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停,月又升。
夜很靜,也很暗。四野間瀰漫著的,也不知是煙、還是霧?
趙政在竹林間快步地穿行著。
小徑上都是落葉,很厚很厚,厚得每踩一步,就是“咔擦”一聲。
他再多邁一步,便可瞧見林中那三間大屋了,可他反而停下了腳步。
他這一路來,車鳴馬嘶,還有他此刻行走著的每一步,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聲,可竹林裡仍是一片陰森黝黯,沒有人點起燭光,更沒有出聲相詢。
只有迷濛的暗月光,隨著風聲,在竹林間穿過。
她在?
不在?
趙政的手扶在一隻竹子上,卻不由自主地在抖。他似乎喘不過氣來,腳已經幾乎不能再邁前一步。
“傻孩子……”耳邊突然又響起盈盈溫柔的語聲,“你千萬記得,我纔不會同恆娥一樣糊塗,只爲了長生不老,便舍你而去?!?
她從前對他說過那麼多的話,他竟沒有一句放在心上過。
若他能多想上一分,早想上一刻……
趙政心口一陣刺痛,手上用勁一推,踉蹌幾步,便見到了眼前的白牆黑瓦。
他的眼睛慢慢地環顧著四方,每一個地方,他都絕不肯錯過。
三間大屋依舊挺立在天地間,屋門是緊閉著的,梨花開得正燦爛,梨花香正氤氳,鞦韆靜靜地垂下,長廊上盡是雨水。
長廊的盡頭,是一座竹亭。
月光浮在水面,水上籠罩著薄霧。冷霧悽迷中,有一名紫衫的女子,斜斜地靠在亭中的竹幾上。她的長髮在霧中、身子也在霧中,整個人似乎已和這悽迷的冷霧溶爲一體。
“蠢丫頭!”趙政的聲音已因激動興奮而發抖,高呼了一聲,大步走上前來。長廊上頓時咚咚作響,可她似乎一點反應也沒有,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沒有見到他的人。
彷彿她絲毫也不曉得,有一個人站到了她面前,在細細地瞧著她。
冷風吹過,將薄霧吹散了些。
雲開、月現,月光淡淡的照下來,照在她的臉上。
蒼白的臉,蒼白如月。
那雙本如星光般的眼眸,微微閃動。
眼睛裡的光卻已不明亮了。
她似乎什麼都沒有變,仍是那樣的端雅美麗,但奇怪的是,她身上所有的活力和生機,好像已經神奇地消失了!
她的左手在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要緊緊攥住什麼東西,卻已無力去握緊。一對紫綠瑩瑩的梨花耳墜掉到了地上。她面上頓時慌了,兩隻手在地上胡亂地摸著,絲毫也不曉得,她面前那人緩緩地撿起了那雙耳墜,輕輕地放到了她的手中。
又用他的手掌合住了她的。
她楞了一楞,蒼白的嘴脣,蠕動了兩下。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緩緩抽出自己的一隻手,輕輕地去撫摸著面前人的臉。
“蠢丫頭……”趙政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擁抱住她。
她在這裡,她答允過他,無論是生是死,都不會離開他。
她從來也不會食言。
他緊緊地抱著盈盈。
盈盈的手卻已經沒了抱他的力氣,只能勉強地將整個身子緊貼著他。只能將頭靠在趙政的身上,青絲散了他一身。
她本來以爲自己永遠也見不到他了,可是現在他又到了她眼前。
雖然她已不能言不能語不能看,但曉得他是誰。
她本來也不願意讓趙政瞧見自己這個樣子,可是他來了,他的身子那樣溫暖,讓她的心裡也一樣感覺得到溫暖,叫她忘卻了所有的煩惱和痛苦,忘卻了一切。
她不能說話,但是她不必說出來。
因爲她要說的,他都懂。
趙政默默地凝注著她,目光中帶著無限溫柔也帶著無限悲痛。
許久許久,他的嘴角才露出一絲淺淺笑意??蛇@笑容卻是那樣的淒涼,那樣的痛苦。
他輕輕撫著盈盈的長髮,啞然道:“蠢丫頭,我怎麼值得你這樣待我?”
盈盈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但是她曉得他的心。
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值不值得。
人活一世,不過是日升而月落,日落而月升。
他不曉得,見他之前,日升日落於她只是過眼雲煙。
遇見他前、失去他後,天地間都是黑暗一片。
惟有他在那一剎那,再苦再痛,卻是永恆的光明。
她這一生,來過、活過,與他癡過、戀過,便已經足夠了。
對於這結果,她從來都不曾後悔。
她笑了笑,右手捉住了趙政的左手,一條綠影,如蛇一般,纏上了他的手臂。
她這才緩緩闔上了雙眼,伏在趙政的懷裡,似乎就這樣要睡著了。
她實在太累,太疲倦,雖然她並不願睡,不願離他而去。
所幸現在她是在他的懷裡睡著的。
她也終於完成了對他的承諾。
風越來越輕,就好像是盈盈此刻的呼吸。風中也不知從哪裡吹來一片枯死已久的落葉,蝴蝶般輕輕的飄落在她的身上。
趙政看著她,看著她平靜而蒼白的臉,癡癡的看著。
不知從哪裡來的一滴水珠,滴落在這片落葉上。
是雨?
是淚?
風又吹,吹起了漫天煙霧,吹起盈盈的衣衫,簌簌地飄揚著,似乎要將她吹沒在風中、霧中。趙政他將她抱得更緊,生怕她從他懷抱中被吹走。
她脈搏還在跳動,還有呼吸,只不過都已很微弱,很快便會消失。
他要如何才能留住她?
趙政茫然回頭,才瞧見竹幾上還放著一個琉璃盞,清甜的梨花酒裡,浮浮沉沉的,是一隻紅色的小蟲子。
他突然笑了笑,垂下頭,在盈盈的耳邊低聲道:“蠢丫頭,我還沒有死,你便不許走……”
他抱著盈盈,她就在他身旁。
而這次他絕不會讓她走,她也絕不會再走了。
※※※※※
秦王政二十年。
秦王宮巍峨深遠。議政殿外,一名內侍高聲道:“秦王設九賓,迎見燕使者荊軻、秦舞陽,奉樊於期頭、燕督亢之地圖?!?
無數秦軍手執長戈,整整齊齊的在殿外站定,一動不動。
長戈閃耀著鋒利的寒光。
秦國律例,除了秦王,殿上侍從大臣皆不可攜帶任何兵器。
燕國使臣自然也不能。
荊軻捧著盛著樊於期人頭的匣子,目不斜視,緩緩地走進了議政殿裡。
秦舞陽則捧著裝著督亢地圖的匣子,跟在荊軻的身後,亦步亦趨。但他目光卻在四下探視。
秦王高坐在大殿之上,冕冠低垂,他的臉瞧得並不真切。
秦王案下,其他朝臣按例都坐的極遠。即便那中車府令趙高,聽說是秦王的寵臣,也依例坐在了李斯的下方。
但有一個人,卻坐在秦王身旁不過三丈之遠??此南嗝插邋?,懷裡抱了一個藥囊,裝扮像是個太醫。
秦舞陽心裡偷笑,嘀咕了一聲:“這個秦王,還真有點意思!”
荊軻舉著匣子,走到秦王案前,跪下。
“這匣子裡……真是樊於期的人頭?”
秦王的聲音很低沉,意料之外,竟然一點都不難聽,並不似外面傳聞的什麼財狼之聲。秦舞陽更偷偷擡起頭,隱隱約約瞧見冕冠的垂珠之後,秦王的臉。
很年輕,面目還很清秀,但也很陰沉,還有種說不出來的威嚴。秦舞陽覺得無論誰人只要瞧上他一眼,說話的聲音都會自然而然地壓低些。
但他在秦王的臉上,還瞧見了些淡淡的寂寞之色。
好像,他離開燕國那日,玉娘偷偷去易水湖畔見他時,她臉上的表情。
荊軻沉聲道:“是?!?
秦舞陽又瞧見秦王冷峻的面上,嘴角牽動,似乎微微笑了一笑。
秦王笑得很奇怪。
他聽說樊於期當年曾爲長安君成蟜,入宮刺殺秦王。秦王派人追殺多年,直至今日纔得到他的人頭??纱丝糖赝醯哪樕系男θ?,並不是那種大仇得報的滿足,反而是很是悵惘。
好像他昨日在秦國的驛館裡,想起玉孃的樣子。
秦王和樊於期?
秦舞陽趕緊搖了搖頭,或許是因爲樊於期,叫秦王想起了他從前哪個相好?
他看見荊軻將裝人頭的匣子放在秦王面前的桌案上,他急忙也將裝地圖的匣子,放在一旁。
“這是燕國督亢的地圖?”秦王又問。
“正是!”荊軻更不贅言,上前便打開匣子,露出裡面一卷地圖。
秦舞陽很緊張。
只有他和荊軻曉得,這地圖裡面,還藏著一把匕首。
也只有他和荊軻曉得,他們是爲刺殺秦王而來。
他聽著自己的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奇怪輕微的“嗡嗡”之聲,似乎是金玉撞擊之聲。他急忙環顧四周,竟不知異響來自何方,再仔細聽著,才發現那聲音竟是來自秦王的左袖之下。
而秦王,也正怔怔地瞧著他自己的手臂。
似乎整個人都愣住了。
忽然間,秦王瞇起了眼睛,也直起了身子。
秦舞陽愈發緊張起來,渾身開始顫抖,臉色煞白。他生恐秦王發現端倪。
但秦王只是淡淡笑著,伸手指著秦舞陽,問道:“他怎麼了?”
荊軻面不改色,朗聲回道:“燕北蠻夷之人,未曾上殿謁見過一國之主,被秦王的威嚴鎮嚇住了。還望秦王見諒?!?
“是麼?”秦王的右手在自己的左袖上輕輕撫了撫。他的神情,就好像秦舞陽在撫慰玉娘撫摸著她的頭髮時一樣。而那嗡嗡之聲,也隨之便消失了。秦王淡然道:“取督亢地圖來看罷!”
“是!”荊軻應了一聲。
燕國督亢地圖在他手中慢慢展開,展到窮盡,現出一把匕首。
鑄劍大師徐夫人專爲刺殺秦王所制的匕首,上面淬了毒,見血封喉。
荊軻順勢抓住秦王的衣襟,挺劍便要刺下。秦舞陽心口一陣激動,幾乎要喊出聲來,卻見秦王左手袖中一道綠影飛出,“嗡”的一聲架住了荊軻的匕首。
秦舞陽凝目望去,瞧見秦王左手中突然間也多了一把綠瑩瑩的匕首。
秦王揚起頭來,竟對著荊軻笑了一笑:“你既是刺客,可曉得宵練麼?”
秦王笑得很溫柔、又很得意。秦舞陽顫抖著,卻忍不住想起上玉娘當著全村人的面,說要跟了他的那個清晨。
荊軻一愣之餘,匕首虛晃一招,仍是急刺而下。秦王猛然踢開書案,衣袖“譁”的一聲裂開,滾到了一旁,爬起來繞到柱後。荊軻仍是追著不放,舉手再刺。
臺下一陣譁然,衆人都站了起來,有人召喚殿外秦軍,趙高更是已經飛身上前。
只見那個太醫模樣的人高高舉起手中的藥囊,朝著荊軻奮力擲出。荊軻振臂一格,把迎面擲來的藥囊擊碎。
秦王又轉到了另一根柱後。他不會功夫,絕不能只憑一把匕首與荊軻近身纏鬥。他想要拔出隨身的秦王劍,可急切之間長劍竟然拔不出鞘。
趙高人未到,聲已至:“秦王,負劍再拔?!?
秦王受他提醒,猛然醒悟,反手抽劍。只一下,秦王劍出鞘,便斬在了荊軻的左腿上。
荊軻頹然倒在柱旁,仍用盡全身之力將手中匕首投向秦王。
他縱然不敵,也要和秦王拚命;縱然死了,也不能夠讓秦王逃脫。
秦王來不及側身,眼看要被匕首投中。那道綠影又自他袖中飛出,隔開了匕首,匕首硬生生的扎進了一旁的銅柱上。
秦王順勢又劈下一劍,荊軻再無兵刃,只得以手接劍,被硬生生砍下三指。
秦舞陽看著荊軻斜靠在柱子上,用手指向站在遠處的秦王,喘息不止,大聲地叫罵??汕匚桕栆呀浭颤N都聽不見了,他早已嚇得癱軟在地上。
殿外秦軍涌了上來,圍住了荊軻,圍住了秦舞陽。秦舞陽眼睜睜地看著荊軻被斬倒,看見無數枝長戈在他身上戳戳點點。
秦舞陽突然又想起了那日玉娘垂著頭,在易水邊上同他說:“我一定等著你!”
※※※※※
秦王趙政坐在寢殿裡桌案前,夏無且揹著一個藥囊,嘴裡唸唸有詞。
自兩年前的一個春日始,這寢殿便再不許一個宮女內侍進來。
這兩年來,進過秦王寢殿的人,除了中車府令趙高,便只有今日救駕有功的太醫夏無且了。
趙政低著頭,沒有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夏無且也不拿正眼看他,也不願同他說話。
這兩年,雖然他一直守在秦王身旁,但是除了定時爲秦王號脈治病,其實兩人幾乎從未曾說過一句其他的話。
他本就是粗人,也不曉得怎麼好好同秦王說話。
過了一會,趙政擡起頭來,凝望著他:“你救了寡人,要什麼賞賜?”
夏無且翻了個白眼:“誰救你了,我救得是……”
他話語未完,卻瞧見趙政哂然一笑。
夏無且心裡,突然對趙政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和秦王,本就是雲泥之別。他盡醫者本分,料理一個貴客,無非就是如此。若不是因爲當初的一句承諾,他和趙政絕不會有半分瓜葛。
可就在此刻,他覺得自己和趙政,就這兩年一聲不響的例行照護中,似乎有了一種奇異的關係,分也分不開,切也切不斷。
趙政的死生,他夏無且不能不盡力。
因爲他們在這世上,還有一個共同的親人。
楚楚……
而一想到這個名字,夏無且覺得自己和趙政的距離彷彿又近了一層,也明白了他笑容的意味。他忍不住“唉”地長嘆一聲。
趙政見了他這般神色,擡起頭來,詞色反而更加和緩:“我曉得你本也不稀罕什麼賞賜……”
“我是怕你死了,”夏無且嚷道,嘴裡一點也不客氣,“你若死了,楚楚她豈不是也跟著……”
趙政撩起左手的袖子,望著纏在他手腕上的宵練,笑得很苦澀,緩緩道:“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在太醫院呆著,叫寡人無病無痛,長命百歲……”他語聲便越來越輕,面上神色,也更是淒涼。
夏無且心中大是難受。他對趙政出言不遜,卻並不代表他不怕秦王。畢竟秦王,是可以殺人的,就似今日在議政殿上一樣。可這能叫天下懼怕喜怒不形於色的秦王,在他面前竟露出瞭如此淒涼神色,他心中又該是何等的蕭索與悲楚。
夏無且覺得他可怕,覺得他可恨,但現在又覺得他可憐。
“我回太醫院去了,你有什麼不舒服的,再來叫我,”夏無且起身要走,想了想,又低下頭,靠到趙政的耳邊,語重心長,“我聽說……你又多了不少夫人?”他看著趙政不答,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嘆氣道:“我可告訴你……那些娘們再美,你也別給我去瞎混,她能曉得……”
趙政凝視著他的背影,也不動怒,更不辯駁,過了很久,才緩緩垂頭,低聲道:“是?!?
※※※※※
偌大的寢殿裡只剩下秦王一人。
趙政緩緩走到牆角,伸手不知在哪裡輕輕一按,只見那平滑的牆壁上,便平空露出一面暗門。他閃身而入,暗門立闔,明珠的光芒,自地道兩壁間透出。
穿過這條暗道,又是一重暗門。
趙政緩緩步入暗門,珠簾深垂,被明珠一映,絡纓繽紛。
珠簾之後,是一間小小的屋子。
裡面有屏風、衣櫃、書架、桌案。書架上擱滿了書,桌案堆滿了梨花胭脂。一眼望去,不過是一間咸陽城裡尋常人家的屋子一樣。
但是當中一張席榻,卻是以一整塊紫綠色的琉璃鑄成的。
上面懸著一顆碩大的明珠,柔光如月,照滿了整間屋子。
琉璃榻上,躺著一名紫衫的女子。她閉著眼睛,蒼白臉毫無血色,看起來就像是冰雪雕成的一樣。
只有很淺很淺的呼吸。
趙政坐在榻邊,伸手輕輕捋開女子的劉海,又輕輕地撫著她的面頰。他又伸出手,握住了女子的手,就這麼靜靜地坐著。
他臉上終於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很幸福很歡喜,還帶著纏綿入骨的相思。
※※※※※
秦王政二十二年,秦將王賁攻魏,引河溝灌大梁。魏亡。
秦王政二十三年,秦軍攻下燕國薊都。秦王政派李信和蒙恬率兵二十萬,南下伐楚。楚軍大破秦軍兩營兵力,斬殺秦軍七個都尉。秦王政請王翦統領六十萬大軍再徵楚國。出征時,王翦幾次向秦王請賜美田宅園,以求留遺子孫,藉此消除秦王怕他擁兵自立的疑懼。
王翦大破楚軍,殺項燕於蘄,虜楚王負芻,平定楚國。隨後南征百越,因功晉封武成侯。王翦又上表告老還鄉,終得善終。
秦王政二十五年,燕亡。
秦王政二十六年,王賁揮戈南下,齊亡。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王趙政一統七國。採上古三皇五帝位號,號曰皇帝,稱始皇帝。命爲“制”,令爲“詔”,天子自稱曰“朕”。分天下以爲三十六郡,車同軌,書同文字。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
始皇二十八年,齊人徐市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始皇遣徐市攜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賜長生不死術。
始皇三十三年,將軍蒙恬發兵三十萬人北擊匈奴,略取河南地,沿河置四十四縣。次年秋,秦始皇命蒙恬軍北渡黃河,取高闕,攻佔陽山、北假。匈奴單于頭曼大敗,被迫北徙十餘年。秦置九原郡。蒙恬奉始皇命,修築萬里長城。
始皇三十五年,齊人淳于越反郡縣制,始皇以其私學誹謗朝政,令焚燒《秦記》以外的列國史記。方士盧生、侯生妄議朝政,且攜帶始皇用以渡海求仙用之巨資出逃。秦始怒,將方士四百六十餘人,皆阬之咸陽。公子扶蘇上書勸諫,始皇將其發配上郡,爲蒙恬督工。
同年,始皇修建宮殿阿房,天下謂之阿房宮。
始皇三十七年,始皇出遊。左丞相李斯、右丞相馮去疾、中車府令趙高、幼子胡亥相從。徐市自蓬萊返,密謁始皇。
※※※※※
“你終於尋到了?”始皇帝斜斜靠在一張軟榻上,聲音低垂,輕輕咳了幾聲。
“是!”一人年約不惑,葛衣布鞋,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回答,“小人徐?;耸陼r間,終於在東海上找到了蓬萊島所在。那島……果如陛下所言,設有奇門遁甲之術。小人的大船一旦駛近,便風浪驟起,船隻無法登岸。小人幾次衝不過去,想著這若尋不到人,十來年功夫前功盡棄,也再不能活著回來向秦王覆命。左右都是一死,索性舍了大船,一人駕了一隻小舟,去闖島一試?!?
“你竟能闖過她……島上奇門陣?”始皇帝淡笑著問。
“小人無能,小舟被風浪打翻,小人掉入海里暈了過去。待小人醒來時,已經被救到了島上,見到了……”
“誰?你見到了誰?”始皇帝猛地直起了身,卻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小人見到一名古稀老者,精神十分矍鑠,面上……這裡有一道傷疤?!毙旄S檬衷谧约耗樕媳攘艘幌?,微微提高了點聲音。
“只是見著他嗎?”始皇帝又緩緩地躺了下去。徐福道:“是,只有他。老者自稱姓趙,說小人的船在島邊數次出沒,他早已留意到。見到小人拼死闖島,纔出手救了小人。小人想著陛下的吩咐,便將陛下叮囑之事向他一一說明……”
“他說什麼了?”始皇帝輕聲問。
“老者聽完之後,只是嘆了口氣,說曉得了,叫我轉告秦王,再有半年,長生果便該結果了。只盼上蒼垂憐,還能趕得及,到時必定派人送來。他又爲小人準備了船隻乾糧,親自送小人出島,還告誡小人,今日之事,除了陛下,不可向任何一人提起?!?
始皇帝默然許久,接著問:“你再未見到島上其他人麼?”
徐福忙道:“那老者同小人說,他的夫人年事已高,不能叫她再傷神,何況什麼湛兒……”
始皇帝原本一邊聽一邊頷首,突然間輕哼了一聲,徐福頓時收住了口,不敢再往下說。始皇帝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冷笑道:“說?。 ?
徐福這才挺了挺背,小心翼翼說道:“老者也只是提到湛兒這名字,還嘆氣道虧得當初沒叫衆人曉得還有出島之法,不曉得世外更替。不然湛兒怎肯安心苦等這麼多年?”
始皇帝臉上露出蔑視的神情,不屑道:“不叫他出島,是叫他好好活著……便是出了來,又能如何?不是他的,終究也不是他的。”他一時心情激動,話說得多了些,頓時好一陣重咳,許久也停不下來。
徐福急忙道:“陛下,可要叫太醫來?”
始皇帝一邊咳嗽,一邊重重地擺了擺手。徐福不敢造次,只好伏在地上,一直等到始皇帝咳聲減息,又聽到他聲音略帶嘶?。骸罢f下去!”
“是……”徐福腦子裡不住地打轉,也不知再說什麼好,想起一事,雖有些躊躇,但仍是老老實實道,“那老者說,他們島上去年前收留了一名遇難的齊國漁夫,那漁夫同他們說陛下行焚書坑儒之事,實在是天……”後面三字,他期期艾艾,著實不敢說。
始皇帝冷笑道:“說啊……怕什麼?”
那“怒人怨”三字徐福曉得絕不能提,只輕聲道:“老者問小人,此事可是真的?小人因十餘年多年在海上漂流,早已不曉得世事,故而也不曾回他。”
“有什麼不好回的……”始皇帝提高了聲音,緩緩道,“自你出海,音信全無,朕便想叫盧生他們再爲朕出海探查。只不過他們不似你這般忠心,只圖貪墨朕的錢財。哼……殺了幾個儒生,以儆效尤,有何不可?至於焚書……”他說到後面,似有滿腹心事不願吐露,默了一默,只輕飄飄地道:“那裡面有幾本書,記載了古蜀秘技,朕多少有些不放心,還是燒了好!”說完,便瞑目垂眉,久久不語。
徐福見他神情,不敢驚動,只磕了頭,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
綿綿細雨、庭院深深。
舊屋幾楹,庭臺樓閣,莊嚴中又帶著種說不出的淒冷之意。
這裡,從前是趙武靈王的沙丘宮。一代豪傑趙雍,就死在了此處。
一名老人獨坐在廊檐下,彷彿已經與世隔絕良久。
他仰首望著窗外的夜空,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在他前面的,是萬點白梨花。沙丘這個地方,從前便盛產梨花,加之今年天氣寒涼,陰雨不絕,如今雖是七月,沙丘宮中的梨花竟然依舊綻放。
又是一年梨花,又是一年雨。
一年復一年。
梨花依舊,雨依舊,人呢?
“趙巽……”他朝著遠方招了招手。他聲音很蒼老,很無力,近乎於耳語,但趙高幾乎同時出現在他面前:“陛下……”
趙高的鬚髮已有些白了,身子仍是站得筆挺。老人望著梨花,目光中帶著淡淡笑意:“我想起那年在蘄年宮,也是這麼下著雨,你揹著我去見蠢丫頭……”
“陛下是說……”趙高一怔,聲音不自覺便尖銳了起來。
“你去見蠢丫頭,同她說南瑤刺殺我……”
“陛下怎會曉得?”趙高屈下身來,訝聲道。
“怎會曉得?”老人的面容上,又緩緩泛起了一絲笑容,“你想借機叫她與我和好,我難道不想麼?”他仰起頭,微微笑道:“你心有旁騖,卻不曉得那日我就隨著你,躲在殿外,什麼都聽見了……”
“陛下……”趙高心頭大震,腳一軟,頓時跪了下來。他終於明白了,當初秦王是如何猜到他是爲了解藥去捉夏無且的。
“行了行了,”老人擺了擺手,示意他起來,“我告訴你,你身上的毒……夏無且每年給你吃,並不是什麼解藥……”
趙高猛然擡頭:“陛下是說,小人身上的毒,無藥可解?”
“你啊……”老人輕輕哼笑,“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不想想那蠢丫頭怎會做這樣的惡毒之事?!彼Φ玫靡猓骸八颇惴碌模皇且幻秾こ5に?。她叫夏無且同我說,你這人每到要緊關頭總會做錯事,如今以爲自己服了毒,我手中便有了牽制你之物,你便絕不會率性妄爲……”
趙高跪在地上,真的如夢初醒,想起這十多年戰戰兢兢,頓時滿腔悲憤感慨,全部自目光中流露出來。他的身子微微發抖,聲音發顫:“既如此,陛下爲何要告訴小人真相……”
老人定睛凝注他半晌,神色突地一陣黯然,垂首道:“她做了這麼多事情,一心爲我,爲秦國千秋大業著想。可其實……這些與我有什麼干係?”
他這一生,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如今連仇人都沒有了。
他的後宮裡,雖然充盈了六國的美女。可他卻好像一個都不曾喜歡過。
就算他曾喜歡過一個美麗的姑娘,也已成爲傷心的往事,已不堪追憶。
除了“始皇帝”這三個字之外,他在這個世上,其實一無所有。
秦朝的興亡,與他又有什麼干係?
“將來秦國如何,扶蘇能不能管束得住你,我懶得管,也管不著了,”老人垂下頭來,“你能對我忠心不二,已經夠了……出去罷。”
趙高霍然站了起來,瞪著老人,張嘴欲言,可嘴脣方微微張動,又倒退兩步,轉身離開了。
只留老人一人,與天地星辰共享寂寞。
他神情越來越凝滯,目光也漸漸沒了神采。自從夏無且在他面前嘆了幾次氣,他便什麼都明白了。
死並不可怕。
有些悔恨放在心中,比死更可怕,更折磨人。
忽然之間,他感覺到了什麼,霍然回頭,凝注著長廊的盡頭。
一個人從廊外走了過來,他走得很慢,越來越近,並不是趙高。
老人看到他,眼中忽然有了光:“李湛?”
秋未至,夜已深。
風雨更綿密。
那人穿著一件青色的長袍,瘦瘦高高一如從前。他已不再年輕,白髮爬滿鬢角,眼角都是皺紋。臉上雖然沒有表情,臉色卻很蒼白。
每一條皺紋,每一道顏色,都像是在告訴別人他多年經歷的淒涼和孤寂。
“秦王?”李湛的聲音並未見老邁,仍如從前般溫和堅定,“還是始皇帝?”
老人凝視著他,漸漸揚起嘴角,笑了:“你……來了?”
李湛站在他對面,與他四目相對,眼睛也不瞬一瞬,過了許久,沉聲道:“楚楚呢?”
老人慢慢垂下頭,伸手去摸一旁幾案上的藥盞。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晃得藥盞叮叮作響。他端起來喝了一口,這才擡起頭來,冷冷笑道:“我怎麼曉得?不是隨你去蓬萊了嗎?”
李湛目光大是疑惑,驚訝道:“她……難道不曾回去見你?”
老人並不答話,只是微哼了一聲。
李湛的眼中漸漸有了迷茫之色:“可那日……那日她……出了密道後,韓挺、韓櫟兩兄弟與我們分道揚鑣,楚楚……楚楚她……”他沉默了下來,思忖片刻,輕嘆一聲:“她只說她有些事情要與韓挺兩人交待,叫我們先去見朱老伯,她隨後便來。”
“你便就此拋下她走了?”老人臉上淡淡的笑容中,帶起了刀一般的譏誚之意。他語聲冰冷,目光也冰冷:“不是說,你們種了什麼同心蠱,要什麼同生共死麼?”
李湛聽到這話,眼中悔恨之意大盛:“我曉得韓氏兄弟必對秦國聖地有所圖謀,楚楚則是想爲你消除後患……加之朱老伯勸我以我爹安危爲重,我才一時糊塗……更不料趙伯父又刻意瞞了我出島之法。我……根本無法出島尋她?!彼木w愴然,可惜此地有藥無酒,否則他便要大醉一場;他與老人雖然是敵非友,可他多年積鬱,也想要對著老人放懷傾訴。
李湛面上、眼中俱是沉痛之色:“前些日子,我無意中見到趙伯父送一人出島,我才曉得……可這麼多年,她……她……既然不曾回來,她會去了哪裡?”
“莫非她死了?”老人笑著問了一句。
“死了?”李湛身子一震,心裡忽然涌出一陣恐懼之意。他恍惚了好久,以右手輕輕撫著胸口,搖頭道,“不會,蠱信仍在,印記未曾消失,我既未死,她也絕不會死?!彼蛔〉負u頭,望向老人:“你可曉得這同心蠱……”他也不曉得自己要問老人什麼,只覺那個“死”字在他心頭不停地飄飄湯湯,令他整個人都彷佛臥在雲裡。
老人卻轉過了目光,望著面前無盡的梨花夜色:“從前在雍城,我倒是親口哄得一人燒了骨信,他胸口的印記消失了,他們兩人便也死了。我記得蠢丫頭爲了這事,還曾埋怨我……”
“是麼?”李湛緩緩鬆了一口氣。老人仰頭大笑:“她爲了你屢次背叛於我。在她心中,你自然比什麼都要緊,怎捨得輕易捨下你,多半是遇到了什麼難事。既然她不曾死,你還活著,總有相見的一日,你又怕什麼?”他雖縱聲而笑,但笑聲卻已甚是微弱,突然嘴角牽動,譏笑道:“你怕自己活不久了,此生再無法與她白頭到老麼?”可他的目光中卻無半分譏諷之意,反而甚是蕭索。
李湛默然半晌,喃喃道:“白頭到頭……”
念著這四個字,忽然覺得心頭一陣陣發痛,痛得連眼淚都幾乎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天上地下,如今若有什麼事情叫他放不下,便只是“楚楚的音訊”了。
而這老人說的“白頭到老”,卻比知曉楚楚的音訊更能打動他。
只要他活著,那她定然還活著,他便走遍天涯海角,他會尋見她,他又何必要怕?
想起那日他同楚楚一起,將手指的血滴入蠱蟲時,楚楚看著他,那樣充滿了戀愛與期望眼神,李湛頓時挺起了胸口,朗聲道:“我會同她白頭到老的,一定?!?
他的身子像是突然年輕了二十歲,邁著大步走了。
始皇帝望著李湛的背影,目光微微閃動。那閃動的光芒中,似乎隱藏著他不爲人知的得意;又似乎是他滿心的悲愴悔恨之情……
他仍是坐在廊檐下,癡癡地望著滿院梨花。他忽然覺得有說不出的疲倦,只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雨不知何時停了,大地一片寧靜,靜得會讓人心虛。
風息、寒意深,梨花落滿院。
落花繽紛間,樹下彷彿忽然出現了一個淡淡的影子,一名紫衣飄飄的女子。
老人勉強擡手,輕撫著胸口,眼中似淚盈眶,卻未流下。
※※※※※
始皇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崩於沙丘平臺。
趙高與李斯密謀扶胡亥,矯詔賜死扶蘇,扶蘇遂自盡。胡亥即位,爲秦二世。
九月,始皇帝的靈柩返回咸陽,直至始皇陵。當日,趙高親自駕車,將一輛馬車從秦王宮寢殿出,又駛入始皇陵。
清風吹過,車簾微微飄起一角,露出裡面,似乎是一座紫綠色的琉璃棺樽。
作者有話要說: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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