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聯繫了僅存的暗衛,知道武安然安然不恙才鬆了口氣。但是他的腿廢了,悲傷和自尊讓他不願意就這樣出現在武安然的面前,所以,他一直隱瞞著自己還活著的消息,就是想著有一天能好好兒地站在武安然的面前。
然而,他錯估了命運對他的戲弄,一切都在那個陰雨連綿的夜晚顛覆乾淨。
一直以來,他費盡了心思尋良藥治療腿疾,卻被所有的大夫郎中告知今生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可能!
他忍著心底被絕望啃噬的痛,心情壞到了極點,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喝酒。
那酒初入口辛辣嗆口,漸漸地品嚐出了甘甜的味道,直到最後麻木,只知道抱起罈子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倒,酒液順著嘴角瀝下下頜,再滴落在衣衫上,浸透了一大片。
他意識迷糊,朦朧中似乎看到武安然姍姍而來。她輕顰淺笑,眉眼婉轉柔媚……他癡癡而望,對他來說,這是久違的笑臉和溫柔。從西涼城破那一日起,從那個未成形的胎兒失去起,她便視自己如陌路。
如果說武安然對自己有多愛,那麼如今的怨懟就有多深,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樣剛烈明媚的人兒日漸憔悴,他心如刀割。所以,他給了她呼吸的空間,放任她流連於胡澤山水之中。實際上,他掌握著她所有的行蹤,他想,時間會慢慢撫平她心口的創傷,他的然兒終究還會回到他的身邊。但是,他沒有想到夜慕華帶領南風的藤甲軍突然侵入了葛兮的境內,從此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逃亡路上,在最後一瞬,他將生的希望留給了武安然,從她緊抓住自己手的力度,從她的眼睛裡,他知道自己得到了原諒!他欣慰,歡喜……甘之如飴。
此刻,他的然兒就水靈靈地站在他的面前,顫抖著,他伸手握住對方的手,細膩柔滑,馥郁生香,讓他迷醉。對方的乖巧更是讓他驚喜,攬她入懷,手,在她的身上游走,一寸寸地摩挲,低喃著她的名字,一聲聲,一句句……他能感受她的眼淚,她的顫慄,他禁錮太久的激情爆發,他讓她在身下綻放,他的歡喜到了極致!
然而,第二日他醒來卻在牀上看到了阿嘉,看到了不堪的所有……美夢之後是絕望的深淵,他,再也回不去了!
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接著又是一滴,突然間淚流滿面。
裡面黑漆漆的,偶然劃過的閃電照見一層層帳幔垂掛著,有股子沉悶腥熱的味道。她摸到架子牀前,壓低了聲音,“夫人。”
牀上的被褥動了動,聲音喑啞,“爺怎麼樣?”
白芍道:“爺本來想要過來看看,奴婢勸住了,說您累了,早早睡了。”
“他怎麼說?”
“爺沒說什麼,正好鄧掌櫃過來說事,就遣了奴婢出來。”
阿嘉沉默了下,道:“姓鄧的過來可是因爲上次醉平生重物砸人的事?”
白芍遲疑了下,道:“婢子不太清楚,不過看爺的臉色不太好,可能有些棘手吧。”
阿嘉哼了聲,“那賤人真是命大,又讓她逃過了一劫!傳我的話過去讓他都做利索了,那個臭道士,還有……”她似乎不勝痛楚嘶了聲。
白芍道:“婢子知道。”
阿嘉吐了口氣,悉悉索索地起身,“幫我收拾下,今晚子時我要出城。”
“是。”白芍撩起帳子,扶著她下牀,伺候著她穿衣服,又一道閃電劃過,在瞬間的時間照見對方的臉,腫脹如球,上面還有著可疑的痕跡,那眼睛幾乎看不見。
阿嘉瑟縮了下,用手遮住臉。
白芍忙取了件斗篷將她頭臉和身體都裹在其中。
兩人準備好後,便悄然出了主院順著牆根從後院的一個側門走了出去。
巷道逼仄,巍巍然似乎要從兩邊擠壓過來,陰氣森森,穿行其中只聽得急促的腳步聲和喘息聲。
走了一截,前面的拐角處靜靜地停著一輛馬車,趕車的人一身黑色,頭臉包緊,只露出一雙眼睛,見了對方微微躬身,撩開車簾子。
白芍扶了阿嘉進去。
馬車噠噠地走著,穿過半個城到了最偏僻的一個城樓角門。馬車伕下了車不大工夫又回來,隨即,角門開了一個狹小的縫隙僅容馬車穿過。
馬車出了城直奔十里外的亂墳崗。
此時,風聲漸起,颳得路旁的樹頭亂搖,如羣魔亂舞,馬車的前面掛了盞氣死風燈籠晃盪著,紅瑩瑩的光暈一閃一閃的,只能照見腳下一丈開外的距離,隱隱有森然鬼氣。
不大會兒,亂墳崗出現在眼前,黑黝黝的夜色中,高矮不一的墳堆散落著,有塌陷一角露出紅漆的棺木,有被野狗掏了個洞黑烏烏的,墳頭上野草簌簌,如同怨鬼哽咽。
馬車停了下來,白芍扶了阿嘉下車,雙腿簌簌發抖,低著頭不敢往四周看。
阿嘉卻鎮定自若,她擡頭看看天空,再四下打量了一番,找準了最東邊一個最高的墳頭。
這墳頭上四周野草茂盛,中間有一棵歪脖子老樹,儼然有主位之勢。
她吩咐兩人將準備好的香爐紙錢等物取出置放在墳前,然後親手點了一束香。
點點紅光閃動,香氣向四周飄散著,不同於平常的檀香那種沉厚,隱隱有股子血腥氣。
她示意兩人離開一截距離,自己則盤腿坐在離香爐有一丈開外的地方,一手拇指與中指捏住,另三指分開,右手搭在膝頭上,緊閉著雙眼如同老僧入定般,嘴裡唸唸有詞。
眼看那香燒了有一半,她睜眼,取出一根銀釵,在左手中指上狠狠一戳,一滴血紅的血珠子沁出,慢慢洇大。
風更緊了些,草叢裡有什麼動物遊走的聲音,漸漸逼近,悉悉索索地從高墳的頂端豎起一個三角形的蛇頭。
綠眼,紅信,有小指般大小,全身色彩斑斕尤勝過原來咬傷武安然的那隻蛇。
它將頭探了探,似乎對那香甚是感興趣,扭著身子游近,圍著那香爐轉了幾圈,將三角頭轉向阿嘉的方向,紅色的信子一吞一吐。
阿嘉巋然不動,嘴脣微微翕動,而那指頭的血珠子又變大了些。
那小蛇似乎找到了目標,遊近前,試探著順著她的膝蓋爬上她的手腕,滑膩冰冷的身子慢慢纏繞上她的胳膊。
阿嘉不動,只有那微微抽搐的嘴角能夠宣泄出她的恐懼和緊張。
那蛇纏上了她的手腕,頭伸縮著,倏地,叼住了那冒血的指頭,阿嘉顫抖了下。
像是吃到了什麼絕品的美味,小蛇咬住不放,劇烈的疼痛從指頭順著手腕傳遞到身體各個部位,阿嘉的嘴巴張大,慢慢地倒在地上。
陰影裡,白芍和那車伕心驚膽戰地看著,屏住了呼吸。
好久,那蛇像是吃飽了,它動了動斑斕的身子,像是喝醉了酒般,軟綿綿的,掛在她的手腕上。
阿嘉突然伸手捏住了那蛇的七寸,那蛇甩了甩尾巴竟然沒有反抗,反而溫順地蜷縮著,想要依靠她。
一陣悶雷滾過,瓢潑般的大雨傾盆而下,斗篷被風掀開露出阿嘉的臉,一道閃電劃過,刺眼的光亮中她的臉竟然消腫了
許多。
她仰起臉,雨水肆無忌憚地打在她的臉上,“呵呵呵……”她發出笑聲,狀如厲鬼嚎叫。
同時,榆關城府衙的書房裡,一盞明燈灼灼,牆角數梨花木八寶閣旁放著一棵長得蔥蘢的矮子鬆盆景。高大的書架隔開裡外,黑漆的書案上置放著筆墨紙硯,兩把黑漆石榴花開太師椅。
武安然端坐其上,神色沉靜,手指慢慢摩挲著骨瓷茶杯。
簾子被撩開,灌入一股子清新的帶著土腥氣的風,燭光閃了閃。外面走進一個身材健碩的中年男子,濃眉虎目,脣邊微有鬍髭,行走時虎虎生風,瞧著便是行武之人。
他向武安然躬身拱手,道:“傅夫人。”
武安然起身,拱了拱手,溫和地道:“小婦人唐突了,還請刑大人多擔待。”
刑檀遠道:“夫人見外了,夫人駕臨鄙舍此乃刑某之幸,當竭盡所能爲夫人排憂解難。”言行十分客氣恭敬。
他本是西涼舊臣,當年西涼覆滅,葛兮立國,他立刻上表向女皇表示忠心,並沒有受到任何波動,駐守榆關城多年,甚得朝廷的器重。
所有人都知道,傅夫人武安然是個特殊的存在,不僅僅是因爲其夫君的皇商身份,她本人與女皇的私交甚篤。
所以,當看到對方遞過來的信物,刑檀遠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對醉平生做了徹查。
自古官商一家,醉平生既然能在短短三年之中便發展成作爲榆關城數一數二的酒樓,其主人固然是個人才,卻也與官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因此對於酒樓重物墜樓砸傷人之事他並沒有放在心上,然而面對武安然時他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心裡有些惴惴然。
武安然復又坐了回去,客氣地道:“刑大人請坐,這次叨擾大人是有一事相詢。我想知道醉平生幕後的主人到底是誰?”
刑檀遠愣了下,敏感地察覺到其中的玄機,想了想,道:“三年前,醉平生不過是座小小的酒家,盤給了鄧兆有,此人有些手段和頭腦,很快便吞併了周圍四五家的酒樓,索性換名爲醉平生,生意一向得好。至於,夫人所說的幕後之人,”他慚愧地搖頭,“刑某不曾注意。”
武安然道:“據我所知,鄧兆有多年前經營過一家小酒寮,不曾有什麼出彩的,三年,就突然有了如此成就,不得不讓人懷疑。”
刑檀遠聽她一說,不禁難堪,囁嚅著。
武安然輕笑道:“刑大人不必在意,在商言商,武某是個商人,與大人的所見畢竟有所出入。只是,我想知道大人對這件事是如何想法?”
刑檀遠振作了精神,道:“刑某正要和夫人說,那日打掃雅閣的是個叫杏兒的婢女,說是不小心將那盆花碰落了。”
武安然挑了下眉,道:“杏兒呢?”
刑檀遠搓手,苦笑道:“她死了。”
“死了!?”武安然愕然。
刑檀遠道:“刑某得了夫人的信便立刻派人去醉平生處理,當時拘了那杏兒問話,她咬定是自己失手,哭哭啼啼的。後來收押在女牢,誰知道她害怕,從樓梯上滾下來至當即就……”
武安然楞了片刻,慢慢地道:“既然醉平生三番兩次出事,內部管理必然有許多問題,而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聚斂了巨大的財富讓人生疑。”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對方,“榆城關地理位置使然,有些事就得多點思量,刑大人以爲呢?”
刑檀遠微張著嘴,看著她有些發愣。對方眉眼清冷,燭光從她的後面照過來,顯得冷厲和凌然傲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