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的紅茶,以及總數在紅茶五倍以上的咖啡所散發出來的香氣微粒,在會議室的空氣中碰撞著,討論雖然熱烈展開著,但阿泰兒的內心其實早就已經下決定了。因爲他最初所構想的戰略,就是以將皇帝拖到會議桌上,作爲最後的歸結點.
“一開始先把皇帝引到艾倫伯爾迴廊,然後再把他拖到會議桌上,爲了要讓後續的事態能夠順利地進行,最好還能夠讓皇帝的兩腳穿上銀色的溜冰鞋.”
阿泰兒艦隊的基本攻戰策略,由司令官親自作了這樣的一番說明,讓他們的幕僚們此時不知是應該認真嚴肅地點頭呢,還是該當作笑話一般地付諸一笑。
不管是阿泰兒本身也好,還是幕僚羣也好,都不認爲爲守護民主政治的精髓,非得要玉碎瓦不全地戰到最後的一兵一卒。
反而認爲必須要存活下來,才能夠與凌雲取得政治上的妥協,這一方面纔是他們非得要取得不可的勝利.儘管看在他人的眼裡覺得驚訝,但這才應該是他們要作戰的理由.
最初,不曉得是正經或者是開玩笑,亞波羅曾經說道.
“壯烈犧牲的這一條路,已經讓比爾爺爺捷足先登了,我們若想要從後面急起直追的話,也不會有人來褒獎我們,所以若不好好地活著,獲得一些好待遇的話,可就是損失了.”
像這樣的一個意見,其實也就是阿泰兒艦隊的成員,嗜好故意裝壞的一個毛病.無論如何,阿泰兒艦隊的幹部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抱持著“絕對不與專制主義妥協”的思想,他們並不是連敵我之間的實力差距都不懂得衡量,只知壯烈似地仰天長嘯,然後衝向自我毀滅的這種“憨直的人”.
因此,皇帝此時所提出的要求本身,毋寧說是阿泰兒艦這邊所歡迎的.但是就他們的環境以及現在的時間點來看,他們沒有福氣可以天真地去相信對方這個要求,所以他們討論的前提是,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
就算帝國軍已經放棄了使用軍事力量來尋求事態之解決,但是他們所作出的選擇,不見得一定要迎合阿泰兒艦隊所希望的方向.
“他們會不會籍口說要會面或是要講和,其實是想要把司令官引到艾倫伯爾要塞之外,企圖謀殺呢?”
由姆萊中將所提出的這個意見,成了會議討論的出發點.此時的他是特意地陳述一般常理的推斷,以藉此引出相反的理論或者是疑點,有點像是在作某種化學實驗的感覺.
聽到這句話,阿泰兒把自己頭上的黑色扁帽脫了下來,放在兩手中間玩弄著.寇鋒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之後,立刻又把咖啡杯放回托盤裡,彷彿咖啡的味道不合他的品味似的.
“我認爲這個可能性不高.理由是因爲皇帝的爲人.很難想像那個自視甚高的小子,會因爲沒有辦法在他所拿手的艦隊戰當中獲勝,而訴諸於謀殺的手段.”
那位歷史上最偉大的征服者,一到了寇鋒銳利的舌鋒中,竟然變成“小子”了,不過他這種說法雖然有些拐彎抹角,但是卻對凌雲的精神特質當中並沒有卑劣的成分這一點,有著肯定的評價。
接著泰勒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其實,如果先前發言人不是寇鋒的話,不曉得泰勒還會不會特意地要加入議論.
“皇帝本身或許是這樣,但是他的幕僚羣裡面,也許有些人抱持著不太一樣的價值觀.經過這麼多的流血犧牲之後,卻仍然沒有辦法戰勝,皇帝這個戰爭天才的顏面就難保了,說不定有些忠誠心過剩但判斷力不足的傢伙,會想耍些什麼花招也說不定.”
在這場討論持續進行中,傑森一直無言地注視著阿泰兒.傑森明白阿泰兒的內心其實已經打算要接受會面協商的要求了.對他來說,現在唯一的一個問題,就是自己是不是能夠和阿泰兒同行.
不管怎樣,另外的一個問題就是,一向好戰的皇帝,爲什麼會想要求會面呢?並非全能的傑森,此時無法洞察出原因究竟何在.
“……絢爛奪目的皇帝凌雲,是一個只知道勝利而不知道和平的人.”
這是後世的歷史學家扔給這位軍事天才的批判當中,最爲苛刻的評語之一.這當然不能說是很公正、客觀的批評,但卻表現出凌雲那壯麗個性當中的某個橫切面.至少,沒有辦法用相反的評點來加以否認這一點,應該是一個事實吧!
在後世的這種評語下,發燒臥病在牀上以後,竟然會對阿泰兒提出會面的要求,這令一直在他身邊輔佐著他的尤利娜,也就是尤利娜.哥拉斯伯爵小姐感到意外。
因爲事態作如此的演變,雖然是她所期望的,但卻不是她預期會發生的.當這場“迴廊戰役”展開的時候,尤利娜爲了要避免無益的流血犧牲,曾經不只一次地對皇帝提出諫言.
“阿泰兒所想要的並不是宇宙的全部,臣下斗膽進言,未來如果需要作出某些讓步那麼這個責任及權利是在陛下您這一邊的.”
皇帝聞此回頭看著這位美麗的秘書官.
“伯爵小姐,聽你這麼一講,好像是說主張將阿泰兒像窮鼠一般地窮追猛打,然後把他逼進死衚衕裡,是朕的責任嘍.”
“是的,這是臣下所主張的意見.”
此時的凌雲臉上所呈現的,與其說是不高興,毋寧說是被刺傷了的表情,他拒絕了尤利娜的諫言,並且皺著眉頭,這雖然是一個表現出他內心無可奈何的動作,但這位年輕人卻仍然顯得極爲優美.
“這世上敢對宇宙的支配者這樣直言不諱的人,在所有活著的人當中,只有你一個人哪!伯爵小姐.你的勇氣與率直固然值得讚歎,但是如果你認爲朕總是會很高興接受的話,那就很傷腦筋了.”
尤利娜之所以沒有再繼續貫徹自我的主張,是因爲她太瞭解凌雲的精神上所需的營養素是什麼。
她經常擔心著,如果失去了這些營養素,那麼皇帝是不是等於失去了他本身生存的意義了。
然而,一旦他真像他一直所熱切希望的一般,用武力打倒了阿泰兒,並且完全支配宇宙之後,他那蒼冰色的眼眸要將視線投注於何處?他那白晰的手又將有何所求呢?以尤利娜的聰明智慧,仍然是難以以預測的.
無論如何,在皇帝發燒的情況下,以隱愜皇帝欠安方式,讓皇帝親征的軍隊先撤退的決定作成之後,尤利娜也暫時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皇帝的發燒是過度勞累所引起的,而不是因爲在醫學上有什麼難解的疑問,所以暫時先把最後的戰事往後延就是了.
或許自己本來是不應該這樣想的也說不定,因爲這個對於皇帝與帝國的懸案,能夠在和平之中解決是她所希望的結果.況且避免戰鬥長期化,也是尤利娜最初所抱持的想法.
儘管如此,還是有一點讓她覺得很難以釋懷.因爲到目前爲止,包括尤利娜在內的幕僚們再三的地進言,但是凌雲卻不能用他平常的度量加以迴應,仍然固執地想從正面發起軍事衝突,按住阿泰兒的脖子,讓對手屈服在自己膝下。
如果他現在沒有發燒的話,或計還會堅持他原有的想法,證流血犧牲繼續下去,直到把阿泰兒埋葬爲止吧。
因爲持續著超越回覆力的攻擊,採取消耗戰的方式本身是絕對沒有錯誤的,那麼爲何凌雲會棄原先他所堅持的鐵血主義呢?難道是因爲發燒使得他的氣勢軟弱下來嗎…….
凌雲在牀上半坐起來,用視線和表情回答了尤利娜的疑問.
“因爲梅因慈.哈特提出了諫言.”年輕皇帝很認真地說道.
尤利娜聞言,不自覺地一直凝視著皇帝,許久之後才察覺自己的失禮,凌雲白晰的臉頰因爲發燒的緣故,呈現地透明的紅暈,看起來彷彿是拂曉的女神親吻了他的臉頰.
“梅說,請不要再繼續與阿泰兒爭鬥下去了.這傢伙雖然過世了,不過還是對我提出建議哪.”
凌雲好像並沒有察覺到,他在故友以外的人的面前,使用了第一人稱.尤利娜默默地聽著,因爲她明白皇帝並沒有要求自己回答.
凌雲所說的話,事實上是可以用科學來加以解釋的.在他意識的水面下,混雜在一起的思維和感情,像是許多道纏繞在一起的水流,在一陣混雜後浮現於水面上。
那是他對永遠失去的朋友所懷藏的哀惜和思念,同時也有對自己的過失所無法壓抑且不斷擴大的悔恨。
那是他心中對阿泰兒這個偉大的敵手的懷藏的敬愛.那是他對海特及梅茲這兩位一級*、以及其他數百萬戰死者所產生的內心自責。
那是因爲這場戰鬥推移時所感受到的沉重,使得他的內心產生焦躁感.那同時也是他身爲一個戰略家所作的思考,正在尋求除了戰鬥以外,是不是還有其他有效的手段可以將事態解決.
在這些渾沌不明的意識當中,最爲清澄的部分,被統一結晶在梅因慈.哈特的這個人格當中。
在凌雲昏迷無意識的時候,爲了要駁倒他本身的固執,使他的態度產生改變,將最好的方法使之人格化……
如果加以分析,原因便是如此.但是尤利娜十分明白,在人的世界當中,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加以分析的好。
像“因爲梅因慈.哈特來到我夢中,勸我停止戰鬥”--這種中古世紀的解釋就夠了,而且也夠有理了。
因爲梅如果還活著的話,那麼他勢必會是皇帝的盟友,而且是帝國的重臣,同時也一定會向皇帝作這樣的勸告.
“……我明白啦,梅,你這個人就是這樣,我會試著和阿泰兒會談,不過只是試試看而已喲,我沒有辦法向你保證一定不會決裂喔.”
最後,連然尤利娜等人都沒有辦法做到的事情,死者卻做到了.當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尤利娜像突然偷窺到環繞在無與倫比的皇帝身邊的重臣們,有幾個人的感性在動搖了.
皇帝的貼身侍者,少年艾密爾看出陛下與伯爵小姐之間的談話已經結束,於是送來了加有蜂蜜的牛奶.但是牛奶的芳香並沒有讓尤利娜的情緒好轉起來.
並不是因爲皇帝對於國政漠不關心或不負責任,事實上,他是一個有良心的執政者,不管從他的態度上來看或從他執政的成果上來看,其實都是他意識和努力下的產物,在其他方面,他則是由無意識成分所構成的。
因此,在他所支配的體制、或是他的帝國當中,軍略經常較政略來得優先.所以此時他的精神邊境裡面,確實也有某些部分正在否定著這次與阿泰兒的會談.
“朕本身不中用地發燒也是原因之一,但事實上是因爲將兵都疲勞了,而且也必須要等侍補給.與阿泰兒進行會談,並不表示就此妥協了,而是因爲要做好再戰的準備,必須要爭取時間.”
當皇帝下達會談的決定時,有人鬆了一口氣,另外也有人覺得很遺憾.像是在不知不覺中立下絕大功勳的猛將謝夫等人,就難以壓抑其戰鬥的意志.
“皇帝與阿泰兒交涉的時候,反正一定是會決裂的.如果這樣的話就立即再度展開作戰.”
謝夫的聲音雖然不是很大聲,卻是在公開場合下所做的一個聲明.尤其是海特以及斯梅茲的舊部下,更是難以抑制要爲長官復仇的決心。
這種激昂的情緒卻也引發了一些擔憂,所以林立便親自著手於海特、梅茲兩艦隊的重編工作。
“疾風之狼”那灰色的眼眸只要一瞥,便可以將身高比他還高二十公分的巨漢鎮懾住,所以由他親自重編,倒也有安撫情緒的作用.
林立已經晉升到元帥,擁有宇宙艦隊司令官的地位,成爲帝國軍最高的幹部.儘管他擁有一個耀眼得令士兵們頭暈目眩的顯赫官階,但是他的外貌卻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動作輕快而且敏捷,對待士兵的態度絕不拘謹刻板.
林立並不單純地只是一名戰術家,同時更具備一名戰略家的見識,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讓艾倫伯爾要塞以及上的舊同盟餘黨集結在一起的話,那麼對他們不利的事實也就增大了。
不過,因爲帝國從最初的一開始就知道敵人集結的地點,所以攻擊雖然很困難,但是要封鎖卻很容易.雖然現在已經付出了不少犧牲的代價,但是卻也沒有必要因此就固執地非得藉由軍事力量取勝不可.
眼前這些勢力,是靠著以阿泰兒爲中心的強勢人格所結合統一起來的,所以如果阿泰兒不存在的話,那麼這一切或許就煙消雲散了也說不定。
現在這個時候,林立的確也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如果要說得更極端一點的話,就把阿泰兒封鎖在迴廊裡,耐著性子一直等到他死亡爲止,這也是最終的一個方法.
但就這一點而言,帝國軍--凌家王朝也是相同的.只要讓凌雲一斃命,那麼不管在政治方面也好,在軍事方面也好,同樣都是沒有人可以取而代之成爲領導者的。
正因爲如此,當皇帝發燒臥病在牀的時候,連一向豪壯的林立也覺得有一道冷風吹進了他的神經網,令他心寒不已。
他甚至必須避免發佈“皇帝陛下因龍體欠安,故親征部隊暫時撤退”的消息.平白支領高薪的御醫團,主張過度疲勞是皇帝發燒的原因,但如果內在的精神能源與外在的責任義務,還是一直持續地將過度沉重的負擔加諸於皇帝的年輕肉體的話,那麼在未來要怎麼辦呢?
難道新王朝會就此一代而終嗎?果真如此的話,那麼往後豈不是又要成爲戰亂的時代了?想到這裡,林立不由得衷心地祈求皇帝的健康並且早日成婚.這位帝國軍最高的勇將,絲毫沒有想到在爭亂的時代中,集所有權力於自己一身的想法.
另一方面,他最親密的朋友李麗,在皇帝臥病在牀的時候,代理皇帝統轄全體遠征軍,展現了完美的技巧與手段,他在這段期間,幾乎沒有任何的私語,只對林立泄露說,皇帝該不會因病而去世吧?
此時所有的時間幾乎在以戰友艾傑爲模仿對象似地終日沉默寡言,早餐多半隻喝點白酒、吃點起司就算了,雖然他並無此意,但確實添加了密友擔憂的因素.
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那就是遠在金三角的修貝特元帥向皇帝呈提建議。
他的建議後來爲皇帝所駁回,不過這個僅爲另外兩位元帥以及尤利娜所知的提議內容,和過去由幕僚所構想,但遭謝夫給摒退的提案酷似。
不過有一點比過去的提案還要再辛辣一些的地方在於,這樣平白無故地把阿泰兒找來的話,他或許不會答應會過來,所以不妨派遣某一位重臣,以使者的名義出使艾倫伯爾要塞作爲人質。
一聽到這裡,林立與李麗都沒有話說,當場也沒有任何批評的言詞出現.
粗心疏忽的阿泰兒來到帝國的地盤之後,就把他給殺了,如此一來,便可以斬斷往後的憂患。
而出使到要塞當作人質的重臣,理所當然會成爲阿泰兒一黨憤怒情緒下的報復對象。
這麼一來,帝國再以報復的名義,將失去阿泰兒領導的那一夥人予以軍事鎮壓,如此全宇宙便可一統在新王朝之下。
這一切只要犧牲一個人就可以做到,但問題是,哪一個重臣可以在心知肚明的情況下,出使到要塞上作人質呢?
“如果沒有其他使者候補的話,那麼就讓臣來擔任這個任務吧.”
一直到目前爲止,修貝特所受到的評語,除了冷酷絕情以外,還有一些令人不覺油然升起的敬畏感。
這或許是因爲他在策劃謀略時,極度地激烈苛刻,甚至不惜將自己也訂爲犧牲者,而且在陳述謀略的同時,態度也總是顯得毫無懼色的關係吧。
儘管林立、李麗都充分了解這一點,但是卻沒有辦法對軍務尚書表示任何的讚賞之道.“疾風之狼”的聲音甚且還一反平常,含著挖苦口吻說道.
“被迫和那個修貝特一起自殺的這種死法,阿泰兒大概怎麼也不會料到吧.不過那傢伙想以使者的身分出使到阿泰兒那邊去的話,阿泰兒就會相信他嗎?”
金銀妖瞳的統帥本部總長,隔了許久才附和著密友所說的話,諷刺地說.
“不,倒不如讓那傢伙照他的建議去做算了.只是修貝特讓阿泰兒那一黨人給殺了之後,我們應該也沒有什麼義務要替他復仇.”
“沒錯,其實這世上沒有了他,比沒有了阿泰兒還要更能夠讓這個宇宙維持和平,讓新王朝更安泰,而且萬事更好收場呢!”
說歸說,他們兩人心中並沒有積極地想要讓事情如此演變的想法,不過,萬一事情真演變成這樣的話,那麼他們兩人也不會覺得有任何的遺憾。
另一方面,他們心中也爲了這個已經失去時宜的獻策沒有能夠抓住皇帝的心,讓皇帝的名譽能夠保全感到高興.
他們兩人雖然都是統領大軍的將領,而且在軍事史上佔有冠羣的地位,但卻不是能夠知道一切的預言家。
他們並不曉得事實上有一個和修貝特的構想酷似,但是更低級的陰謀,正像菌絲般悄悄地伸入到宇宙當中.此時的林立他們,正開始展開各項準備,以便讓他們所尊敬的敵手,有個愉快的來訪.
但最後的事實證明,他們所做的各種準備都沒有任何用處,最後他們還是沒有能夠和阿泰兒見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