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左手一探,本想將趙政拉到身後,可他早已將巴巴地自己的手掌伸出去,只等著她來握。
可她也只能去握住了他的手,右手袖子一展,如輕風(fēng)掠過般聲響,兩人已自衆(zhòng)人頂上飄然而過。她一落定身子,雙掌如花翻飛,剎那間便朝著春平君連攻數(shù)掌。
春平君方纔雖吃了一次虧,可只當(dāng)她一心要帶趙政逃走,卻不料她索性舍趙政而取自己,一驚之下,匆匆對了一掌,便急忙扯住兩名趙軍的衣衫,躲到了兩人身後。
那兩人被他扯得“噔噔”後退幾步,兩面一夾,成了春平君的護盾。其餘幾人長劍一揮,立刻擋上前來。
他們將大門攔住,楚楚一時衝突不出,只得帶著趙政,藉著樓內(nèi)狹小地勢與桌案躲避。趙政只覺得四面人影閃動,又聽見樓板“吱吱”響動,不住有劍光在眼前晃動,但又聽得掌風(fēng)飄飄,一團紫影在自己身旁遊走,將自己始終籠罩在一片繽紛如雨的掌影之下,絕無半點性命之虞。
他微側(cè)過頭,遠遠瞥了遠處沉默著的李湛,不禁嘴角又微微挑了起來。
但凡到了危急那一刻,她定是怎麼都不會置他的安危於不顧的。
從前、如今,哪一次不是如此?
而從前、如今,這世上最曉得她的,始終還是他。
趙政眸光交迭,正心思不定,忽聽“嗤”的一聲,他回過頭來,只見楚楚身上的衣袖已被長劍劃破。而遠處躲在兩人身後的春平君漸露喜色,又探出了半個身子觀望。
楚楚雖然招式精妙,可畢竟以一敵八,又要護住趙政,此刻已顯出不支之態(tài)。她面色漸漸沉重,退到趙政身旁,趁隙低聲道:“趙巽呢?”
“趙巽?”趙政面上微顯窘意,咳了一聲,歉聲道,“我不許他跟著,只教他在西城門候著。”
若是趙高在,又怎能逼得她出手?
她若不出手,又如何與此地一刀兩斷?
楚楚自是早明白了他心中盤算的小九九,氣惱至極卻又無奈。恰好一名趙軍奪劍朝趙政刺來,她急忙一拉趙政,全力一掌擊在那人的肩頭。那人手上一鬆,握不住劍,掉在了地上。可旁邊另有一人一劍掃過,楚楚措手不及,正正在她的手掌背上,劃了一道劍痕。
她白玉般的手掌上,頓時有鮮血滴落,紅白相間,觸目驚心。
趙政又驚又怒,又見一名趙軍長劍刺來,急忙上前一步擋在她的面前,厲聲道:“住手。”
那趙軍被他一喝,一怔之間劍勢驀消,手中長劍一頓,自然停下手來。趙政冷哼一聲,目光冷冷,注視著這名趙軍。那名趙軍見著他陰鶩凌厲的目光,頓時靜默下來,長劍劍尖已然離著趙政的小腹不到半尺,卻怎麼都刺不下去。
趙政目光一掃,盯著其餘幾名趙軍,斥道:“退下。”
他臉上神情陰冷,聲音在夜風(fēng)中震動,衆(zhòng)人雖不曾退下,卻俱都停了手,又猶疑著回頭,瞧著春平君,只待他來決斷。
春平君見這幾人分明就要將趙政手到擒來,卻無端端被他氣勢所攝,實在有些顏面掃地。他眼一瞪,正待呵斥衆(zhòng)人再說,可自己與趙政的目光一對,竟不自覺也有些驚慄。他目光一轉(zhuǎn),心中有了計較,忍住怒氣,站出身子,對著李湛道:“你還不出手,更待何時?”
趙政聞聲,轉(zhuǎn)過身來冷笑道:“他若要動手,也無非是自取其辱而已。”他身上半分功夫也沒有,全仗楚楚相護。可此時雙手負在身後,全未將衆(zhòng)人看在眼裡。
而場中衆(zhòng)人,竟對他的話,有些深以爲(wèi)然。
李湛仍是靜靜地站在原地,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聽到春平君之言,緩緩地嘆了口氣,擡起頭來,望著楚楚。
春平君怒道:“李湛,若想叫你爹脫罪,這便是你將功贖罪的機會。”
李湛望了一眼李牧,李牧先搖了搖頭,又微微頷首,意下是說:李牧罪責(zé)事小,擒住秦王事大。李湛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走上前來。
春平君見有武安君父子撐腰,心中膽氣大壯,奪過面前趙軍的兩把長劍,一把扔向李湛,大笑道:“你放心,你只要拿下秦王,我必在趙王面前爲(wèi)武安君說上幾句好話。”自己握住一把,振臂一抖,便待搶先攻上。哪知楚楚突地叱道:“慢著。”
她自趙政身後緩緩站出,目光在衆(zhòng)人面前一掃,揚聲道:“馮大哥,我有話同你說。”
衆(zhòng)人又自一愣,不曉得她要搞什麼鬼。馮劫一直默然站在一旁,聞聲立刻苦笑了一聲,大步走上前來。
他似乎早猜到了楚楚要同自己說什麼。
楚楚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從前對我說過,你以朋友之道待……人,可若遇上國是,則各爲(wèi)其主。這話可是當(dāng)真的麼?”
馮劫既不點頭、亦不搖頭,只是不住地苦笑。楚楚又低聲道:“馮大哥,忠義雖然兩難,可你終須決斷。”
春平君被她這兩句話聽的一頭霧水,不禁冷笑道:“死到臨頭,尚要東拉西扯。”
李湛卻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她並不是無的放矢。”
這九個字一出口,馮劫己轉(zhuǎn)身閃到了趙政面前,腳尖一挑,挑起了方纔掉在地上的一柄長劍。
而李湛也已動身躍起,伸手在一名趙軍手腕上一彈,抄過他手上落下的長劍。
馮劫又是苦笑,又是嘆氣:“李兄,秦王對我爹有知……”
李湛淡淡地道:“我明白。你爲(wèi)我來邯鄲,不負你我兄弟之情,我亦不能叫你負了君臣父子之義。馮兄,動手罷!”
可馮劫還是在苦笑:“李兄,我瞧楚楚她也是……”話音未了,劍光如星雨銀河,李湛已刺出了三劍。
馮劫立刻挑劍退步,回首隔劍,變招已不能算不快。
可他快,楚楚比她更快。
她袍袖微拂,身子像輕煙般飄了出去,攔到了馮劫面前。馮劫的長劍方自揚起,一隻蒼白的帶著血痕的手,已經(jīng)輕輕攥住了他的手臂。
楚楚輕輕伸手,緩緩按下了馮劫手中的長劍。
她只求馮劫能救趙政,卻不願馮劫與李湛兄弟兵刃相見。
一切爲(wèi)難事,因她而始,便該由她而終。
馮劫微微擰了眉,聲音低沉,對著楚楚道:“多謝!”他已明白楚楚這樣做的用意,言語之中,滿含感激,瞥眼看向李湛,又不住地拼命搖頭。
劍既已出鞘,便已無回還的餘地。
他不願再自尋苦惱,避開兩步,一擡頭,卻見到趙政眉眼含笑望著自己,倒頗有嘉許之意。他心中不忿,雙眼一翻,轉(zhuǎn)過身來,正見到八名趙軍對著趙政虎視眈眈。
馮劫滿心憋屈,無處發(fā)散,此刻不禁冷笑一聲,道:“就憑你們,也想擋我的去路。”人隨聲動,劍走輕靈,右手微振,劍尖彈起兩朵劍花,已經(jīng)三名趙軍的長劍一齊封住,隨即挽臂一圈,劍光如虹,急攻過去。
可楚楚和李湛,卻像是成了泥人一般,只是默默地站著。
李湛蹙眉,凝望著她,一語不發(fā)。
楚楚亦是回望著他,眸裡目光悽愴。
他們便這麼靜靜地對立著。兩人四隻眼睛,俱有如碧空中之恆星,瞬也不瞬!
天地萬物,都一時沉寂下來,一樣隨之靜止不動了。
雖有夜風(fēng)凜凜,在兩人間穿梭來回,可兩人之間,卻似凝結(jié)了一般,不能叫夜風(fēng)吹動一絲一縷。
趙政就這麼望著兩人。
他們靜默了多久,他便望上多久。
他漸漸收斂了笑意,眉眼也漸漸冷了下來,更漸漸地有了些焦躁與怒色。方纔他心中對自己那固若磐石般地自信,竟也漸漸有些不穩(wěn)了。
多年處變不驚的心,又微微驚慌起來。
他實在見不得這蠢丫頭,對旁人這個樣子。
莫非她的心裡,早給了旁人一席之地?
都說人心似水、人心多變,可他卻從未曾變過。
難道她,變了嗎?
她又怎可以變?
楚楚輕輕嘆了口氣,右手一伸一振,一道綠影繞上手心。一收手,霄煉已橫在她前面。她聲音幽幽:“湛哥哥,對不住。”
李湛覺得自己的嘴脣有些冰冷而顫抖,但卻還是勉強壓制著自己,緊握著長劍,微微闔上了雙眼。
從頭至尾,她除了“對不住”,再也不曾對他說過些別的什麼。
對不住三字,本就有無限的意味在內(nèi)。
而她對不住他的,究竟是情,或只是義?
他不願聽這般模棱兩可的話,他也不必再聽。
李湛驀地睜開雙眼,長劍如飛,直向前去。
楚楚手中的匕首卻是很慢,或者她根本就未曾想過抵擋。
匕短劍長,劍光逼住了匕首,劍風(fēng)破空一響,劍氣逼人眉睫,李湛的劍,已在楚楚的咽喉。
趙政面色一變,搶上前來,但楚楚卻只是站在那裡,連動也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