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說,幼年皇帝李德二世並沒有犯下足以被稱爲暴君而必須被廢掉的罪行,而且,幼帝如果真的死了,即使是自然死亡,人們也會理所當然地認爲是有遭受謀殺的可能性吧!
以凌雲公爵本身的利益來講,爲了要避免惹上“殘殺幼兒”的罪名,勢必會想方設法來維護幼帝的生命與健康。
這麼說來應該是一個相當諷刺的立場,不論那位公爵是多麼的聰明靈敏,也將爲該如何處置皇帝而煩惱不堪吧!
這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得到的。但是,因爲這一次的事件,原有的難題被解決了。皇帝逃去,留下了無人的皇座,皇座在失去舊主人之後,由新的主人接手,原來的主人難道可以爲此提出異議嗎?
姑且不論舊體制派的主觀意願如何,最終的結果卻是他們特意地替敵方卸下了沉重的負擔。
對於這樣的結局,那位公爵或許會-一如他平常的華麗神情而失笑出聲吧。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對他來說都是有利的。
如果皇帝是按照自由意志,捨棄了皇位與臣民而逕自逃亡的話,那麼便可以對其沒有責任心而且懦弱的行爲加以譴責,繼而名正言順另找傀儡或自己取而代之。
反之皇帝是在與他本身的自由意志相反的狀況下被強行虜走,那麼便可以對綁架的犯人加以聲討,並採取行動以“拯救”皇帝。
也就是說,最後的選擇權都是被收在那位俊美年輕人的口袋裡。而另一方面,不加思索便把皇帝與自稱是忠臣的人來者不拒迎進懷裡的自由行星同盟,則只能伴隨著自己的心臟的鼓動,靜靜地等待著對方將要抽那一張牌,因爲輪到自己這一邊選牌的機會已經錯過了。
儘管如此,對凌雲來說,這一切難道只是從天而降的幸運使然嗎?這是阿泰兒所一直沉思的問題。
而令人心悅誠服的答案,在這個時候看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凌雲公爵是個充滿野心與銳氣的年輕人,絕不是終日無所事事守株待兔的類型,他個人的意識,應當是以某種形式左右著這個事態的發展。
畢竟,過去曾經唆使同盟軍內的不滿分子發動政變的就是這位公爵在背後主持的。雖然不能斷言他是從整個計劃一開始的時候即牽涉其中,但有很大可能是明知道有挾持皇帝的計劃,卻故意地加以忽視,而將事件的結果作最大限度的利用。
阿泰兒之所以這樣想,是基於以上極點推測,第一是令人難以置信舊體制派的餘黨竟有挾持皇帝由銀河帝國帝都逃亡出來的組織行動能力。他們究竟是怎麼潛入帝都的呢?又是如何能夠安然地逃離?
而且在這段期間,又是怎麼樣能夠避開憲兵隊的眼睛,使之未察覺到自己的存在?縱使對手不是凌雲公爵,也會令人想到這個如此完美的行動背後是否有什麼人在大力幫助。
那背後的人勢必是擁有龐大的組織、豐富的資金與人手,而且心懷著獨自的利益與目的,聰明又狡猾地支配著整個行動……。
具備這些條件的,金三角……?
難道又是金三角?阿泰兒忍不住要爲之咋舌。他以身爲正統歷史學派末端之人的身份,是希望排除所謂“陰謀史論”的。歷史的潮流不應會爲少數人的陰謀與策劃而改變。歷史本身不應該是這樣的一個東西。
然而無論如何,同盟政府都必須要負上責任。不是對其起因,而是對其結果……。
自由行星同盟與銀河帝國的舊體制派聯手。他們那些人明顯是心懷不軌的反動分子,而並非是自稱的什麼“忠臣”。
他們所希望的就是要再創巴拿馬王朝的正統權威,以此權威爲依靠,由自己重新掌握國政,獨佔權力和財富,使歷史逆流。
而自由行星同盟政府竟然與這樣的人聯手,去相信那僅畫在紙上的毫無保證的“未來民主化”,而與今日實際在改革政治與促進社會進步的那位帝國公爵敵對。這樣的選擇應該可說是集愚劣之大成吧!
阿泰兒自覺到有不少偏見的微粒子溶入了自己思考領域內,但卻意志堅定地堅持自己的想法。
自巴拿馬帝以來,巴拿馬王朝歷經了五個世紀的歲月,應該有無數的機會可以糾正其政治與社會的極端不公平現象,但是卻一一地加以姑息。
最後終於因爲徹底腐化的特權階級所呼出的毒氣,不僅僅是王朝的花朵,甚至連莖和根都枯竭所死。而那已經枯竭了的特權階級的餘黨,到底還能夠期待些什麼呢?
盜賊的種類有三,這應該是什麼人所說過的話吧!依靠暴力的竊盜者、依靠智慧的竊盜者、以及依靠權力與法律的竊盜者……。而這些特權階級,無疑就是屬於最爲人所鄙夷的後一種。
靠著凌雲公爵,由大貴族支配體制的車輪下被解放的帝國三百億民衆,絕不可能會饒恕與強盜聯手的自由行星同盟吧!這是必然的事情。
看來,就如原先所想像的一樣,我方將要與銀河帝國的“國民軍”交戰了!到了那個時候,正義當然是在他們的那一方……。
“……那麼,梅蘭茨將軍,您今後有何打算呢?”
一個並不是那麼大的聲音,將阿泰兒的意識喚回到艾倫博爾要塞的會議室內。他用視線探索著幕僚們的臉,知道了那聲音的主人原來是姆萊參謀長。
其他的幕僚們聞此也只是在程度上稍微有些差異,均無法完全掩飾困惑的表情,對於被指派爲“帝國正統政府”軍務尚書的梅蘭茨將來的去留,恐怕是全體幕僚最爲關心話題。
但是每個人都刻意地迴避由正面將這個敏感問題拆穿。但是姆萊卻把這層顧忌,像一張紙般地將之刺破了。
“夏德伯爵,那位流亡政權的首相大概沒有考慮到梅蘭茨*是不是有可能拒絕就任這個問題吧!不過我想應該也不能違揹他們的期望……”
姆萊少將的聲音聽起來並不諷刺,但卻也缺少一種允許逃避或隱藏的寬容,讓人感覺到梅蘭茨的退路被切斷了而只能不得不回答。
一本正經的姆萊就這樣毫不轉彎抹角地,直刺在這位亡命客將的痛處上。梅蘭茨以困盹的眼睛對著提出問題的人說:“……我並不一定會與夏德伯爵抱持著相同一致的見解,我對皇帝陛下的忠誠心並不輸於他們,但是以我個人來講,我倒希望陛下能成爲一個平凡的市民,過著平靜無波瀾的生活。”
這位老練軍人的聲音,這個時侯顯得極爲沉痛。“縱使建立了流亡政權,想要推翻那位公爵的霸權也只是癡人說夢,因爲他將民衆當成是自己人,並且深受他們的愛戴和支持。我所難以理解的……”
梅蘭茨緩緩地搖著頭。那本來並非是肉體方面所造成疲勞陰影,以一隻無形的手控制住他的身體,好像要將他緊緊抱住似地。
“……那些應該要保護年幼陛下的人,看起來卻相反地想要把陛下置身於陰謀與戰爭當中。要建立流亡政權的話,他們自己去建立就好了。沒有道理把甚至還不具備判斷能力的陛下也牽扯進去。”
阿泰兒言不發地將黑扁帽摘下放在手裡把弄,仍然繼續保持沉默。寇鋒對阿泰兒的舉動輕輕一瞥之後,開口說道:“只要稍加思考的話,就可知這是需求與供給完全一致的結果。”
“需求與供給……?”
“沒錯,凌雲公爵的權力基礎在於民衆,早就已經不需要藉助皇帝的權威。而另外一方,夏德伯爵可說是沒有任何實質的依靠,爲了要把握流亡政權的主導權,只能利用有名無實的皇帝來增加自己的號召力。”
“梅蘭茨您的見解我明白了,但是我想要請教的是閣下您本身將如何選擇?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姆萊少將……”
阿泰兒終於開口了。他並不希望讓梅蘭茨坐在被告的位子上。對於姆萊的一絲不茍性格與思想的緻密,年輕的司令官固然是給予高度的評價,但是這些特質因時間與地點之不同,也有可能成爲傷人的毒針。
“我想身在組織當中的人,如果一切都能按自己本身的意志來安排的話,想必是件美事吧!以我自己來說,我有一堆像山那麼高的話想要對政府的那些首腦們申訴,而我最爲生氣的莫過於他們總是將自己任意決定的事情,強行地要我們底下的人接受。”
卡麥倫、寇鋒、菲列特利加一起點了點頭,因爲姑且不論阿泰兒的論調如何,他們大概都已把握到了他的意思。
梅蘭茨並不是依照一定的程序,在徵得他本人的同意下才被正式要求參加流亡政權的,而是同盟政府和流亡政權之間秘密協議下的強制犧牲品。
所以在這樣的一個時間點上,對他要求最終的答覆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姆萊輕輕地低著頭退出會議室,或許是他本身也明白了這一點的緣故吧!
因擔心未來的事態發展,在未獲得任何結果的情況下會議呈現膠著化,阿泰兒於是命令大家暫時休息一下。
不過寇鋒用不甚高尚的笑臉對著司令官說:“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如果想說的話像山那麼高的話,那不妨下定決心說出來看看。即使政府那些首腦們的耳朵就像是驢耳朵,那麼大罵一通之後,心情也舒服一些啊。”
“在公開的場合上,現役軍人是不允許批評政府的,沒錯吧!”
“我認爲伯尼斯的傻瓜們,是應該要被好好地批評一下了。”
“想的方面是自由的,但是說的方面就不見得是自由的了。”
“說的也是,言論自由的領域是比思想自由要來得狹窄得多。自由行星同盟所謂的自由和平等,到底是有何憑籍呢?”
這正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阿泰兒在內嚴肅的想著,但是並沒有說出口,只是聳了聳肩膀。
要塞防禦指揮官見狀於是輕輕地瞇著眼睛說道:“自由的國度嗎?我十六歲的時候就被選爲國王的貼身侍衛,如今已經過了二十八年,兩年前我逃到同盟,不過那好比針戳一般刺骨的寒風,以及將亡命者當作乞丐一般對待的入境管理官員所露出的鄙夷眼神。大概到死都不會忘記吧!”
寇鋒會將自己的過去說給別人聽,實在是屬於一種稀奇的事咧,阿泰兒的黑眼睛因此露出感興趣的表情。
不過,寇鋒並沒有意思再繼續擴大關於自己的話題。他撫摸著自己那有點削尖的下巴,用一種像是要將記憶撇開的語調說道:“也就是說,我是曾經一度喪失祖國的人。如果由一度轉爲二度的話,那也沒什麼好驚訝或嘆息的。”
在另外一個室內,也是在上司與下屬之間,正交換著頗爲辛辣的對話。
梅蘭茨看著自己的副官,臉上呈現難以區別是苦笑或是自嘲的表情。“人類的想像力,實在也不過如此啊!早在一年前,根本從來沒有想過命運竟替我作這樣的安排。”
副官撫然地說道:“是下官一廂情願自以爲是的認爲對閣下您有利,所以才勸您逃亡的……”
梅蘭茨把眉毛揚了揚,說道:“不,你應該爲自己的先見之明覺得高興纔對。對與凌雲年公爵對抗的軍人來說,有什麼比‘銀河帝國正統政府軍務尚書’更好的頭銜呢?不過……”
如果說這話的人不是梅蘭茨的話,那麼副官就只能將之解釋爲帶著利針的諷刺了。他很難過地搖頭說道:“說起來是正統政府的軍務尚書,卻也只是表面上好聽而已。事實上,由閣下您指揮的士兵連一個都沒有,不是嗎?”
“現在也同樣地是無一兵一卒可以指揮的身份……”
“不過,阿泰爾將軍的艦隊有時也會交由您來指揮。今後是連這種機會也不能奢求了。只是空有虛名,而無任何實質的權力……”
說道這副官舌頭打住了。“夏德伯爵的話還好,至於其他的貴族,則除了是擁有爵位之外,根本就沒有什麼才能。以這樣的組合,卻妄想與那位公爵相抗衡,下官不得不覺得汲汲可危。”
“但是,有皇帝陛下在……”
梅蘭茨的聲音,在副官的耳中聽來非常沉重。上尉頗爲驚訝地注視著這位作爲銀河帝國皇帝的臣下已經有四十年以上歲月的老將-他那快速衰老的臉上的深刻線條。
副官當然也存有自己身爲皇帝之臣下的意識,但是比起梅蘭茨那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淺薄得多了,或許可說是有代價的。
眼裡看著這位找不到應該說的話而仁立不動的副官,梅蘭刺蝟笑著說:“再怎麼說也於事無補的啊,反正也還沒有收到正式的通知,就慢慢地好好考慮吧……”
是暴風雨前的預兆嗎?危機的信號已經開始被送出了,但是阿泰兒並沒有對此採取因應的措施,或者更正確地應該說是根本不打算採取什麼措施。
在軍事層面上,如果帝國大軍殺到艾倫博爾要塞來的話,那麼這位用兵的藝術家便可以發揮他那巧奪天工的手腕與之周旋,然而若是在自己本身未參與的政治層面上,他身爲民主國家一介穿著制服的軍人,是無權作出任何干預的。
不過,在整個事態的發展當中,阿泰兒總是將自己置於旁觀者的立場。“閣下!銀河帝國方面傳來了超光速廣播,好像是凌雲公爵面對全帝國、全宇宙發表什麼講話!”
大約是在帝國流亡政府成立的報導之後,相隔一次用餐的時間,通信士官帶來這個緊急報告。
中央發令室的主螢幕上,傳送來凌雲的身影,他深沉的眼珠猶如宇宙一樣深邃,剛勁的軀體上透漏出無與倫比的銳氣。
黑與銀兩種顏色的華麗軍服,是帝國軍自古以來的傳統,但卻好像是幾個世紀以前即爲這位金髮的年輕人所特別設計似地,完美地襯托著他那絕世的容姿。
他的眼眸深處隱藏著暴風雪,由正面對著他的時候,一股戰悚的波動穿透了每一個觀者的身心。不管喜惡的感覺如何,千千萬萬的人們均不得不承認這位年輕人本身就是一種非比尋常的存在。
當凌雲一開口,那像是音樂一般流暢悅耳的聲音,怡人地刺激著聽者的鼓膜。但是,所說的內容卻是極爲苛烈。
年輕俊美的帝國掌控著,宣告了皇帝遭受挾持的事實之後,投下了一枚無形的炸彈。“我在此宣告,利用不法並且卑劣的手段來挾持幼年的皇帝,企圖使歷史倒流、強奪人民已經被確立之權利的門閥貴族的餘黨,必將遭受與其罪孽相等之報復。
而與之茍合私通,陰謀破壞宇宙的安定與和平秩序的自由行星同盟的野心家們,也難逃同樣的命運。錯誤的行爲,必須用嚴厲的懲罰來加以矯正
。罪大惡極的犯人所需要的不是交涉也不是勸導,他們本身並不能理解這些善意的做法與良好的意願,唯今之計,只有武力才能啓發的他們貧乏的智慧。
今後,無論有多少流血的事件發生,大家必須銘記在心的是,愚劣的綁匪與收藏綁匪共犯要負起完全的責任!……”
不作交涉與勸導-當了解這其中所包含之意義的時候,人人都感覺到心臟彷彿要從胸腔裡面跳出來似的,帝國舊體制殘餘份子的流亡政權,以及支持此政權的同盟政府,都被當作是要用武力來加以“矯正”的對象。如此迅速且毫不寬赦的反應,恐怕是那將被“矯正”的一方所始料不及的吧!
當凌雲的身影自螢幕上消失之後,寇鋒立即對阿泰兒說道:“也就是說,那位公爵正式對宇宙宣戰了,我甚至有一種多此一舉的感覺……”
“所謂‘兩國交戰,先禮後兵’,在形式上也是有必要這樣做的。”
“艾倫伯爾要塞又是最前線了吧!這可真是爲難的事情呢!政府那班首腦們就是仗恃著有這個要塞存在,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滿不在乎地犯下愚昧的行爲。這是容易想見的。”
阿泰兒在瞬時之間,像是有什麼要說似地動了動嘴,但最後還是無言地透過那已經變成灰白色平板的螢幕,好像在凝視著什麼別人所看不到的東西。
隨著銀河帝國皇帝李德二世的“逃亡”以及帝國宰相凌雲公爵發佈的“宣戰公告”,自由行星同盟的上上下下均被捲進亂氣流的正中央。
以特尼西爲議長的同盟最高評議會,在決定接納以夏德伯爵爲首的流亡政府的這項行動當中,當然也有預測到凌雲可能的反應,但卻也不得不爲其苛烈的程度而受到強烈衝擊。
評議會中的一員布朗後來在回憶錄中如此說道,他們正考慮要利用流亡政權作爲外交交涉的有利條件時,卻被對手搶先在臉上打了兩記耳光。而且還被敵人告知自己的選擇已經是沒有任何妥協的餘地了。“黑髮小子想要以武力爲後盾來脅迫我們!”
布朗滿腔激憤地說道。但招致此嚴重後果的責任其實就在於他們輕率的政治選擇,現在不管再怎麼對凌雲加以責難,都難逃自己先前的判斷太過於天真的批評。因爲給予帝國公爵這個前來加以肋迫之藉口的正是他們自己本身。
對他們來說,原本勉強還可以享受到的幸福,卻因爲他們在這場金三角和凌雲之間顯得有點奇妙的“合作”中喪失了。
他們在這場由金三角策動安排、凌雲故意忽略-的陰謀之下作出了愚蠢透頂的選擇,而懵然不知情地喪失了,還自以爲得了甜頭而沾沾自喜,卻不知在這小小甜頭的背後,原來孕育著極爲巨大的苦果……。
二位在野的政治何意在一家餐廳共進晚餐。這兩人因爲審查會的關係,都和阿泰兒多少有些因緣。
現在他兩人正共進晚餐,其談話的焦點也同樣是集中在那位艾倫伯爾司令官的身上。
“阿泰兒是不是具有成爲一個獨裁者的資質?這倒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在沒有成爲事實之際,是覺得有點好笑吧!不過就怕是笑到一半而臉色發僵的結局,我這一輩子裡面已不知道見過多少回這種場面了!何意。”
貝羅是一個不管在能力上或道德上都具有相當水準以上的政治家,但可惜就是缺乏那麼一點幽默感。
何意常常因這點而爲這個朋友覺得惋惜。“要能夠成爲一名獨裁者,就好比是在調雞尾酒一樣,裡頭需要放很多的成分和要素。
必須要有屹立不搖的信念與使命感,不但能獨善其身,還要有能夠將自己的思想和行爲正當化作最大限度表現的能力。
除此之外其城府之深還必須要做到有克己之忍及容人之忍,即使那個人是自己的敵人,也能夠因利害關係而與對方合作,對付政敵決不會呈一時之快,而會設法找個正義的理由等等,這些你應該都明白吧!貝羅。”
“你說的沒錯,那麼,阿泰兒又如何呢?”
“這,似乎有些勉強吧!阿泰兒這位年輕人,就好像是甜甜的雞尾酒,依我個人看來,還缺少一些成爲獨裁者的要素。當然,並不是其能力和道德方面的問題。而是在對自己本身的言行堅信不疑以及對權力的迷戀程度這兩個方面,他並不具備,這或許是我個人的偏見也說不定,不過我的看法就是如此。”
當鮭魚做成的湯端上來的時候,兩位政治家都停止了談話。貝羅看著那名上湯的侍者離去的背影。
“但是,我和你的看法不同,我覺得他應該具有對自我本身毫無過失的確信。不就在幾天前嗎?我還聽你說過他是一個相當勇猛果敢的彈劾家、而且還是個不屈不撓的辯論家。”
何意搖搖頭,但那不僅僅是反對貝羅所說的話,同時也像是在對湯的味道表示不欣賞的樣子。
“啊,那一次確實是那樣的沒錯,但那是對那些愚劣的審查官感到忍無可忍的反擊,而不是特別爲了他自己本身的利益才發出挑釁的。如果僅就那次審查會來說的話,他的確是一個傑出的戰術家,但也僅止是戰術家而已。如果是戰略家的話,一定會爲了日後的打算,將那些即使心中討厭的同事拉攏到自己這一邊吧!不過,我們這名好青年阿泰兒啊……”
何意一副難以下嚥的表情,把湯送進嘴裡去。“卻在面對著一條豬的時候,明明白白地告訴它你是豬。以作爲一個正常人來說,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應該高興的時候高興,應該生氣的時候生氣,人才能夠維持其尊嚴。可惜,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很多過去的事例告訴我們,一個人所應有的尊嚴,與其政治上的成功,往往是作爲等值交換的……”
一會之後,何意旺用責怪的眼神瞪著那隻空了的深底盤子,拿起杯子裡的水含在嘴裡。
“目前我的結論是,阿泰兒不會成爲一名篡位者。至少,他本人沒有那個意願。”
“但是事態的發展不會全依照他個人的意願吧!”
“沒錯,而且那並不僅限於阿泰兒。貝羅,你也不例外吧!你好像只憂慮著阿泰兒的事似的,不過假使真有那麼一天,阿泰兒在非出自他本意的情況下,步上了獨裁者的位子,英明地引導同盟走向未來的話,那麼你對自己本身的去留又作何打算呢?”
貝羅無法立即回答,只是靜靜地皺著眉頭。而何意也不敢再加以追問,因爲他自己本身也並不是已經有了確實的展望以及答案在他的口袋裡面。
腐敗的民主政治以及廉潔的獨裁政府,究竟應該要如何取捨?這或許是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裡面最難解答的問題吧!現在銀河帝國的人民,或者應該說是幸運的。
因爲他們由腐敗的專制政治,這種根本不需作任何議論便可以肯定是最惡劣的狀況當中,被拯救了出來。
在這樣的一個時期當中,人類社會的各個角落均充滿了無數的估計錯誤與灰心氣餒。即使是將那位被視之爲奉獻忠誠與獻身之對象的幼帝迎接過來的“銀河帝國正統政府”成員,其失望的程度在當時看來,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的吧!
“什麼嘛!那個兔崽子!實在一點都不可愛!無禮、粗暴,簡直是比一隻歇斯底里的貓還要難以應付啊!”
憤怒、失望以及厭惡的情緒在胃中沸騰,他們可以感覺到嘴裡面的唾液有著極爲強烈的酸味,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們原本對於這個被凌雲以及前任帝國宰相伊萬諾夫公爵所擁立的幼帝就不是很瞭解,但壓根兒連想都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麼一個不足以刺激臣下忠誠之心的劣童。
如果這個幼帝繼續這樣不知自我剋制而長大成人的話,那麼所能期待的,大概就是一個可以和奧古斯二世相媲美的“暴君”吧!正統政府的人們甚至這麼想道。
奧古斯這個名字,對巴拿馬王家以及帝國的歷史來說,是最大的一個污點,如果在他之後的皇位是由他的兒子繼承的話,那有關這個暴君的一切肯定要被慎重地抹殺掉。
還好,對後代的人們和歷史家們而言非常幸運的是,他的後繼者耶裡爲了要使自己的起兵作反成爲正當化,因此便將暴君的所作所爲明白地公開出來,對於與奧古斯相關的言論也並未予以箝制。
但是,就因爲相貌與性格與大人們所想像的不一致,而責怪李德二世的話,這是一件相當殘酷的事情。
第一,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孩,不應該被強求必須要對自己的成長負責。其原因不管是遺傳也好,環境因素也好,他的人格之所以會演變至今天這個地步,最應該被怪罪的,是他周圍的那些大人們。
第二,他的雙親早已經不在世上,而帝國宰相凌雲對巴拿馬姆王朝的一切厭恨有加,對待幼帝自然不會像是父母親那麼地親切,只是盡一盡最低限度形式上的義務而已。雖然說親情、愛情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一切,但是在這些情感完全失落的情況下,自然沒有理由會產生好的結果。
一個年僅七歲的小孩,在精神上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頹廢,而且更逐漸在擴大與加深當中,這當然會招致他周圍的人的忌惡與逃避。
對於“正統政府”的要人來說,皇帝根本不必是一個英雄或名君,毋寧說是一個平庸的傀儡纔是他們想要的,但是如果水準太過低劣的話,那也是相當令他們苦惱的。
對於這個既沒有可以統制的領土,沒有可支配的人民,也沒有軍隊這種以支配爲目的而設立之暴力機關的流亡政權來說,自由行星同盟所給予的保護,以及金三角所提供的援助,是其生存所不可欠缺的。
儘管他們心裡也明白這兩者的行動實是基於他們自身的利害關係與盤算,但是爲了要博取他們的好感甚至於歡心,以便爲日後的反抗與重建工作作準備,所以也有必要贏得他們對於幼帝個人的好感。
因爲這個理由,七歲的皇帝便被希望能成爲一個像是由童話裡面走出來的“可憐天使”,但是他們現在已經明白這是絕對無法加以期望的,那麼,應該要採取一些至少不會招致討厭的安排。“儘可能不要將皇帝陛下帶到別人的眼前。”
他們達成了這樣的結論。他們命令醫師給幼帝服用精神鎮定劑,並且將幼帝的世界限定在“行宮”寢室的牀鋪上。奉命擔任“御醫”的醫師,雖然擔心過度用藥將會帶給孩子原本脆弱的肉體有不良影響,但最後也只得依照他們的意思行事。
就這樣,凡是要求與幼帝會面的同盟政治家、財經界人士,言論人士,以及希望投靠流亡政府的人們,都只能滿足於在大門的附近,遠望著那名被強制滯留在睡眠國度內的小孩沉沉的睡姿。
在所有的來訪客人當中,當然也有人因見到那沉睡的臉而觸動感傷的情懷,但是相反地,將這個七歲的小孩,看成是集五個世紀以來之專制政治所有的黑暗於一身,並且列出觀念上的用語,對他加以批評攻擊的人也是存在的。
事情已經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了。現在不管是誰都是用感情而非理性來下判斷並且作出選擇。基於同情的思想加以贊成,或是因爲心理上的反感而加以反對。
接納皇帝亡命這件事,對於民主主義的存續及和平的到來究竟是不是有意義?這個問題已經被撇開不談了。無論是持贊成意見的人或是持反對意見的人-前者在人數上佔有較多數-都只是一味地痛罵對方的愚昧,也不打算要花時間和功夫來加以勸導。
在明白了幼帝李德二世並沒有像一部分人憑空想像出來的那麼甜美得像是天使一般的長相,而且非但不天真可愛,甚至還是一個教養極差的小孩後,流亡政府中那一股狂熱浪漫的騎士情懷已經多多少少冷靜了一些。
但是幼帝仍然被認爲具有充分的政治利用價值。姑且不提那名以下犯上的野心凌雲公爵,他們預測在帝國軍的將兵當中,應該有大多數人仍遲疑著是否要將槍口對著幼帝。
在古代的地球上,回教徒在骨肉相殘的時候,有一方的軍隊將回教聖典可蘭經的正本高豎在陣頭,敵人見到了可蘭經,均紛紛棄械潰走。
這樣一個古老的傳說也被加以利用了,但是這樣的一個預測,根本只不過是一個被生在奢望與妄想之間的私生子,或許,持有這項主張的人本身在潛意識裡也明白這一點也說不定。
但是,儘管兩手環抱著不安與後悔,亡命者與支持他們的同盟政府已經被追迫趕到一個無可轉寰的地步了,凌雲那雷光電閃般的反應,已將他們由拳擊場的中央逼退到旁邊的圍繩上去了。
被宣告沒有妥協的餘地之後,勢必要用武力來加以解決。於是軍事力量的加強與整備自然成了當務之急。
同盟政府所首先著手的軍方人事方面,拋除了對軍部的顧慮之後,爲了要加強政府,事實上應說是特尼西政府的影響力,於是就陸續以特尼西派的高級軍官來接管各軍事部門的要職。
如此一來,統合作戰本部長被迫以疾病爲由宣告引退,而由過去曾任代理本部長的德森*接替。
雖然說德森的忠勤是受到了特尼西政府相對的回報,但軍方首腦隸屬當時的政權領導人派系致使政軍合一這件事,或者至少表面上看來是如此的,引發了不少反對的聲浪。
雖然人事變動並未波及到宇宙艦隊司令長官比爾,但是卻間接地將它那隻無形的手伸到阿泰兒這邊來。
這一天,在他的頭頂上,響起了一陣雷鳴。“傑森準尉晉升爲少尉,並任命爲金三角駐在事務官事務所之武官。應於十月一日之到當地赴任。”
當這道命令以超光速通信送達艾倫伯爾要塞的時候,一開始,阿泰兒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爾簡直不敢正視長官的臉孔。
阿泰兒接到這道命令之後就陷入了無言的沉默之中,他明白特尼西政府這樣做的目的,置傑森與同盟的控制下,或多或少有點扣押人質的意思,他們擔心自己有一天率兵走上和同盟爲敵的道路。
阿泰除了憤怒之外,並沒有任何表達個人感情的方法,路過的寇鋒見此搖了搖頭,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明白了特尼西的打算,至始至終他們對這個能力出衆的司令官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