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穩穩地坐在隔壁,優雅地品著香茶,貼身嬤嬤揉捏著她的肩頭。
西涼恆聞聲而來,卻被擋在產房的外面。
裡面傳來一聲又一聲壓抑的呻吟,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來。
他看著那漾起的血色不由地頭暈目眩,扶住廊柱有些接不上氣。
然而從亥時直到寅時還是沒有動靜,房間裡是一股子血腥氣,聲音也漸漸沒了,進出的婆子臉色凝重。
西涼恆的心提了起來,他衝到房門前,卻被一個宮人攔住了。“太子殿下,產房是重穢之地,您是千金之軀不可染了晦氣。”
西涼恆跳腳,剛要說話,一個婆子急匆匆地走出來,手上還沾染著鮮血,頭髮有幾絲搭在額前,她道:“娘娘,娘娘,不好了!……”
因爲西涼恆的到來,太子妃不能再躲著,只能陪著他站在房門外。
五月的天不算熱,那股子腥味讓人煩躁和不安,聞言喝道:“什麼不好了?”
那婆子結結巴巴地道:“才人,才人是難產……婢子請主子明示,保大還是保小?”
西涼恆頭嗡地一聲昏了,一把揪住她的胳膊,齜著眼珠子,喝道:“大小都要保!……好好兒伺候主子把皇子生下來,我重重有賞!”
“哎,哎……”那婆子抹了把汗又跑了進去。
西涼恆像是困獸般在來回踱步。
太子妃撇了下嘴角,臉上有著焦灼之色,安慰道:“太子,您稍安勿躁,女人生孩子都是這般難,葛才人是個有福氣的,會沒事的。”
西涼恆沒有搭理她,張望著緊閉的門,握緊拳頭,又鬆開。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那個婆子哭喪著臉跑出來,“太子,娘娘,婢子該死……只能保一個,您給個明示……”
西涼恆眼睛通紅,一把推開她衝了進去。
“哎!太子!”後面的人直跳腳,而太子妃的臉色變得青白不定,捏著絹子,狠狠地啐了口。
隔著帷幔,裡面又悶又熱,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
葛蘭眸上身擡高,薄毯蓋到大腿處遮住了陰私的地方,幾個婆子手忙腳亂地折騰著。
聽到動靜,她睜開眼,汗溼的頭髮粘在臉上,嘴脣發烏,微微張著,彷彿只有出的氣,看到他,眼睛一亮,又暗了下去。
“蘭兒!……“西涼恆抓住她的手,急切地,“別怕,我在這,我在這兒呢!……你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
葛蘭眸勉強笑了下,聲如蚊語,“恆郎,蘭兒,蘭兒不行了呢……”
“不許說不吉利的話!”西涼恆握緊她的手,眼睛紅紅的,“我們的孩子會好好的,你也會好好的……我答應你的,我一定會做到的……”他用溼布輕輕擦拭著她臉上的汗,對著那幾個婆子吼,“快點!若是有什麼不好,本宮要你們的命!”
葛蘭眸想搖頭,卻沒有力氣。
“才人,您用力,再用力……小皇子就要出來了,呀,我看到頭了……”幾個婆子打著哆嗦,拼命給她打氣。
陡然間,一聲嘹亮的啼哭聲響起,接著是婆子們歡天喜地的聲音,“哎呀,終於生出來了!……是個小公……”她的嘴好像被捂住了。
葛蘭眸覺得下身像是被猛然撕裂開來,有什麼大堆的東西掉了出去,她像
是瀕死的魚張大嘴大口地喘著氣。
西涼恆歡喜地道:“生了,生了,蘭兒,生了呢!……”聲音卻被尖利的叫聲打斷,“血!好多血!……”
源源不斷的血從葛蘭眸身下噴涌而出,很快溼透了她身下的被褥,婆子們手忙腳亂地想要堵住,卻無濟於事。
葛蘭眸覺得自己體內的熱量正快速地流逝著,整個身體像是空了,輕了,好像一片羽毛要飄起來了。
她看到西涼恆驚恐的臉,微微笑了笑,張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西涼恆卻明白她的意思,將孩子遞到她的身邊,她費力地偏轉頭。兩個襁褓,兩個孩子,很小,很小,皺巴巴,紅通通的臉,被包裹在絲被中。
她笑,心底涌起自豪和驕傲,涌起濃濃的母愛,也涌起了悲哀,她轉了轉眼珠。
西涼恆哽咽著,將其中一個往前湊了下,方便她能看清楚些,他道:“女兒,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葛蘭眸微微點頭,眼睛盯著那襁褓中的女嬰,她視力模糊已經看不清嬰兒的模樣,她努力張嘴,“女兒……送走……”
西涼恆點頭,淚水順著臉頰往下落,一滴落在她的臉上,溫度灼熱得有些燙人。
她模糊地想,這個男人是愛自己的吧……只可惜,她累了,不能陪他走下去了。恍惚間,她聽到了海水涌上沙灘又退下的聲音,甚至,她聞到了那腥鹹的味道,慢慢地,她閉上了眼睛……
他踽踽而行,孤苦伶仃。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傳來水流的聲音,他大喜,順著聲音找過去,一片汪洋大海突兀地出現在眼前,像是突然間雲開霧散,湛藍的海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溫柔地一波一波地涌上來,親吻著沙灘,海岸。
回頭,濃霧不見,四顧茫茫,他煢煢孑立。
腥鹹的海風捎來一個銀鈴般的笑聲,漸漸靠近,海面上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飄忽著向這個方向來。
近了,近了,那是個帶著斗笠的女子,她搖著擼,露出如玉似雪般的皓腕,斗笠壓在她的眉梢,只露出那精巧而白皙的下巴,水白色的衣裙被風吹動,鼓起,翩然如仙子踏波而來。
他莫名地覺得眼熟,好像是記憶深處曾經有這麼一個人,這麼一幕,但是他無暇細想,他已經孤零零地走了很久,很久,突然遇到一個人,他有說不出的歡喜。
他向她招手。
那女子注意到他,頓了片刻,搖櫓的動作加快。
還有一箭距離的時候,天突然暗了下來,狂風呼呼地颳著,海水不安分地翻涌起來。那人那小船在波浪中打著轉,一會兒被掀上了浪頭,一會兒又沒入了浪頭,險象環生。
那女子被駭住了,死死把住船舷由著那浪頭打過來。
“過來!快過來!……”他心急如焚,跳著腳不顧那海浪撲上他的腰,水花濺了他滿臉滿身。
又一個浪頭打過來,人和小船都消失了,待浪頭落下,唯見空空的小船在漩渦裡滴溜溜地打轉,一頂斗笠漂在水面上一漾一漾的,卻不見了那個女子。
他踉蹌著,順著沙灘奔跑,鞋子掉了,衣服溼了,頭髮亂了,他全然不顧,他嘶聲吼著,聲音卻被湮滅在咆哮的海浪中。
突然,一縷黑色的頭髮在水面浮起,接著是一個人,那女子抱著一個舢板在漂浮著,苦苦地支撐著。
她甩了甩溼漉漉的頭髮,擡起頭,一雙眼睛像是被濡溼的藍寶石,瀲灩生波,
那眉眼如此熟悉,如此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心底。
“蘭兒!……”他喃喃著,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狂喜,他伸出手,“蘭兒,來……”
對方卻定定地看著他,那眸子裡露出傷感,露出哀怨,再就是淒厲,她道:“我的孩子呢?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他如被雷擊,直僵僵地站在那,手保持那樣的姿勢。
藍色的眸子蒙了層陰翳,她頭髮披散著,臉色雪白,嘴角似乎有鮮血沁出,那聲音如魔咒,一遍遍,一聲聲,“我的孩子呢?你答應我的,我的孩子呢?……”
他踉蹌後退,不敢對視。
對方像是想到了什麼,眸子裡一片死灰,抱著舢板由著海浪拋起又落下,透過水霧看著他,看著他……
一個巨大的浪頭打過來,他大喊,“當心!……”
對方忽而展顏一笑,將手鬆開,浪頭撲過來,像是海獸張開巨嘴瞬間將她吞噬!
他狂吼,風旋起,一個白色的東西落到他的腳下。
他低頭,雪白的絲帕上繡著朵蘭花,簡單卻精緻細膩,氣血在他的胸口翻涌,“啊!……”他狂叫著……
“皇上!皇上!……”有人輕輕地推著他,他霍然睜開眼睛,對上小喜子那雙眼袋鬆弛,滿含擔憂的眼睛,他鬆了口氣,像是泄盡了所有的力氣。
小喜子鬆了口氣,道:“皇上,您又做噩夢了。”
他疲乏地閉上眼睛,鼻息間依稀還有那海水的味道,身上黏溼無力。手無意識地抓了抓,觸感柔滑,睜開眼,正是那方繡著蘭花的絲帕。
好久,好久,他苦苦一笑,蘭兒,我辜負了你,你心裡是恨我的吧?!
小喜子命人打了熱水來,絞了帕子給他擦拭著,嘴裡道:“皇上,你這般憂思好夢對身子不好,太醫說了,您得靜養……”一邊絮絮叨叨地,一邊小心地將他扶起,在他的身後墊了軟軟的靠枕。
他重複了句,“靜養?哈,”他笑了聲,閉上眼睛,心頭不無苦澀。
小喜子小心地道:“皇上,您該喝藥了。”
西涼恆皺眉,聞著那腥澀難聞的藥味,道:“撤了吧,朕不喝。”
“皇上……”小喜子勸道:“太醫說了,皇上這病得用心調養,等天兒暖和了就好啦。”
西涼恆笑了聲,道:“朕,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那些個太醫都是沒有的……都喜歡說好聽地哄朕,真是該死!……”他發怒,將幾上的藥碗推倒,將絨毯染了一塊黑色的印跡。
他喘著氣,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現,痙攣地抓緊那絲帕。
小喜子躬著身跪在一邊只是叩頭,不停地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他聲音哽咽,“皇上的心病奴才知道,奴才斗膽勸皇上一句,皇上是千金之軀不能有絲毫閃失啊……”
西涼恆頹然地靠在牀頭,發著呆,道:“你說,朕是不是是個無情無義的人?”
小喜子窒了下,道:“皇上,您是個重情的,只是很多事身不由己。”
他道:“身不由己?你是個好奴才,會安慰主子。是啊,朕那時是太子,現在是皇上,身不由己的時候太多了……”他喃喃著,“因爲身不由己,朕舍了最心愛的女人,眼睜睜地看著她受屈辱,看著她去死;因爲身不由己,朕將鴻兒送到西涼爲質子。那般小的孩兒,朕卻捨得……西涼沒了,葛兮也沒了,朕的鴻兒……”他不禁哽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