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姑踟躕了下,道:“他,他在柴房劈柴……”
老尼姑眉尖動了動,沒有說話。
灰色的布幔,硬邦邦的牀讓她切實地感受到了冷落和淒涼。她又想起那一夜,四月的池水還殘餘著白日暖陽的溫度,並不是很冷,讓她感覺到冷的是葛黎對自己的決絕和厭棄,後來被一隊侍衛(wèi)看到救起,男女難免肌膚相親。如果傳出去她能選擇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嫁給那救人的,再就是青燈古佛終老。
懵懵懂懂間她被送回了謝府,一睜眼便看到父親震怒的臉,母親恨鐵不成鋼的哀傷……從來都是寵溺她的父親狠狠地打了她一記耳光拂袖而去,接著連夜命人將她送到家廟,他說:“……若是想再回來就安安分分地呆在那好好反省!……”
她向來聰慧過人,她能猜到父親可能爲(wèi)了自己的清譽向葛黎妥協(xié)。
葛黎,她狠狠地抓著身下的薄被想象著是抓撓著她那張?zhí)鹦Φ哪槪薜靡а狼旋X。
突然,她想起了一個人,從牀上爬起來,道:“筆墨拿來。”
小丫鬟楞了楞忙送過來。
她提筆凝神,斟酌著字眼一字一句地寫了,再細細讀了遍,封好交給小丫鬟,道:“你想辦法把這封信送給楊小姐,小心點不要讓別人看到。”
小丫鬟點頭小心地藏了。
寫了信,發(fā)泄了怨氣,心裡頭好像舒服了許多,她往外面看了眼。月光正好,夜晚的家廟寧靜清冷,夜風(fēng)中有不知名的花兒香味,蟲兒的呢噥聲。
她道:“出去走走。”
小丫鬟應(yīng)著,跟在她的後面。
家廟距離相國寺不是很遠,平日裡有專人整理休憩,除了庵主還有數(shù)十個小尼姑休憩在禪院裡。因爲(wèi)謝相的德高望重宵小之流不敢過來騷擾,一向比較安全。
轉(zhuǎn)過一座假山突然冒出一個黑影嚇得她尖叫一聲,腳下一滑像是踩著了什麼東西,直直地撞了出去,好久爬在地上都沒有動彈。
小丫鬟嚇壞了,忙著去扶她,“小姐!小姐!……”
謝婉瑩全身的骨頭都像是碎了般,呻吟著努力爬起來,藉著月光看去卻是個瘦嶙嶙的乞丐,頭髮蓬亂,一張臉掩映在幽暗中看不清楚,他籠著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
旁邊歪著一隻破碗,一碗稀粥倒了個乾淨(jìng),一個黑乎乎的饅頭滾在一邊,很顯然,這個乞丐正在吃飯。
丫鬟扶著謝婉瑩勉強站起來,指著對方喝道:“你,你哪裡來的乞丐?怎麼敢私入此處?來人!來人!”
幾個尼姑聽到動靜跑了過來,瞧清楚了,一人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這位小施主討碗飯吃,師太可憐他不是周全人便留下了他。”
那乞丐張了張嘴,只能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卻是個啞巴。
謝婉瑩驚魂稍定,嫌惡地瞧了他一眼便調(diào)轉(zhuǎn)開目光,冷冷地道:“這兒是謝家家廟容不得外人進出,即使是個啞巴也是個男子,去告訴師太,攆了去。”
小尼姑囁嚅了聲,應(yīng)了下來。
謝婉瑩氣呼呼地扶著丫鬟的胳膊回去了。
小尼姑看了眼那呆立在原地的乞丐嘆息道:“你真是個呆的,晚上躲到這兒做什麼?走,貧尼先領(lǐng)你去柴房歇一夜,明兒稟告師太再說……”嘴裡嘟嘟噥噥著。
乞丐低垂著頭,似乎被嚇得傻了,緩慢地移動著腳步跟在她的後面。只是在沒有人注意
到的情況下,他擡頭向謝婉瑩消失的方向看了眼,那眸光幽亮如野獸的眼。
武安然躊躇再三還是邁進了宮門,小宮女笑瞇瞇地引了她到了桐,道:“主子等傅夫人有些時辰了。”
島上遍佈的梧桐樹正值濃蔭避日之時,如一柄柄遮陽華蓋,濾盡了暑氣。
葛黎面前擺了長長的案幾擺了木盆碗之類,她低著頭忙得正歡,暗影和幾個小宮女在旁邊打下手。遠遠的,藤椅上百里君臨正愜意地躺在那,隨意地翻著幾本摺子,腳底下還零零散散地扔了幾本。
她腳步滯了滯,深吸口氣走了過去。
暗影見了她很恭謹?shù)匦卸Y,“傅夫人。”
她善意地笑笑,目光與葛黎對接有著一剎那的尷尬和疏離,這是自那夜之後,兩人第一次見面。她想,過去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因爲(wèi),人已經(jīng)變了。
葛黎綻開個笑容,如往常一樣燦爛甜美,道:“武姐姐,你來得正好,瞧瞧我剛剛做了冰鎮(zhèn)木瓜你來嚐嚐。”
武安然走過去,她獻寶似的將一個木桶裡的蓋碗取出來,“嚐嚐。”
武安然抿了口,清甜可口,口味獨特,讓人食指大開。
葛黎像是討賞的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她,那眸子像是浸在水晶盤裡的黑葡萄亮晶晶的,讓人忍不住心疼心軟。她不由地伸手捏了捏她粉嘟嘟的臉,“就你能折騰!”
葛黎撒嬌地蹭了蹭她的手。
武安然微微一笑,踟躕了下,“小葛兒,聽說婉瑩她……”
葛黎嘟了嘴,道:“是不是因爲(wèi)她你纔來找我?”目光瑩然有淚。
武安然明明知道她是假裝卻也見不得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按了按額角,道:“我覺得我們幾個是一起長大,你年齡小些,向來把你當(dāng)做妹妹看。如今,她變成了那樣也是讓人難過,可是……”
葛黎斂了淚,淡淡地道:“我猜著她會請你來做說客,不過她沒有說原因是不是?”她嗤笑一聲,“我最是看不慣她那般矯揉模樣。”
武安然道:“我也不喜歡她那模樣,不過,若是老是呆在那隻會耽誤了她,我,我還是不忍心。”
葛黎歪頭道:“既然武姐姐求情,我應(yīng)了便是,不過,姐姐也得應(yīng)我一個好不好?”
武安然猜到她會說什麼,苦笑道:“你不用說了,我明白的,我不怪你,也不怪他,只是……”她囁嚅著卻不能說出所以然,一手下意識地撫在肚子上。
宮那夜,傅禺書爲(wèi)了保全她將她囚禁在房間裡,她情急之下要挾看守的人送她回了武宅,並且甘願做人質(zhì)只想救母親嫂子侄女,但是經(jīng)過那番驚嚇和折騰,她小產(chǎn)了。
這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當(dāng)時傅禺書的臉都綠了!他從來不知道她有孕的事。
她慘笑,即使知道又如何?他的選擇或許更加艱難卻不會改變。但是,當(dāng)那塊尚未成形的血塊生生剝離身體的時候,她是恨的,她最相信最親近的兩個人竟然騙了她,一夜之間種種都傾覆不再。
所以,那夜後,她寄居娘娘廟爲(wèi)那個未能出生的孩子祈福,她不願見任何人,也包括葛黎和傅禺書。但是,她是個明白人,知道這一切都是時局所造成怪不得任何人,原因在於她始終過不了這個坎。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不語。
風(fēng)吹過,樹葉簌簌如下著一場小雨,一棵梧桐樹下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
,容顏清減,眸色幽沉,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帶著貪婪帶著癡迷帶著痛苦。
她低了頭,起身深深一揖,道:“無論如何,安然代婉瑩謝過郡主的寬容,時辰不早,安然告退。”說著,沒有一絲猶豫返身走了,自始至終沒有看那人一眼。
葛黎黯然。嘆息間,一隻手落在她的肩頭,偏過臉卻是百里君臨平淡的臉,關(guān)切的眸子。
葛黎微微一笑,握上他的手,語氣歡快,道:“我還做了冰鎮(zhèn)西瓜,你……”突然,她打了踉蹌,抱住頭一下子跌跪在地上。
“黎兒!”百里君臨駭然,忙去扶她。
卻見她蜷縮成一團簌簌發(fā)抖,那嘴脣和臉都白得像一張紙,彷彿正經(jīng)受著什麼巨大的痛苦。
所有人都被驚動了,百里君臨當(dāng)機立斷,他臉色發(fā)白,“快!去找西涼昊!”
暗影飛一般地掠了出去。
百里君臨半跪在葛黎的身邊想要伸手又不敢。
葛黎已經(jīng)痛得沒有了意識,初始,那痛在後腦一點炸開,然後像爆炸一樣,一瞬間就蔓延全身,連靈魂都被這種痛楚灼燒著……她沉入了黑暗中。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她的神智漸漸清醒,慢慢睜開眼聚集目光發(fā)現(xiàn)面前出現(xiàn)幾張滿帶著焦灼的臉,看到她醒來都鬆了口氣,“好了,好了,終於醒了……”
一個少女眼裡還有淚意,歡欣地道:“主子,您想吃什麼?婢子去做……”
她茫茫然,問了句,“你,你是誰?……”
這一句出來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幾個人面面相覷,一個臉色蒼白卻俊美至極的少年滿眼的震驚,聲音柔和道:“黎兒,你怎麼了?我是世子哥哥……”
“世子哥哥?……”她囁嚅了聲,記憶深處彷彿有這麼一個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抱住頭。
那少年嚇壞了,忙將她攬入懷裡安慰著,“沒關(guān)係,沒關(guān)係,若是想不起來就不要想……”
漸漸地,她安靜下來,依然是迷迷糊糊的模樣。
先頭那少女端了碗蓮子桂圓粥過來,“主子,您先吃口。”
她覺得肚子確實有點餓,伸手去接碗,“啪”的一聲,手腕無力根本把不住,那碗勺掉在地上,粘稠香甜的粥撒了一地一牀,她看著自己的手幾乎要哭出來,“我的手……”
一直沉著臉站在一邊的一個美少年眼裡閃過絲絕望,瞬間掩飾了,微笑道:“不過是因爲(wèi)你剛剛生病纔好,沒有力氣很正常啊,”他向那少女使了個眼色。
少女忙道:“都是婢子的錯,婢子再去做。”
片刻又端了碗來,少女喂她吃了個肚子圓又昏昏然睡了。
玄機便在這道細線般的疤痕上。
西涼昊伸手慢慢按了按,那細線竟然像是有著知覺扭動了幾下,顏色變得更深。
他頹然色變,呆立在那好久都沒有說話。
百里君臨慢慢地,聲音艱澀,道:“西涼公子,怎樣?”
西涼昊道:“蠱毒已經(jīng)侵入了她的血液!”
幾個人都是一震,用殷切的目光看向他。
西涼昊苦笑道:“這種蠱毒我解不了,在南風(fēng)唯有皇室的人才能練成,蠱蟲進入蟄伏十日左右發(fā)作,以後每七天一次,周身疼痛想死,每次毒發(fā)智力和記憶力、自理能力、感官都下降一個層次。”說到這,他握緊了拳頭有些咬牙切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