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樣……”盈盈頓時想起自己初遇趙政時哼的那首曲子,又想起他誤以爲自己叫呂盈時驚怒的表情。趙政笑了笑,輕輕撫了撫她的秀髮,將她又抱的緊一些:“她一家被強盜所害,唯她幸得姑姑相救,可兩人卻不慎落入汴水中,恰好當時靳韋的商船要去邯鄲獻上黨,便救了她們兩人。”
“邯鄲?”盈盈越聽,越發(fā)覺得其中蹊蹺,“靳韋從韓國去邯鄲,怎會走大梁城外的汴水?不是走得遠了麼?”
趙政面上笑意更重,眼裡都是讚賞之色,忍不住,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那是因爲他去邯鄲之前,要將他中山國可敵七國的珠寶,先藏在大梁之西的洛邑,這才走了汴水……後來她們到邯鄲時,我娘……已經(jīng)懷了我,姑姑爲了照顧她,便留在了快風(fēng)樓。”
“快風(fēng)樓?”盈盈輕聲呼道,“我從前在邯鄲時,也陪義父在那裡飲過酒。”
趙政聽她這樣說,絲毫也不詫異,只是淡淡笑道:“那快風(fēng)樓本是你爹爹的資產(chǎn),用以安頓一位叫卉姬的女子。那時人人都以爲你爹爹戰(zhàn)死,屍骨無存,卉姬憂而懷疾,秦質(zhì)子異人愛慕她已久,便將她接去質(zhì)子府養(yǎng)病。而快風(fēng)樓則被一個叫胡衍的人買了下來。”
“卉姬……胡衍……”盈盈再是聰穎,對這兩人,卻真是一無所知了,她微微沉吟,“你特地提到這兩個人,這兩人……很要緊麼?”
“你聽下去,便曉得了,”趙政嘴角帶起一抹譏笑,不急不徐地說道,“那個胡衍買下快風(fēng)樓,留了姑姑和我娘居住。後來……我便出生了……”
“又過了兩年,秦國再圍邯鄲,有日夜裡我睡在榻上,姑姑悄悄到了我們房裡來。我聽得清清楚楚,她對我娘說,武安君爲應(yīng)侯範睢所害,只怕兇多吉少,她要回秦國救爺爺。可她又怕胡衍加害我娘,她與秦質(zhì)子異人曾同在宣太后膝下,也有幾分交情,便安排我們搬去質(zhì)子府暫住。”
“這個胡衍……原來是個惡人,”盈盈輕聲道,“他對你我的孃親,可是心懷不軌麼??”趙政笑了笑,沒應(yīng)她,只是繼續(xù)道:“我搬到了質(zhì)子府,先王對我極好,幾次說要認我做義子,只是我娘不肯應(yīng)承。有一日我在門口玩耍,見到一個奄奄一息的人,手上帶了一個極漂亮的碧玉戒指,我急忙便叫了我娘過來。我娘見了他……”
他娓娓說到此處,卻突地沉默了下來,盈盈心中瞭然,輕輕地握住了他帶著碧玉戒指的手。過了半晌,趙政悽然道:“我娘同你一樣,從來都是溫溫柔柔的。可那日,我第一次到我娘面色煞白,慌了手腳。娘說……他是爲了回邯鄲見我們,誤中了秦軍的紅信石之毒,已無藥可救,他人之將死,我娘要陪他回雲(yún)蒙山償他心願。我這才曉得原來他便是我爹。”
他閉上了眼睛,再不說話,許久許久,才道:“那幾日快到年底了,邯鄲城裡本一直下著大雪,可那日突然下起雨來。先王抱著我,站在質(zhì)子府門口,瞧著我娘和我爹,冒著雨,走得遠了……”
他突然轉(zhuǎn)過頭,凝目望著那七玄古梨,光影打在青葉上,仿似那一夜的雨水,滴滴在眼前晃動。而他的耳邊,突然真地就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漸近漸響。
漸密,漸冷。
好大的雨,來得好快,連七玄古梨的葉子,都被雨點打碎了,落在地上。
他卻不避開。
他不肯避,盈盈便陪著他。
他起了身,立在雨中。烏雲(yún)越重,雨勢越大,他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千千萬萬的雨點,化作了千千萬萬把尖刀,刀刀都在剜著他心頭的記憶。
陣風(fēng)吹過來,雨點打在他臉上,冷冷的,一直冷到他心裡。他低下頭,在這秋寒蕭瑟的雨中看來,瞧見盈盈溫柔而關(guān)切的臉。
他是秦澤也好,趙政也好;他得意也好,他傷懷也好,她總是在,從未離棄。
他心裡忽然涌起了一股暖流,心中再不捨得這個溫柔的蠢丫頭陪著他淋雨。他輕輕吻了她的臉,攬著她坐到屋檐下,躲開雨水。他抱著她,冰冷的懷抱漸漸暖了,他才又有了說話的力氣:“那一夜之後,我再不曾見到我娘。沒過幾日,胡衍卻來質(zhì)子府尋我,同我說爹孃爲救他死在雲(yún)蒙山,往後他會爲我娘照顧我。不但如此,他還將自己改名爲呂不韋……”
“呂不韋……怎會是他?”盈盈驚呼著掩住嘴巴。趙政冷冷笑道:“你同他多年相處,卻一定不曉得他的身份罷?我後來想,他改姓呂,大約是因爲我娘姓呂,而不韋兩字,則是因爲不齒靳韋從前所爲。”
“我著實不曉得……”盈盈輕聲道,“既然他是爲了報恩,又照顧你多年,你對他爲何……”
“你曉得什麼?”趙政冷聲道,“我娘對我說過,呂不韋是應(yīng)侯範睢的人,多年埋伏在姑姑和我娘身邊,只爲了從她們口中套出中山國的寶藏,只可惜無法得手。他託口要照顧我一生,騙取了靳韋的碧玉戒指,不過都是爲了取得財寶。可惜你娘最終還是被他騙了,見他守護我多年,便告訴了他寶藏的秘密,謝他多年恩義。原來那藏寶圖,便是在我隨身的那太一門的盒子裡。而這個盒子,本是靳韋給我孃的,我娘一直掛在我的脖子上。”
難怪他對呂不韋總是不冷不熱地,面帶恭謹心懷憎惡。除了先王枉死之事外,兩人之間竟還有這樣的恩怨瓜葛。可這也實在怪不得趙政,若一個人在兩三歲時便被至親之人告誡,有人覬覦財寶居心叵測,那無論將來那人再做些什麼,只怕都難取得他的信任。
“我曉得你不喜歡他,”盈盈握著他的手,軟聲道,“可你……瞧在他爲你也算盡了心力……”
“我瞧在你的份上,定會讓他好好頤養(yǎng)天年。”趙政微微一笑,很是爽快便應(yīng)承了下來。盈盈心中鬆了一口氣,想了想,柔聲道:“你爹爹對你,其實也十分愛護……”
提到靳韋,趙政頓時又沉默了下來。他將自己的頭貼著盈盈的臉,臉上露出一種又寂寞又悽楚的表情。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從來沒有當他是我爹爹。”
“可他畢竟生了你。”
趙政目光投向七玄古梨,梨花早謝,梨葉墜地,梨葉中開始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四周大雨淋漓,那種瞑瞑之色,和趙政的目光混爲一色。他沉思著,削薄的嘴脣緊閉,於是他臉上便平添了幾分冷削之意。突然,他嘴角泛起笑意,很落寞,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生而不養(yǎng),算什麼爹爹?”
盈盈搖頭道:“若他真心狠,他何必將藏寶圖交給你娘。交與你娘,便是交與你。他無法養(yǎng)育你,自然有他的苦衷。其實……你心中從來都不曾怪過他……”
若他真的怪靳韋,他怎會千里迢迢叫人去挪來這七玄古梨在此?有這一顆樹在此,就算中山滅國多年,他仍是可以追本溯源。
而一個人若承認了根本,又怎麼會怪上予他性命的父親呢?
趙政苦苦地笑了。盈盈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撫著他手上的碧玉戒指:“我見過文信侯帶著這戒指,你親了政之後,他便將戒指和寶藏一起都交還於你了,是不是?”
“還給我?如今他還給我,又能如何?”他方纔雖然答應(yīng)了放過呂不韋,可此刻提起他,仍是滿滿的不屑,“他得了寶藏的消息,先想的是自己的功業(yè)。他將先王設(shè)法送回咸陽,卻將我,和那改名叫作趙姬的卉姬,留在了邯鄲。”
從前不堪往事,又一件件回到他的心中,他忍不住憤聲道:“你爹爹曾說要帶我去代郡。若不是呂不韋從中阻止,我去了代郡,便能和姑姑早些團聚,還能早些見到你,我管住你,你身邊便沒了些不懷好意的小哥哥……”
怎麼說著說著,一股掩不住的嫉妒之意,就從他的話裡躍然而出。誰能料到,原來他至今仍是爲她幼時那些小事憤憤不平。盈盈啞然失笑,柔聲道:“若是那樣,這天下便沒有今日的秦王了……”
她輕撫他蒼白的臉:“況且我後來也離開了代郡,到了義父身邊。你便是去了,也見不到我。”她瞑目想了想,幽幽地道:“好在我現(xiàn)在,仍是同你在一起。”
她的聲音溫柔,她的手更溫柔,撫在他臉上,就好似幼年時孃親的撫摸一般。趙政忍不住緊緊擁住了她,聲音低沉道:“你應(yīng)承過我的,永遠不離開我?”
突然之間,暴雨如傾,烏雲(yún)都凝聚到了一起,似乎整個天都要黑下來。
盈盈的眼睛也暗淡了下來,嘴脣忽然變得有些冰冷,微微顫抖,可她還是勉強壓制著自己。她輕輕嘆著氣:“但凡我有一點點辦法,我便不會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