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至低頭,腦海裡卻飄過尉遲輕淺那溫柔端麗的模樣,在心裡嘆了口氣。
宗決默了片刻,斟酌著,最後道:“把長公主先交給她養著,另外專拔幾個人過去,你一個個地地挑選。——尉遲家想要的,朕先許了他。”
高至心領神會,應聲退下。
殿門緩緩合上,裡面光線幽暗,他保持著那個姿勢像是和黑暗融成了一體。
當日,聖旨下,以皇后禮厚葬尉遲輕淺,滿城縞素,紙錢紛飛。人人感嘆新皇的重情重義,惋惜尉遲王妃的薄命福淺,更是將注意力放在了一個月後的登基大典,盯在了空懸的後位上。
一個月後,新皇登基,敕封羣臣,大赦天下,同時納了幾個嬪妃充實後宮。其中有尉遲家的二小姐也是尉遲王妃的胞妹尉遲輕湘,崔家,金家等幾個要臣之嫡女,給以不同的妃位和賞賜,皇后之位卻空懸。
大臣們頗有微詞,然時局甫定,萬廢待興,皇上將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放在了前堂上,無暇顧及後宮,卻也成功地堵了許多人的嘴。,畢竟,他們更希望看到一個勤奮努力的明君。
而此後幾年裡後宮的格局一直不曾變化,直到葛黎以卓明兒的身份出現。
他想,遇到葛黎是他的緣也是他的劫,他以爲經過了尉遲清淺,經過了奪位的血腥風雨,他的心已冷,愛已涼,然而,所有的衝擊都是讓他猝不及防。
第一次和葛黎見面是在原門關那個大牢裡,同牢房的七八個犯人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腐敗腥臭的氣味直往鼻子裡竄。
他稍稍離開一點距離坐在牆邊閉著眼睛假寐,卻注意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驚怕的,有仇恨的,還有不甘的。他想,如果不是昨天自己進來時露了一手,只怕自己現在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了。
他暗暗嘆氣,前段時間,他探得逆王宗冽與西涼勾結,同時南風女皇入訪西涼,震驚之下,再三思索便悄悄潛入西涼邊城想要探得一點端倪。然而,剛入了原門關便聽到了西涼國亂,據說是一個十三歲的女童葛黎竟然策反西涼守兵,以星火燎原之勢宮夜慕華。
自然地,邊關關閉,防範森嚴,杜絕兩國來往,將他生生割斷在原門關,孤立無援。
十日後,邊關守將一系列的換防調遣,併發布檄文昭告天下西涼覆滅,葛兮建國,葛黎一登大統。
然而,有夜慕華的餘孽心有不甘在邊關造成動亂,自己無意中撞上竟然被牽連投入了大牢。
自古以來,無論是哪朝哪個牢獄中總有恃強凌弱者,同牢房的犯人見他表面上清瘦文雅便合著夥來欺負他,反而被他制服,雖有不甘卻不敢再靠近,只遠遠地離開。
這時候聽到腳步聲由遠而近,他知道又有新的犯人進來了,無意多管閒事依然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卻注意聽著一絲一毫的動靜。
讓他驚詫的是,對方年方弱冠卻出手狠辣,一招震懾,看著那玉樹之姿,那明眸皓齒,那漫不經心的笑容,他心頭一動,不假思慮地伸了腿。
再後來,高至來救,他邀了對方,對方雖然不推辭卻也不願意與他多接觸,他不禁心生遺憾,只是當時情況緊急無意多停留,回到西陵後,他始終念念不忘,又專人差了暗探去查訪卻一無所獲。
他沒有想到的是,兩個月後他竟然在西陵皇宮再次見到了他,雖然不知道他便是她,但從第一次遠遠的
距離看著她算計蕘妃,那懵懂卻掩飾了狡黠的眸光,那笨拙卻透著機靈的小動作,他對她便生了意,後來有意無意地授意高至照拂著她,也是這般她才一點點地走入了自己的心底,從此烙了印。
不自禁地,憶起那夜溫泉池中的紛亂,讓他惱怒成羞卻讓他回味無窮,即使只是乍然一瞬,他卻忘不了那雙亮晶晶的眸子,如天山上的雪般通透明澈,讓他心顫意動。
他還記得當時在憐芙宮外她躲藏在尹太醫的身後屏息凝氣的模樣,因爲自己的發落她牙痛似的又忍住的憋屈,他想,當時自己的脣角一定是上揚的,因爲高至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一樣。
真正和她有了交集,應該是那次狀似無意的相遇吧?他記得天邊落霞瑰麗,暖陽照在她的臉上將她的五官鍍上了一層柔柔的暖黃色,她便那般愜意地坐在梨樹的枝椏上,一手捧著個梨子在啃,雙腿在半空中晃悠著,在富麗堂皇鱗次櫛比的宮闕中有種賞心悅目的清新純真之美。
她狀似無邪,被自己驚嚇後並不畏頭畏尾,眨著眼睛,看著自己咬了口梨子,突然道:“……剛纔不小心那個梨子掉到地上了,正好掉在了一坨鳥屎上……”
當時的自己嘴裡含了一塊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耳邊只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驚了落花飛鳥卻讓他的沉鬱的心情愉悅起來。而就是在那一時間,他從她的神情和語氣中得知了另一個男子的存在,第一次,他覺得心裡不舒服。
他一連幾天都是煩躁不安的,直到高至來密報說憐妃面前的丁嬤嬤設計她送給徐公公,他心驚並憤怒。那個人他知道是司刑房的大太監,擅長供,更是以折磨人爲樂,特別好虐年齡小的女孩兒。皇宮裡多是這般骯髒的地方和人物,他不屑於過問,他認爲人各有所長,只要守著本分就好,顯然這個奴才觸了自己的逆鱗。但是他不願意將她置於風口浪尖,所以,徐公公血管爆裂而死,並將他的屍體剁碎喂狗,牽連了司刑房一干人。
在聽說她沒有什麼妨礙的時候,他鬆了口氣,又傳來說御藥房那個宮女被鬼纏身之說,他實在好奇便乘夜過去看看,卻看到她鬼鬼祟祟地在院子裡轉悠著,撞見自己短暫的驚愕後便裝作夢遊與自己擦肩而過,他不禁大笑,原來這世上還有這般靈動慧黠的人兒。
她略施手段便將清蕘宮弄個人仰馬翻還能全身而退,無論這份聰明還是率性都是宮裡那些女人不能比的,從而有了欣賞和喜歡。
然而,自己從來沒有正視過那份特別的情愫,只是覺得有趣而已。
後來,無意中撞破她和那白狐說話,電光火石中將她與那個原門關大牢裡的少年聯繫在一起,卻對她嘴裡的世子哥哥有了怨懟。所以,他像是報復般地,也或許是證明自己對她不過爾爾,在夜市中利用她去引起逆黨的注意將她牽扯其中。
想起那一幕,他還是心有餘悸,幸好,幸好,她沒事,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真正感受到自自己瘋狂滋生的情愫。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她經過那番變故竟然失了所有的記憶,唯記得他是她的世子哥哥……他猶記得自己在揭開那張麪皮後所見到那張臉給他的震顫!證實了她便是那個白衣少年,從那一刻起,他便萌生了念頭,無論她來自哪裡,又是誰,他寧願甚至慶幸她將以前的種種都忘記了,他,只想將她珍藏!
而後來她的表現更是讓他震驚並歡喜,那樣一個小人兒智謀雙全,審時度勢,
殺伐果斷,與他共進退,同生死!她爲他出謀劃策,爲他排憂解難,真心實意地對他不摻雜一點的雜質……他感動卻又患得患失。
從藉助尉遲、崔家金家力量上位起,他便與之相周旋,登基後他給了這幾家潑天的富貴和煊赫的權勢。很自然地,後宮被三家女兒把持,尉遲王妃的死給了他一個權衡掣肘的挈機,將後位空懸,讓三家盯著想著卻又不能得到。
他知道尉遲家一直沒有死心,明著交了兵符退了後卻在暗中縱,他將尉遲輕湘納入後宮封靜妃,卻一直不冷不熱,將唯一的女兒託付給她,給尉遲家看到了希望,就多了幾分猶豫。
給憐妃一個孩子,讓崔家心生奢望,安心待著,卻在最後一瞬將胎兒落了,一屍兩命。將罪名安在金家的頭上,卻又感念金家的從龍之功,力排衆議將金家只是稍作懲戒,讓金家感恩戴德。在崔家絕望的時候又納了崔家所謂二小姐,將崔家的怨怒壓在喉間。
不得不說,他將這人心揣摩至透,將帝王的權術玩得淋漓盡致,更是有種掌控天下的自信。
但是他卻無法掌控她,卓明兒的死讓兩人的關係有了嫌隙,他知道她是個重情義的,她對自己放過崔家心有怨懟,爲了自己的大計她默默地忍了。如果不是那個崔瑩娘挑釁,自作聰明,他和她也不會漸漸疏離,到最後覆水難收!
他想到對方護著百里君臨時那絕然的神色,想著她虛以尾蛇地和自己周旋,想著自己憤怒嫉恨之下的一記耳光,生生打斷了兩人曾經的相依濡沫,想到面對百里君臨寧願割肉相救的場景時,她的悲痛欲絕,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那麼冷,那麼遠,讓他遍體生寒,讓他心如死水……
他眉頭糾起,手不自禁地糾緊了胸口,那裡像是壓著一塊巨石讓他喘不過氣來,還有蝕骨的痛。爲什麼?爲什麼他和她會走到這一步?他是真正喜歡她的,他只想要她是卓明兒,甚至,他願意將江山與她共享!
眼前陡然血紅一片,百里君臨義無反顧地撲向夜慕華,她淒厲的聲音,火光騰起仿若要將所有的都燃燒殆盡,一切都灰飛煙滅……
待塵埃落定,她死寂的眸子,孤冷的身影,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又像從來沒有將他放在眼裡……他心疼得厲害,他茫然不知所措,從此,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她一面!
他不氣餒,急葛兮所急,送葛兮所需,三年了,罔顧所有朝臣的勸誡,我行我素。因爲在潛意識裡,他想,她願意接受自己的援助想來是心裡還念著自己一點的吧。
他知道這是自欺欺人,但是他甘之若飴,因爲他不敢奢望太多,一點,一點就好。原來,自己真的真的很愛她!
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起身出了門,起身,他走出了門,乍一見陽光有些晃眼,他瞇了眼睛。
德公公正打著盹,聽到聲音倏然驚醒,忙躬身上前去扶,“皇上,您慢點。”
宗決站了片刻,適應了光亮,便將一手搭在他的胳膊走下臺階。
德公公覷了眼他的臉色,道:“皇上,念貴人要見皇上,奴才做主讓她回去等著。”
“念貴人?……”宗決茫然,似乎不記得這個人,不過也沒有多想,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出了院子,胸肋間那悶痛似乎緩解了許多,他擡起頭凝望著高遠的天空,天高氣爽,風輕雲淡,一行大雁正排著人字隊在高空中飛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