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二月二日,自由行星同盟最後的元首姜尚在辦公室中做什麼工作並沒有任何歷史記錄。
不過,可以確認的一點是姑且不論成效或結果如何,他在走到自己生涯的最後一章時仍然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
皇帝在這個時候宣告雷肯的死亡及原因,對同盟而言無疑是一個致命傷。
以在這之前拼命隱藏事實的同盟政府的主觀立場來說,這無異於被共犯從背後捅了一刀。但是原本在極力隱藏的事實背後又沒有任何的陰謀在進行。
如果姜尚是一個毒辣的謀略家,或許他就可以徹頭徹尾地虛構事實,把阿泰兒歸爲一個卑劣的逃亡者,然後將一切責任推給阿泰兒去承擔。
可是他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即使他原本器量稍嫌狹小了一些,但畢竟是一個走在正路上的人,雷肯死後,他用盡了他那貧乏的謀略,一意地埋首於範圍狹小的責任當中。
而此時,他感受到一股陰鬱慘淡的氣氛襲來,猛然擡頭環(huán)視四周,他發(fā)現一羣原本不應該在那裡的人拿著武器圍住了他。他沒有絲毫感動地對著其中唯一認識的人發(fā)聲問話。這個人是同盟軍統(tǒng)合作戰(zhàn)本部長埃爾夫曼*。
“本部長,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嗎?我不記得傳喚過你們啊!”
“不管你記不記得,議長,主要問題是我們有什麼要求。”
儘管埃爾夫曼*以前也曾懊惱、迷惘過,但現在,他似乎有置自己羞恥心於一旁勇猛突進的意圖。原本感性已經磨損遲鈍了的姜尚,突然在這一瞬間瞭解到自己身處在什麼樣的狀況之下了。
“ ̄ ̄你們想殺我吧?”
“——”
沒有回答就代表了肯定的答覆。姜尚長嘆了一口幾近放棄了的氣,抱著雙手,環(huán)視著眼前這羣想強迫他回到現實上來的軍官集團。
“我可以聽聽理由嗎?”
“我們信不過你。”
“怎麼說?”
“帝國軍如果向你要阿泰兒的腦袋,你一定會立刻給他們。如果他們要我的腦袋,你大概也會一樣毫不考慮地答應吧?我們這麼做只是爲了自衛(wèi),我們並無意剝奪你的權力。”
“自衛(wèi)是不需要的。帝國軍應該不會要求你們的腦袋。因爲你們又不是阿泰兒。”
他這一番冷靜的指責成了一道不愉快的霧氣,使得那些軍官們的臉都罩上了一層陰影。
“教我們這麼做的就是閣下您。你不是犧牲了阿泰兒元帥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嗎?現在你會走到這個地步,說來也是你自作自受。就因爲你的短視近利才落得如此下場,你不要怪任何人。”
姜尚的兩眼中充滿了生氣。彷彿知性和意念的能量都灌入了他那原本衰弱不堪的身軀中。他挺直了背脊,以一副無所畏懼的表情面對軍官們。
“沒錯,或許這是我自作自受吧!但是,把我的死正當化和把你們的行爲正當化應該是兩碼子的事。而我的良心和你們的良心,也就成了值得探討的要務了。不過,算了!殺了我去換取你們的安全保障吧!”
有誰會哀悼姜尚這個人無所回報的責任感和良心,而在他面臨死亡之前給與儘可能的恩賜呢?
這個時候,手上沒有任何武器的最高評議會議長瘦高的身軀確確實實壓倒了暗殺者們。埃爾夫曼*感受到四周人影動搖的心志。
他覺得這種感覺也從自己身上竄起,氣力不斷昇華,剝奪了全身的能量,最後似乎只剩下後悔和敗北。
他做著最後的掙扎,張開了嘴隨即又合上。當他收回擴散了的意識時,看見列貝羅被好幾道光束貫穿的身體從椅子上滑落地面。
——接到報告的凌雲沒有說什麼話,不管怎麼說,這應該就代表著不流血的獻城。凌雲下令直行波尼斯,迎向已經在衛(wèi)星軌道上擺開艦隊迎接的梅茲。十萬艘帝國軍艦艇目送著總旗艦下降。
宇宙歷八零零年,新帝國曆二年二月九日,凌雲成了歷史上第一個踏上行星波尼斯的銀河帝國皇帝。
到達宇宙港的凌雲,在梅茲麾下的四個武裝兵團守護下,前往安置同盟已故元首姜尚遺體的國立墓地去。
面對著姜尚的遺體,整個過程的時間很短,皇帝也沒有說什麼類似感想之類的話,不過,他命令梅茲擔任姜尚喪葬委員會的委員長。
“姜尚的不幸不在於他在最壞的時機當上元首,而是當上元首這件事本。姜尚可以相信別人所捏造的虛構事情--譬如民主國家體制的不可侵犯性--但是,他本身卻沒有虛構事實的資質,也就是俗語所說的‘粉飾太平’。”
有人這樣評論姜尚,而姑且不論歷史上的評價,凌雲倒是完全遵守了一個勝利者對當日的敵人所該有的禮節(jié)。反過來說,遵守了禮節(jié)就不會有什麼問題產生。某些賣命是不需要摻入多餘的感情的。
離開墓地的凌雲在和尤利娜同乘的地上車中給了李麗和林立幾個簡短的指示。
凌雲的黃金獅子旗飄揚在舊同盟國旗的旗桿上。這一天,波尼斯的官廳及公共機關區(qū)是晴天,但是強烈的冷風吹指在人們的皮膚上,人們在寒氣及不安中縮著脖子,看著年輕征服者的行進隊伍。
武裝的士兵隊部將勝利者和失敗者隔離了開來,但是市民的視線偶爾會攫住車中像是有如同半神人般美麗的征服者,在視覺的刺激下,人們,尤其是女性們的寒意和不安在一瞬間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當然,這大多是表層的感動,遠遠不及隨著凌雲遠征、轉戰(zhàn)各地的士兵們的那種崇拜心態(tài)。
如果英雄的定義是爲了一人的慾望或者主觀的理想而使衆(zhòng)人心甘情願地爲其就死的話,凌雲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英雄。天上已經住滿了爲他殉死的戰(zhàn)士了,而這個居住區(qū)似乎還有再擴張的必要。
地上車停了。羣衆(zhòng)當中似乎發(fā)生了什麼騷動。一輛帝國軍的裝甲車靠了上來,身穿黑色和銀色軍服的魁梧的高級軍官走向前跪在凌雲的地上車旁。是凌雲下令和梅茲共同負責市街警備的謝夫一級*、“血祭騎士”的司令官。
“血祭騎士的字典裡沒有‘退卻’這兩個字。”
這個豪語強化了信仰,而他們的信仰也造就了實際的績效。在舊王朝時,謝夫雖不是出身貴族,但卻位列將官之階,他之所以被凌雲看上也就是因爲這個信仰及成績。他具有足以讓年輕的霸主稱道的實力。
強將手下無弱兵。血祭騎士就是鐵的事實。只要站在前頭的司令官一前進,他的部下們就會形成一道鋼鐵般的洪流緊跟在後面,發(fā)揮其無與倫比的破壞力。
謝夫和阿泰兒、宇宙歷九零六年,他們都迎向自己生涯的第三十三個寒暑。別人總覺得以“猛將”一語就可以表現出謝夫的整體像,而他自己不但不加以否認,還甚至以此自誇。
他的勇猛和他直線式的剛性用兵,以及因爲這些特質所建立起來的武勳的確可以以猛將來評價。
然而,在夜神星域會戰(zhàn)之後,他的部隊中被司令官評爲具有最高功績,並據以向凌雲報告的不是像割草般殺敵無數的勇者們,而是在激戰(zhàn)的旋渦中進進出出治療、搶救、護送傷兵的醫(yī)務船的組員。
凌雲大爲驚異,但坦然率直地接受他的報告,不僅給謝夫麾下的成員重賞,也給全軍的醫(yī)務船的組員重重的犒賞。
“謝夫那個傢伙,是不是想討好陛下?”
“不過,能重新看待醫(yī)務船的功績也不是什麼壞事。”
“沒錯,就算他想獲得青睞,能想到這一點也相當可取啊!”
當時,李麗和林立帶著苦笑認同了同僚這令人意外的一面。
——而這個謝夫現在正以戒慎恐懼的態(tài)度跪在停止的地上車的旁邊。尤利娜看看凌雲的眼睛,打開地上車的門,於是有著橘色頭髮的猛將更是緊張不已地行了個禮。
“臣不才騷擾陛下,望陛下恕罪。請陛下寬恕臣的失敗。”
年輕貌美的皇帝對他敬語的用法根本不關心。他只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
“是的,羣衆(zhòng)中的共和主義者想取陛下寶貴的生命 ̄ ̄”
羣衆(zhòng)不都是共和主義者嗎?凌雲這樣想著,然而,他也沒說出口。
“那個人怎麼了?逮捕了嗎?”
“在被包圍之後當場舉槍自殺了。弒君之大罪即使是自殺也不能免罪。臣將盡快查明其身份,做應該做的處分。”
凌雲那像是刻意描畫出來的美麗眉毛因不愉快而皺了起來。
“不要做無益的事。把他的遺體交給他的家人就好了。不可以對他的家人有任何失禮的行爲。”
“啊——”
“你不滿意嗎?你的忠誠心固然可貴,但是,如果太過了,就把朕變成巴拿馬了。”
此語一出,橘色頭髮的猛將就瞭解君主的意思了,他畢恭畢敬地低下了頭。巴拿馬這個名字不僅凌雲,連他的臣子們也都極爲避諱。
車門關上之後,坐在恢復先進的地上車中的凌雲把自己藏進自我思緒的森林之中,閉上了眼睛。尤利娜凝視著他那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白晰的皮膚上所形成的陰影的模樣好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