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道:“自然,小姐吩咐的,老奴豈敢怠慢?您知道我那三兒是個混的,最是喜歡穿個大小衚衕,與那幫子小子混在一起……”見對方眉頭蹙起,忙扯回話題,“三小子打聽了,大概是十多天前,確實有人到欒氏當鋪當了個鐲子,鐲子面刻著紋飾作鏤空花籃,有各色的花兒果兒,看著就是貴重的。當鐲子的人說是人抵債給他的,他算計著鐲子是個死物不如當了銀子用,本來老闆想要壓價,卻被一個貴家小姐看中了,買了去。”
這話與段久九說的相同,段四娘信了十分,道:“那老闆可說那當鐲子的人是誰?”
那婆子道:“是個鬥雞的,平日裡最是喜歡鬥雞賭錢,與我家的小子認識,他說,”她壓低了聲音,“說是段家三房五爺給他的,還有副墜子。”
段四孃的手抓緊了裙子,又慢慢鬆開,一點一點抹平那皺褶,臉上不顯,道:“我知道了。——粉妝,給周婆子包些果子糕點,帶回家給孩子吃。”
粉妝進來麻利得包了一包果點,又塞了一小塊碎銀子,笑道:“有勞嬤嬤了,嬤嬤是個識事的,知道輕重,婢子就不細說了。”
周婆子清楚對方的意思,忙連連點頭,道:“老奴明白,小姐放心,放心。”
粉妝送了周婆子出去,回頭看到段四娘愣愣的,不禁擔心地道:“小姐?”
段四娘回過神,想了想,道:“我記得你昨兒說三房鬧騰了一番?”
粉妝過來給她梳頭髮,道:“可不是?三房不給往外說,婢子用了點銀子才套出來的話。說是三夫人打了五爺,好像是五爺偷了什麼東西出去。這不,這幾天五爺都乖乖地呆在三房沒有出去。”
段四娘突然冷笑聲,咬牙道:“好,好,好……好得很……”她俏麗的面容有些扭曲,眸子裡是怒火是怨毒是鄙視,還有悲傷和失望。
粉妝低頭,上心地給她梳著頭髮。
描妝笑嘻嘻地道:“小姐,這是後花園送來的,每個小姐房裡都送了幾枝,您瞧著是不是很漂亮?”
段四娘道:“花園的人倒是有心了,找個瓶插上,再帶兩枝過去給母親瞧瞧。”
“是,小姐。”
描妝選了個白玉蘭花描釉質長頸瓶,撿了幾枝花兒插進去,相映成趣,美輪美奐。
縱然心事重重的段四娘也抿了脣,露了笑意兒。
主僕三人帶了兩枝桃花一路進了大夫人的房間。
大丫鬟忙請安,打起簾子。
段四娘入內,只見大夫人坐在桌子邊正小口地吃著碗清粥,桌子上放了一碟子金絲卷兒,還有幾碟子小菜。
少夫人宋氏正伺候著。
大夫人看上去精神氣好了許多,她擡眼看到段四娘露出笑容,招手道:“過來,四娘,還沒用飯吧?吩咐廚房再送幾樣糕點或是包子來。”
段四娘給宋氏見了禮,然後偎著大夫人坐下,看著她蒼白消瘦的臉有些心酸,道:“母親今兒氣色好了許多,女兒陪著,母親得多用些。”
“嗯,”大夫人應著。
宋氏笑道:“可不是?依我說,妹妹多陪著比什麼靈丹妙藥都好。”
她是長房嫡子長媳,出身世家,容貌好性情也好,和段四娘相處和諧,平日裡很得公婆看重,所以說話就隨意了些。
段四娘抿脣一笑,道:“嫂子,有我在這兒你先回去陪陪恆哥兒。”
宋氏瞧著大夫人點頭,笑著去了。
不一會兒,廚房又送了幾樣精緻的菜飯,段四娘一邊陪著對方慢慢吃著,一邊無意地道:“,母親,父親呢?”
大夫人道:“我病著,怕過了病氣,讓你父親到西廂房住著。”
段四娘手滯了下,道:“母親得派兩個得力的去伺候著,畢竟這天兒還倒著春寒,不要凍著了。”
大夫人道:“我知道。這兩天你跟著你嫂子管家可適應?”因爲大夫人病了,這家就暫且交給了宋氏,二房三房雖然惱著卻不能多說什麼,那畢竟是長房嫡子媳婦。
段四娘道:“嫂子能幹,我不用心。”
大夫人搖頭道:“你已經及笄了,親事也該提上了議程,我聽你父親說京裡有話兒,說是準備選妃,不過不準備大張旗鼓,只相看些人家的嫡女兒。”
段四娘低了頭,臉兒紅紅的,道:“但憑母親做主。”
大夫人嘆道:“我這身子骨不爭氣,只盼著快點好起來給你打理著。”
段四娘道:“母親不要心急,慢慢來。”略頓了下,“想著母親這些年真是辛苦,管著這一大家子,還得聽著別人埋怨,女兒心疼。”
大夫人慈愛地道:“這是規矩,段家人都不是好相與的,這些年和她們周旋慣了,還好老太太是個疼媳婦的,你們又是爭氣的,我心裡舒坦。”
“母親,”段四娘斟酌著,“二嬸四嬸也就算了,畢竟有一家子,三嬸,爲什麼容著?”
大夫人臉色肅了下,嗤笑道:“捨不得段家的財產唄!這些年耗著,還過繼了侄兒,她那點心思……”她哼了聲。
段四娘默了下,想說什麼又開不了口。
大夫人敏銳地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思?瞧著臉色不好,眼底下都有黑眼圈了,和母親說說,出了什麼事?”
段四娘惶然搖頭,勉強笑道:“也沒什麼,只是不知怎的,這段時間總是睡不踏實,想起三姐姐……”
大夫人臉一下子變了,聲音變得有些尖利,道:“橫豎是死了的,想著她做什麼?”
段四娘有些詫異對方的反應。
大夫人察覺自己的失態,捏緊了絹子,疲乏地道:“這事兒過去了,不要再提,總歸是不詳的。你回去吧,有時間做做女紅,去老太太那多走走,不能讓九丫頭佔了好去。”略低了聲音,“老太太那有的是好東西……”
段四娘明白她未了的話,看她的神色疲怠,也不便多留,叮囑了幾句就去了。
大夫人呆呆地坐在那,神思有些恍惚。
夜裡,粉色的紗帳低垂著,裡面的人蓋了薄衾睡得正熟,多寶閣上那隻美人斛裡插著的兩三枝桃花在夜色中靜默著。
一點薄薄的白光從窗戶縫裡透過來,一點一點地撥動著栓子。輕輕地,咔的一聲,窗戶開了,藉著遠處廊檐下掛著的燈籠光,只見一個蒙著黑色面巾的人收了刀無聲地從外面翻了進來,不出一點兒的聲音。
他站住身子注意凝聽著外間的動靜,外間兩個丫鬟呼吸均勻平緩,已經入睡。他拖著一條腿向牀榻邊移來。慢慢地,他撩開一面帳子。
段四娘微側著身子,一頭如瀑的青絲委在枕頭上,昏暗的燈光下,她睡容沉靜,薄衾蓋到了胸口,因爲側著,露出精緻的鎖骨,還有一抹嫩白,屬於少女的馨香撲鼻而來。
對方的喉結不由地動了動,近,一隻鐵鉗般的大手移向那柔嫩的脖子。
段四娘突然醒來,
睜開眼正撞見一雙冷冰冰帶著殺氣的眼睛,頭腦一下子懵了,本能地張嘴尖叫,喉頭一緊已經被扼住了。
她撲騰著,雙手去撕扯那手,卻無疑是蚍蜉撼樹。
“別動!”閃亮的刀尖對準了她的臉,“不然老子先奸後殺!”
段四娘驚駭地停住了掙扎,喉間的手稍稍鬆了鬆,聲音像不是從她嘴裡發出一樣,顫顫的,略帶了尖細,“饒命!……大俠饒命!……”目光向梳妝檯上瞥了眼,福靈心至,“那些首飾全給你,你發發慈悲饒了小女……”
那人似有所動,一伸手將妝匣子拿到眼前,隨意地撥拉了幾下,裡面滿滿的珠花玉石,金釵,步搖,都是上等的貨色,讓他眼花繚亂。他道:“還有呢?都拿出來!……”
段四娘抽噎著,搖頭,見刀尖又近了幾分,臉色白了幾分,“……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對方皺眉,粗暴地搜著她的身。粗糲的手指在她柔嫩的肌膚上肆無忌憚地遊走,那種滅頂的恐懼和屈辱感讓她全身打顫,羞惱憤怒讓她反而清醒了些。對方似乎在找著什麼東西,她猛然想起了什麼,頭腦一個激靈。
對方沒有找到想要的,目光像是看死人般,手指毫不留情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喘不過氣來,臉色紫漲,眼珠翻著,眼看就要香消玉損。
驟然,“叮”的一聲,一點寒光激射,直奔他的太陽穴而來!
他大驚,本能地偏頭,又是一點寒光,擊中他的手腕,透骨的痛讓他霍然鬆了手,抱著手,驚慌失措。
他再也顧不得什麼,幾步奔到窗前翻了過去,轉瞬消失在黑暗中。
段四娘則昏死了過去。
內室,大夫人閉著眼睛,滿頭是汗在夢魘中痛苦地掙扎著,又是那個夢,夢中的段三娘一襲白衣款款而來,依然是低順的眉眼,荏弱單薄。
走得近了,風掀開她的衣裙,裡面竟然是血肉模糊,鮮血瀝了一路。
慢慢地,她擡頭,眸子裡燃燒著仇恨和絕望,她重複著那句話,”……爲什麼?母親,爲什麼你要讓女兒那般悽慘地死?……”
大夫人連連後退,喃喃著,“不是,不是,我不想的……不想害你……”
段三娘道:“那你想害誰?……”
大夫人帶著哭音,“九丫頭!……她說,只要九丫頭……”
“她是誰?”對方又追問了一句。
她掙扎著,潛意識裡不能說出那個名字。
“母親……”段三娘聲音一變,容貌模糊了,依稀是段四孃的模樣,滿含悽苦地看著她。
她大驚,道:“你,你怎麼在這?快走,快走……”她慌得去拖她。
對方站著不動,目光幽冷。
大夫人驚懼,黑暗中有人似乎在她的耳邊輕語,絲絲的冷風拂上她的耳畔,“那人是誰?”
她張口,“素……”驀然驚覺,醒來,卻見房間裡窗戶大開,風灌了進來,帳幔飛舞著。
她尖叫一聲,猛然坐起,冷汗涔涔而下,仿若剛纔段三孃的質問就在耳邊,甚至她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而段四孃的淒厲無助更是讓她心驚肉跳。
這種認知讓她恐懼至極,她光著腳從牀上跳下,一個趔趄跌倒在地,腳踝處是鑽心的痛。掙扎著爬起來,黑暗中似乎又出現段三娘那血淋淋,面目全非,怨恨至極的模樣,多日的心防陡然是控,腦子裡那根繃得緊緊的弦猛然斷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