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黎搶著道:“皇上,這是我收的丫鬟,出身草莽鄉野,不懂規矩。皇上,您不要怪罪她好不好?”眼巴巴地看著他,語氣裡有了幾分撒嬌的意味。
暗影身子抖了抖。
宗決瞥了她一眼,不在意地道:“原來是你的丫鬟,身手倒是不錯。”
葛黎乘機道:“那當然,這一路虧了有她和佟侍衛。”
宗決這纔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再細看對方,那下巴尖了些,眼睛也大了些,可想而知她這麪皮下的真容貌也是瘦了一圈,心疼加內疚還有說不出的情愫一起涌上心頭。又想起她罔顧自己的意願停留在壺縣,那臉就沉了下來,道:“卓明兒,你抗旨不遵,該當何罪?”
葛黎撇嘴,道:“皇上,你這一場仗贏了還有明兒的功勞呢。”
宗決深以爲然,確實,如果不是葛黎代天子巡視三州郡,循著蛛絲馬跡一層層剝開真相,讓他終於兵不接刃地解決了心頭大患,歡喜之餘更是如釋重負。
他忍不住彈了下她的腦門,道:“知道你功勞大,朕命人專門給你建了座院落,哪天朕帶你去看看。”
葛黎笑嘻嘻地道:“謝謝皇上。”
宗決虎起了臉,道:“不過,你抗旨不尊,不發你不足以服衆,這樣吧,罰你每天陪著朕批改奏摺。”
葛黎苦著臉,一是自己懶得摻和那些事,二是她潛意識裡不想和對方走得太近。她道:“皇上,還是罰別的吧,臣都累壞了。”
宗決大笑,道:“朕捨不得的。”說話時,眼睛深深地看著對方。
葛黎心頭一跳,打了個噴嚏。
宗決心疼了,擺擺手道:“快去換件衣服,當心著涼。”
葛黎應著,向暗影使了個眼色,道:“進來伺候。”
暗影忙跟著進去了。
宗決斂了嘴角的笑意,在暗影的脊樑上停了片刻,眸子裡浮上絲陰霾。
暗影道:“主子還記得婢子給你說的那個故事嗎?關於你的過去。”
葛黎點頭,霍然想起什麼,道:“難道說,他,他與世子哥哥很像?”
“是。”暗影道:“雖然比世子年長了些,但是容貌有七分相似。”
葛黎似乎才明白過來,自己定然是將宗決當做了過去自己的故事裡那個世子哥哥了,這也能解釋得通爲什麼自己對他有種自然的親近感。
真相的認知讓她糾結,不可否認地,這段時間暗影給她敘說的關於她過去的故事裡,她越來越能找到自己的影子,記憶似乎在一點一點地復甦,卻什麼都是似是而非的。
但是,如果說她對於宗決那種特殊的感情是因爲對方與世子哥哥的相似,那麼漂亮哥哥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是從何而來呢?
她抱住頭,呻吟了聲。
“主子。”暗影擔心地叫了聲。
葛黎回神,懶懶地往貴妃榻上一靠,閉上眼睛,道:“我記得你的故事說到了那個君臨在賽龍舟上贏得了頭籌?你繼續說吧。”
暗影嗯了聲,道:“君臨公子拔得了頭籌直接上了樓送給了那個小葛兒的女孩,”她憶起當年意氣風發的百里君臨和嬌俏慧黠的葛黎,一向冷清的面容也柔和了許多,“黎兒小姐做了首詩,驚動了所有的人。”
“是嗎?”葛黎感興趣地,“你讀來聽聽。”
暗影輕輕吟道:“落日吹簫管,清池發棹歌
。船爭先後渡,岸激去來波。……”
葛黎突然接著道:“水葉藏魚鳥,林花間綺羅。踟躕仙女處,猶似望天河。”
暗影大喜,道:“主子你想起來了?”
葛黎茫然,道:“我只是覺得這首詩我記得,但是其他的……”她苦惱地搖頭。
暗影安慰道:“不要緊,主子一定都會想起來的。”
葛黎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的人,雖然我記不得你,但是我相信你。”
暗影眸子裡閃過絲水光,道:“是,主子,婢子唯有主子一人。西涼公子說,這藥每十日一次,會慢慢驅除主子體內的蠱毒,雖然慢,但是總是有希望的。”
葛黎點頭,又想起了什麼,“你說我是爲了那個世子哥哥才潛入西陵想要找到那味葛覺草?”
暗影道:“是。”猶豫了下,“西陵皇上是個心思深沉的,主子你要多加小心。”
葛黎苦笑了下,道:“我自然知道,如你所說,因爲他和世子哥哥的相似所以我願意幫他,我相信他也不會傷害我,可是……”她糾結,她有些害怕見到宗決,害怕他對自己的好,害怕他略帶了佔有慾的目光……
御書房裡,宗決坐在御案後面沉如水,想起葛黎那若有若無的疏離心頭像是燃起了一把火,燒得他心煩意亂,患得患失,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從立下志願向著那最高處行走的時候,他便知道他這一生必然要踏著太多人的屍骨和鮮血,最後必然是孤獨一人,但是他從來不懼,也始終掌控著人心,玩弄著權術。
對於他來說,無論尉遲家、崔家、金家還是其他都是推他上位的基石,或許會讓他跌跤或是掣肘,但是他始終堅信他有能力將這所有的障礙都掃除,將這些不可一世的所謂功臣世家踩於腳下,他有的是耐心和能力。
但是,葛黎的出現打亂了西陵的格局,把這個結果提前了。
那般嬌俏可人的女孩兒竟然有那份聰慧絕倫和果敢決伐,這讓他先是震驚再就是驚喜,直到深深地沉醉。
在那一剎那間,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心:唯有這樣的一個女子纔有資格與自己並駕齊驅,纔有資格站在自己的身邊!
但是,從賑災回來後,對方的疏離和糾結他卻看在眼裡,那種掌控不住的失落和挫敗感讓他如坐鍼氈,讓他憤懣焦灼。
深深地吐了口濁氣,他閉上眼睛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再睜眼,看見案幾上放著一個繫著紅色蝴蝶結的食盒,微微蹙眉。
高至始終像是影子般出現在他的身邊,道:“回稟皇上,這是瑩貴嬪送來的養心湯。貴嬪說,是用鮮百合加清水浸泡後的湘白蓮並去除外皮及蓮心,加清水,用中火煲,待快好時加白砂糖,最是養心潤肺。”
似乎是被這碗湯觸動了什麼心思,他愣然片刻,淡淡地道:“難得見你如此絮叨一碗湯。”
高至恭謹地道:“湯是簡單,煲的是心思。”
宗決扶額,道:“這瑩貴嬪是個有心的,朕聽說她母女流落在外多年,崔家不聞不問,但是此女卻有大家閨秀之端莊,詩文女工也是出色,這,倒是奇怪。”
高至腰躬得更低了,道:“無論如何,她既然入了宮便是皇上的人,所依仗的也是皇上。”
宗決輕笑聲,心情倒是愉悅了幾分,往後靠了靠,道:“朕有幾分奇怪,崔國公這
些年來雖然不甚招搖,但是朝臣十之一二與他私交甚篤,若是說尉遲金家早有謀逆之心,崔家也不能擇得乾淨,朕記得,那賑災的糧款中可是有一筆不知去向。”
高至沉默。
皇上心思深,有雄才大略,即使自己跟了他多年也不能窺之七分。對於尉遲,他早就有防備,實際上,當初扶他上位的權臣——這三家爲首的臣子早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欲除之而後快。
這一次,他以自己爲餌,誘敵入套,本意便是將其一併剷除乾淨。
因爲,尉遲淡入朝堂太久,又謹慎狡猾,貿然動手必然會驚動其黨羽,反受其害。唯有之計便是卸除其戒心,讓他肆無忌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殺之,金家和崔家便是最好的刀!
一旦家主伏誅,其黨羽必然人心渙散,成了一盤散沙。畢竟,謀反的罪名太大,沒有幾個人願意以身家性命爲賭,更何況他已經暗中掌控了軍權。所以,他一舉成功,然而崔國公臨時逃過一劫,讓他覺得有些遺憾和不可思議。
宗決道:“蕘妃之死,他定然存了疑心,不過隱而不發。這次他全身而退,又做了伏小的姿態,倒是讓朕無法發作,然而,這是顆毒瘤,不鏟之,朕,心甚不安。”
高至心頭一動,道:“皇上所慮極是,所謂父女連心,皇上不妨去問問貴嬪。”
宗決意會,微笑道:“這幾天太忙,倒是疏忽了,你跟著朕去熒光殿走走吧。”
“老奴遵旨。”
高至拿了鑲了白狐毛邊的大氅給他披上,一路跟著他去了熒光殿。
崔瑩娘似乎並不驚詫對方的到來,跪在他的腳下,大幅的繡牡丹裙裾散開鋪陳在絨毯上,粉面櫻脣,鶯啼燕語,如同一朵盛開的鮮花,看著便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宗決並沒有叫她起來,信步走到書案前看著攤開的一張張灑金紙箋,翻了幾張不禁動容。
那是一張張抄寫整齊雋麗的往生卷,哀哀切切,纏綿悱惻。
他道::“爲何要抄寫這些?”
崔瑩娘低著頭,輕聲道:“婢妾聽聞還有幾日是先王妃的忌日,妾仰慕王妃已久,心有慼慼,便抄了這些往生經卷祭奠先王妃在天之靈。”
宗決捏緊了紙張,手微微發抖,隨即垂眸掩了情緒。
在西陵臣民的心目中,曾經的九王爺和王妃是對琴瑟相和的神仙眷侶,只是天妒紅顏,王妃難產致死。九王爺登基後不忘髮妻,始終不曾立後,這段深情被寫入了戲本里傳唱。
然而這次尉遲太師的莫名暴死,牽連了金家還有更多的人,整個朝堂幾乎進行了一場徹底的清洗換血,雖然對方謀反的證據確鑿,但是不乏有人懷疑這幕後的真相。畢竟尉遲是先王妃的父親,長公主的外祖,這樣不免讓很多人齒寒。
而崔瑩娘這番舉動則贏得了宗決的好感,這樣一個念念不忘髮妻這般深情厚意的人怎會構陷岳家?
殿內安靜得很,牆角的博山爐裡冒出嫋嫋的白煙,香味清冽。
崔瑩娘始終低頭跪著,但自然流露出的那份淡定嫺雅讓人側目。
宗決慢慢地道:“你的一片心,朕領了,朕真是爲崔國公欣慰,崔家有如此好女,可見國公對兒女的教養是極好的。”
崔瑩娘身體微微顫了顫,須臾,輕輕地,卻字字清楚,道:“婢妾一直跟隨母親在外,幼時不曾承父親庭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