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間,燭火熄滅,就是門前的燈籠也滅了,偌大一個院落陷入了突如其來的黑暗中……
天,漸漸亮了,窗紙上泛了白,段老太太依然躺在牀上昏睡不醒,松香在矮幾上打著瞌睡。
段四娘倚著羅漢榻閉著眼睛,眉頭緊蹙,一隻手捏著帕子,緊緊的,像是夢到了什麼不好的。
外面門簾一響,她陡然一驚,睜開眼睛。
葛黎進來,先到牀前看看段老太太,狀似隨意地搭了搭她的腕脈,回頭向段四娘眨眨眼,輕聲道:“四姐姐昨夜辛苦了,先回去睡吧,這兒九兒看著?!?
段四娘沒有堅持,點了點頭,出了裡間,接過粉妝遞過來的溫熱毛巾擦了擦眼睛和手,清醒了下,便往外面走。
東方晨光微曦,眼前的花草樹木籠了層薄薄的霧氣,清新可人。
段四娘深吸了口氣。
突然,前面有幾人匆匆忙忙地往池塘方向去,神色張皇。
段四娘心頭一凜。
粉妝喝住了一個小丫鬟,道:“你們跑什麼?”
小丫鬟忙給段四娘行了禮,道:“婢子,婢子也不清楚,只聽說那邊淹死了人……”
段四娘頭腦轟的一聲,幸虧粉妝伸手扶住纔沒有跌倒,她覺得聲音不像是自己的,維持著鎮靜,艱澀地道:“是,是什麼人?”想起來對方並不清楚,便移步往那邊去,急走了幾步又頓住了,那臉色變化著。
粉妝瞧她的模樣有些怕,道:“小姐,我們,我們還是回去吧……想必是哪個丫鬟失了足……”
段四娘聞言,鎮定了下,轉了方向,卻碰見了二夫人正匆匆而來。
對方見了她,神色微妙,道:“四丫頭,回房歇著吧?!?
段四娘點頭,又遲疑了下,道:“二嬸,那邊,死了人?”
二夫人楞了下,像是不想多說,道:“你先回去吧!”急匆匆地走了。
段四娘站在那沉吟了下,道:“你去前面看看。”
粉妝應著去了。
段四娘心跳如鼓,按住胸口,便往大夫人的房間去。
剛進門便察覺氣氛不對,幾個丫鬟婆子神情悲切而緊張,見了她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眼,低了頭躬身行禮。
段四娘一邊走,一邊道:“夫人今兒怎麼樣了?”
沒有人回答她,她皺眉,轉身,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所有人都低頭不語,甚至有的身子發抖。
一種不好的預感驟然攫住了她的心臟,她一頭衝進了房間,裡面空無一人,她呆愣了下,又衝了出來,聲音都岔了,“夫人呢?我娘呢?!……”
沒有人敢說話,卻都跪了下去。
她只覺得天旋地轉,牙齒格格打顫,瞪大了眼睛想要努力地看出什麼。
一聲呼號聲,薛夫人扶著丫鬟的手跌跌撞撞地從外面走進來,“四丫頭!我苦命的四丫頭!你娘,你娘沒了啊……”
段四娘胸腔裡的一口鮮血翻涌而上,噗的一聲吐出,在衆人的驚叫聲中,她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
到了前廳,段四娘晃晃悠悠地出來,只見面前一片縞素,大大的奠字供在正中,下首放著一具碩大的黑漆棺木,兩邊燃著小兒手臂粗的白燭,將熄未熄,死氣沉沉。
裡外站了不少人,段大老爺,二老爺,還有其他各房的主子,無論是真是假都是表情沉痛。
二夫人和四夫人則指揮著下人忙著。
段四娘捂住胸口,幾乎喘不上氣,堅
持地,一步一步地走進。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或是憐憫,或是沉默,或是漠然……
二夫人使個眼色讓身邊的嬤嬤上前扶住對方,好聲氣地道:“四丫頭,你身子可撐得住?”
段四娘直勾勾地看著那黑漆棺木,沒有說話,挪到棺木前。只見棺材半開著,大夫人直挺挺地躺著,那臉兒擦了淡淡的粉遮了慘白,兩邊顴骨聳得厲害,五官有些扭曲,嘴微微地張著,似乎要說什麼。半溼的頭髮一絲不茍用珠玉金釵盤著,身上是一件高領繡團福醬紅色長裙,雙手交錯放在胸前,其中右手斷了指甲,還殘留著血跡,想必對方墜水時想要抓住什麼,卻被折斷了指甲,由此可知她死前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掙扎。
曾經,段三娘無聲無息地躺在這冰冷的棺木裡,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始作俑者也躺了進去,同樣經歷了沒有人知道的恐懼和痛苦。這,應該是因果循環,善惡有報吧。
段四孃的手死死摳住棺木的邊沿,身體簌簌地發抖。
粉妝緊握著她的胳膊,想要把她往後拉。
段四娘擡頭,從每個人的臉上移過,空洞蒼白,最後落在段大老爺的臉上。
段大老爺這幾日守著人事不知的段老太太,而又面臨髮妻的暴死,雖然面容肅穆,威儀,卻精神萎靡,陡然間像是老了許多。
他不敢看段四孃的眼睛,實際上從段四娘將鐲子送還的時候,他對這個女兒忌憚並羞愧,讓他如芒刺在背。
段四娘嘴脣動了動,想要說話。
這時,林三夫人扶著嬤嬤的手走了進來,頓住腳,用絹子掩面悲傷地道:“這是怎麼了?大嫂,你怎麼這麼就去了?……”
段四娘盯著她,無法掩飾眼中蝕骨的怨毒和仇視,慢慢靠近,聲音低低地道:“三嬸來見母親,可是有什麼話要說?不知道母親能不能聽到……”
林三夫人擡眼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悲痛和憤恨將段四孃的理智燃燒殆盡,她輕笑,模樣可怖,道:“三嬸是怕了嗎?”
段大老爺看著,心頭震驚,注意到別人疑惑的目光,低喝了聲,“四娘,住口!”
段四娘恨到了極致,棺木裡睡著已死的大夫人,即使她有千般的不好,對她來說卻是個好母親。想必,她不會知道,可能也從來沒有想過,她至親的夫君和這個病怏怏的弟妹之間見不得人的首尾。
無知,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段四娘置若罔聞,她有種衝動想要吐出所有,想要撕開所有虛假殘忍的面紗!
林三夫人用絹子拭了拭嘴角。
葛黎目光微沉,極快地,她越過幾個人拉住了段四孃的手,道:“四姐姐,逝者已逝,生者唯安,姐姐節哀,再說還有大伯父和哥哥嫂子,姐姐呢!”
段四娘一震,不由地看向段大老爺,對方陰肅著臉。段伯安沒有察覺異樣,沉痛地低著頭,宋氏,侄兒……甚至她想到了可能正往荊南急趕的兩位姐姐,心頭的那口血,她生生地嚥了下去,嘴裡是一股腥甜的味道。
林氏,是篤定了自己不會說出去!
她撇過臉,身子晃了晃。
葛黎及時地扶著她,關切地道:“四姐姐,妹妹扶你去歇會兒?!?
段四娘抿著脣,倔強地挺起脊背,不再看大夫人的遺容,不看任何人,一步一步,僵直著往外走。
段大老爺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林三夫人微勾了脣,低頭用絹子掩住,悽悽慘慘地
哭出聲來。
而三人間的波濤洶涌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段四娘走下臺階,一陣風吹來讓她醒了幾分神,她甩開葛黎,僵硬地道:“你回去吧,我不會做傻事。”
葛黎鬆開手,往後退了步,道:“這就好,無論什麼時候,四姐姐要記得你不是一個人,最不濟還有祖母呢?!?
段四娘想起至今昏迷不醒的段老太太,血淋淋的心口又被戳了一刀,她沉默著,手,神經質地揪著絹子。
葛黎沒有多說,返身回了靈堂。
段四娘瞇眼,凝了眼她的單薄的背影,微擡起臉,將眼淚逼了回去,道:“表少爺呢?”
粉妝道:“表少爺聽說病得厲害,還有,薛夫人也生病了?!?
段四娘咬著脣,眸子裡閃著幽光。不該是這樣的,她的想法和計劃不是這樣的,躺在棺木裡的應該是林氏!是哪裡出了問題?還是,她本來就在別人的套中?
她想到後者,只覺得全身冰冷,定了定神,道:“我娘,我娘怎麼會落水的?”
粉妝道:“婢子去問了,說是昨夜裡大夫人靨住了,鬧了一宿,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下人們也鬆懈了,想不到……”
段四娘沉思著,她總覺得這件事透著股邪乎勁兒,卻無法找到突破點。
這個春天可以說是段府最灰暗的時期,先是二房段三孃的死,接著是段老太太的中風不醒,再就是大夫人的溺亡。
在段大夫人溺死的那一夜裡,城裡一家賭場突然起火,裡面的人死得乾淨。衙門查案卻沒有找到一點痕跡,最後只能結案,說是仇家尋仇。
而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從那天起,沒有人再見到段五爺在外面惹是生非,據說被林三夫人拘在府裡。對此,沒有人懷疑和質問,因爲大房失了大夫人,段家掌家的權力落到了二房三房的手裡,而段老太太的病不容樂觀,以後,段家如何還是個未知數。
所以,段家這個情形下,林三夫人壓著嫡子想要保全三房也是正常的。
夜色深沉,細密如銀毫的雨絲像是天地間扯不斷的愁絲,雨點打在窗紙上時斷時續,窸窸窣窣。
屋裡,燭光暈黃,映照那些名貴的傢俱泛著柔和而沉密的光澤。
段五爺坐在地上,面前堆了一堆的玩意兒,他低著頭,翻翻這個,又撥撥那個。突然煩厭起來,抓起一個精巧的匣子扔了出去,嘴裡大聲道:“我不喜歡!我要出去玩兒!我要出去!……”他胡亂地蹬著腿,胖臉上糊著墨水,上脣還拖著一條鼻涕,瞪著眼睛像是賭氣的小孩子,那模樣違和而詭異。
一個丫鬟慌忙進來,拿了帕子去給他擦鼻子,哄道:“五少爺,你乖乖的,鵑兒陪你玩兒好不好?……”
段五爺一把推開她,爬起來,道:“滾開!爺要出去!爺要出去!”胡亂地砸著東西,一時間聽得噼裡啪啦的聲音,房間里弄得一片狼藉。
鵑兒壓不住他,急道:“爺,你別鬧了,若是被夫人知道了就糟了!”
聽得夫人兩字,段五爺明顯地縮了縮脖子,隨即又挺起胸脯,用袖子擦了下鼻子,大聲道:“我要出去!”拔腿便往外跑。
“爺!”鵑兒叫。
誰知道,對方又一步步地退了回來,門口出現林三夫人窈窕的身影,她的頭髮隨意地披散在肩頭,僅用一根簪子挽住,膚色白膩,眸色瑩然,如弱柳扶風般輕移蓮步,柔弱中有著幾分妖媚。她嘴角微微上勾,似笑非笑,卻讓他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