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緩緩甦醒,見到自己與盈盈同伏在馬背上。他急忙直起身子,箭頭從他腹間脫出,小腹處立刻一陣劇痛。他這纔想起兩人曾中了一箭,急忙先將盈盈身後露出的半截箭頭拗斷。
傷勢牽動,盈盈也悠悠醒轉過來,見到他,微微笑了一笑,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李湛見她神智尚清,心下大是安慰。放眼四周,茫茫草原上除了白雪空無一物,只有極遠處似乎有一個黑點。
他急忙催動白馬向前,那黑點越來越大,原來是一個小小的牛皮賬篷。到了帳篷前,李湛大聲問了幾句,裡面並無迴應,想來這帳篷並無人居住,便栓了馬,抱了盈盈進了帳篷。
裡面堆了幾個乾草堆,幾張羊毛鋪地,盆中爐火正旺,主人卻不知去向。李湛一時也顧不得那麼多,先將盈盈放在羊毛毯子上,皺著眉頭望著插在盈盈左肋下的那半隻箭。
“你若想拔便拔罷,不打緊的。”
盈盈雙目一闔,左手攤開,上面是他那個她用過許多次的藥瓶。李湛取過瓶子,深深吸了口氣,默望著她的傷口許久,突地一伸手,將長箭拔了出來。
盈盈悶哼一聲,傷口鮮血急噴而出。李湛急忙倒出瓶中的藥粉,要爲她敷上。正當這時,右面乾草堆裡“哧”地一響,急地刺出了一柄彎刀,朝著李湛腰腹而來。李湛聽風辨位,避過這一刀,卻也不多理會,只顧著先將藥敷在盈盈的傷口上。
彎刀縮回乾草堆內,乾草四散,有人從裡面衝了出來,衝著李湛的背部又是一刀。李湛右手施藥,左手捉住那人拿刀的手,反手一扭。
擡目一看,眼前是一個穿著匈奴服飾的少年。
那少年數擊不中,又被李湛製出右手,卻不肯罷休,左手取過彎刀,仍是不住地朝盈盈身上戳去,一邊還用匈奴語大罵道:“我殺了你們。”李湛見狀,反手在少年兩肩處各是一掌,那少年的雙臂頓時都脫了臼。
少年大叫一聲,卻再不喊痛,反而目光怨毒地望著兩人。李湛無暇瞧他,只顧著爲盈盈敷藥。盈盈見那少年不過十來歲,聲音嘶嘎,眼中佈滿紅絲,一臉戾氣,閉著眼嘆氣道:“你這孩子,怎麼這般殘酷狠辣?”
話音剛落,便聽外面遠處似有馬蹄聲,更有鐵甲鏗鏘之聲。李湛急到了門簾邊一瞧,只見遠處雪地上一隊匈奴人身背弓箭,手持彎刀,正縱馬朝這邊疾馳而來。他正想設法躲避,門簾卻被人驀地被人掀開。
一名匈奴婦女手裡提著兩塊羊肉、兩壺酒站在帳篷外。見到裡面情形,立刻衝了進來,用匈奴語大聲道:“你們是什麼人?要對我兒子做什麼?”
李湛扯過那少年,退後幾步望著匈奴婦人,只見她衣著雖然簡樸,容貌卻十分豔麗,甚至還有熟稔,似乎他曾在哪裡見過,只是一時怎麼都想不起來。
那婦女目光掃過,爐裡火焰欲散還聚,依稀地籠罩著地上盈盈的身影。她面露驚異之色,用生硬的漢語道:“怎麼是你?”盈盈聞聲,勉強張開眼來,見到這女子,雙目驀地一張,顯然也大是驚奇:“是你?”
外面馬蹄紛亂,有人大聲道:“裡面的人,給我出來。”
李湛望了那婦女一眼,一手抱起盈盈,一手拉著那少年,對著那婦人使了一個顏色,躲到了乾草堆之後。
那婦人眼珠骨碌碌地轉動,一聲不啃地走了出去。
只聽到外面那人道:“呼蘭沫閼氏,你怎麼在這裡?”
那婦女的聲音道:“我怎麼在這裡?那就要去問問你們的頭曼單于了。”
又有一人道:“我們聽說呼蘭沫閼氏同莫葉閼氏起了爭執,便帶著大王子走了,單于正派人四處尋找呼蘭沫閼氏和冒頓王子……”李湛聽到這裡,低頭望了這少年一眼。那少年瞪著眼睛望著門簾,面色兇狠,眼神乖戾。
婦女道:“漢人們說,衣服都是新的好。單于有了新衣衫,不但要扔掉舊衣衫,還要把它刺得破碎……”
外面沉默了一會了,先前那人道:“我們是沿著馬蹄的痕跡,搜索兩個漢人,纔到了這裡。一男一女,應該都受了傷,不曉得呼蘭沫閼氏有沒有見到?”
婦女冷笑道:“除了你們單于派來的彎刀,我連一隻漢人的螞蟻都不曾見到。”
“可這匹白馬,是漢人的。”
“爲了躲避單于的殺手,我們的馬都被殺死了。這匹馬自己跑來,冒頓喜歡,就留下了它。”婦人陰沉沉地道,“怎麼,你們也要對我趕盡殺絕嗎?”
又是好一陣子的沉默,還是最初那人道:“我們只是單于的子民,管不了單于的家事。長生天自然會保佑呼蘭沫閼氏和冒頓大王子的。”
接著便是上馬的聲音,馬蹄聲越來越輕。過了一會,那婦人進了帳篷,盯著李湛。李湛抓住少年的雙手,兩手一託,將他兩隻胳膊接上。這才就手一推,將那少年推向婦人。
婦人將少年緊緊抱在懷裡,用一塊雪白的帕子,爲少年擦拭頭上的冷汗。這纔回過頭凝視著靠在地上的盈盈,她明媚的眼睛裡立刻變得充滿怨毒:“你現在一定曉得我是誰了,我是頭曼單于的閼氏呼蘭沫。”
盈盈靠在草堆上,全身痛得都幾乎麻木僵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呼蘭沫又盯著她看了很久,慢慢地笑了起來:“原來你們都受了重傷。”她拾起地上的彎刀,帶著冒頓慢慢後退,笑得越來越燦爛:“我記得你是秦王的女人。我若抓了你們,單于一定會很歡喜,不但不會怪責冒頓,還讓我們回王庭的。”
“頭曼單于要殺自己的兒子,難道會因爲殺了我們兩個外人,而重新愛惜冒頓嗎?”李湛處變不驚,只是淡然冷笑,“我倒是想瞧瞧,到了單于面前,先死的是我們,還是你和冒頓?”
呼蘭沫停下了腳步,沉默了半晌,突然狠聲道:“你們漢人就是狡詐。到處都是兒子殺父親,母親殺兒子,單于也都是跟你們學的。”她這些時日又氣又苦,又一時無計可施,索性一股腦將怨氣發在盈盈的身上:“當初那個叫什麼嫪毐的,同我們說秦國太后要讓他的兒子做秦王,若是我們殺了呂不韋和秦王,他每年都會將雲中郡的糧食和馬匹送到我們手上。我和頭曼單于、還有休屠王於是混進了昌平君的壽宴,眼看著就要得手了,卻被你攔住了……”
李湛聽她這樣說,頓時心頭一亮,回頭望著盈盈:“她就是那日與你動手的人?”
盈盈苦笑頷首。
李湛不禁也哂然一笑,自嘲地嘆了口氣。
但盈盈卻己從這一聲長嘆裡聽出了他心中所思,忙低聲岔開了話:“湛哥哥,我有些冷。”李湛不及多思,急忙伸手將盈盈抱在懷裡,用身子暖著她。盈盈蒼白的面容上,漸漸有了些血色:“秦國要殺秦王,也要假手他人。單于要殺兒子,難道說殺就殺,什麼理由都沒有嗎?”
“要什麼理由?”呼蘭沫泛起一絲冷笑,恨聲道,“冒頓去抱那賤女人剛出生的兒子,小孩子哭鬧他抱不穩掉到了地上,又有什麼錯?偏巧被那賤女人瞧見了,告訴了單于,單于說莫頓心狠,便要殺……”
“抱不穩?”李湛和盈盈齊齊回頭,瞧了一眼冒頓。他身材高大,嘴角一撇,狠狠地盯著李湛,嘴裡頭髮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就好似一條兇狠的狼望著獵物一般。
兩人對視一眼,面面相覷,默然無語,只是心底不由自主冒出一股寒意。
呼蘭沫摟著冒頓,聲音黯啞:“我就不信我呼蘭沫,回不去王庭。我們一定要回去,告訴單于真相……”
“你們不能回去。”李湛嘆氣道。
“爲什麼不能回去?”呼蘭沫變色道,“冒頓是頭曼的大兒子,我……”
“正因爲這樣,冒頓才必須要死,”盈盈打斷了她,聲音極輕極輕,好像漂浮在空中,“單于喜歡了新的閼氏,必然愛惜她的兒子。冒頓是小王子的威脅,所以單于才一定要殺死冒頓。你說過,我們漢人最是狡詐……這樣的明爭暗鬥,唉……我自小在義父身邊,不知道見了多少……”這句話還沒說完,盈盈便覺得胸口重重地抽了一下,痛得她全身都流出了冷汗,甚至全身都開始不停的顫抖。李湛只當她冷,急忙抱著她走進到火爐旁暖著身子。
呼蘭沫呆了一呆,望著身前的冒頓,他身子健碩、面有悍色。可她卻只想著,他只是一個七歲的孩子,雖然長的比一般孩子高大,卻被自己的父親追殺,無依無靠。她愣在地上,訥訥道:“冒頓,我的冒頓……”突然臉一寒,悚然笑道:“我不管單于信不信,反正無論如何,我拼死也要回王庭殺了莫葉那個賤人。”
“單于的閼氏,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子,”盈盈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輕聲讚道,“你若肯將你的乾糧和烈酒分給我們一半,告訴我們回雁門的方向。我便教你一個法子,保住冒頓的性命。”
“什麼法子?”
“我聽說,西面月氏國曾幾次侵擄了你們的昆邪王的領地。頭曼單于想要同月氏休好,月氏人卻不肯相信頭曼單于……”盈盈緩緩喘了幾口氣,歇了好一會兒,纔有氣無力道,“你回王庭去見單于,說冒頓知道錯了,願意戴罪立功。學著漢人的法子,自願做質子,被送到月氏去。月氏國有了匈奴人的大王子做人質,自然願意和單于修好。你們不在單于身邊,又能幫他了卻心腹之患,他肯定會……”她一口氣說到這裡,再也沒有力氣說下去,又闔上閉上了眼睛,靠在李湛身上休息。
“到月氏做人質,冒頓不是更危險?”呼蘭沫將信將疑,有些發起怔來。她見盈盈不答,便見目光望向李湛。李湛心念數轉,暗中嘆了氣,面上卻現出淡淡的微笑:“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內而亡。這是從前晉國發生過的事,你隨便尋一個熟知漢人典故的人,問一問便曉得了。”
“是麼?”呼蘭沫垂著頭,目光閃動不定,心中自是在不住地轉動著心思,過了一會,她哼了一聲,低聲喚道,“冒頓……”她吩咐道:“你去拿幾個青稞餅和一瓶酒,裝起來。”
冒頓不聲不響,抱起地上的酒,跑到一旁去。過了一會,將一個布囊遞給了呼蘭沫。呼蘭沫將布囊交給李湛,掀開簾子,指著左前方一個方向:“那邊是雁門,趁著現在沒有風雪,又沒有人追來,你們快些走罷。”
她雖然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個謝字,卻已經用行動表明了她最大的善意。
李湛先抱起盈盈放到馬上,自己拿著布囊翻身上了馬,正想同呼蘭沫道謝,突然見到她的身後,冒頓冒出了半個身子。
他揹著手,望著李湛,咧著嘴笑。笑容又是邪惡,又是詭異。
李湛只覺一陣寒意,冷透了全身。冒頓突然上前一步,手裡不知什麼東西一揚,一下便紮在了馬臀上。白馬受了驚,唏律律一聲放蹄便朝遠處跑去。
李湛穩住身子,幾次拉緊繮,仍是控不住馬,只得任由馬兒自己奔跑。直到白馬慢下腳步時,四周圍卻早失去了那頂帳篷的影子,更不知雁門是在哪一個方向。天地灰白一片,除了天上的烏雲便是地上的白雪。
李湛突地心中一動,打開布囊一看,裡面只是放了兩塊石頭,哪有什麼青稞餅和烈酒。
下了雪的草原,辨不清方向,沒有糧食,便如同墮入無邊大海,唯有溺死。
李湛想到方纔冒頓的邪惡的笑容,面籠寒霜,嘆氣道:“這個冒頓天性惡毒,又心思縝密,我方纔實在不該留他性命。”
盈盈目視著前方,眼中閃動一絲奇異的光芒:“隨他去罷!”
兩人騎著馬,在白茫茫的草原上躑躅前行著。不知走了多久,見到前面雪地上幾條交錯的蹄印,丟著幾面大旗,既有匈奴人的,也有趙軍的。李湛急忙下馬,折了旗桿綁住旗角,做成一個擋風的小帳篷,抱著盈盈坐在裡面休息。
寒風越來越大,天上鉛雲密密層層,似欲直壓上頭來。李湛道:“就要下雪了……”盈盈但覺寒意難當,向李湛身上更靠緊了些。
忽然面上一涼,一擡頭,只見鵝毛般的雪花飄飄而下。
盈盈微笑道:“你說得真準,果然下雪了。”她又輕聲道:“湛哥哥,你騎著馬走罷。不要管我。”
“我怎麼會丟下你一個人?”李湛摸著她的手,冰寒刺骨,宛若一點生機都沒有。他心裡一驚,急忙脫下外衣,露出裡面貼身穿的一件簇新的冬衣。
盈盈伸手碰了碰這冬衣的衣角,嘆氣道:“我只當你扔了它,原來你將它穿在裡面。”李湛苦笑了一聲,正要再脫下冬衣,裹住盈盈。盈盈拼命抓住了他的手,低聲道:“湛哥哥,這裡有趙軍的旗子,一定是離雁門不遠了。你不要管我,自己走罷。反正……我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