湛與楚楚兩人早就木已成舟,只當李牧見過楚楚,李牧仁厚、楚楚靈澈,萬事便如水到渠成。可不料她一番功夫,到頭來李牧卻撂下這麼一句,實在叫她摸不著頭腦。
她不曉得,有時候若是太急切想去做一件事,就難免會做錯了。
欲速而不達,而楚楚的心中,有太多歧路。
司馬貞瞧了瞧李湛,李湛嘆了口氣,到了楚楚面前,低聲道:“楚楚,我二嫂她並無惡意……”
楚楚微微一笑,擺手不叫他再說下去。俯首而望,只見除了門口司馬貞五人,門內的前庭處,火光閃動中,更是人影如林。
裡裡外外、前後左右,有無數雙眼睛都正凝目注視著她。
他們都是李湛的家人,因李湛而引她來此,因李湛而對她關切矚目。
可是她,又怎做得了他們合心期盼之人?
迷惘之中,當初淇水旁那趙夫人的那句話,生生冒上了她的心頭:“……家中……總要老老少少都滿意才行。”
她心中只覺又是一陣說不出的惶恐與孤寂,心胸之間,更像是被塞著一塊千斤巨石,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
“諸位,告辭。”她低身一福,瞧都不瞧李湛一眼,匆匆便走。司馬貞連聲呼喚,可她卻連頭都未回,腳尖一點,縱身飛起,便如一陣風般倏然而過,已飄在數丈之外。
李湛怔怔望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動。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多拿紅包,多睡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