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杜錦心突然睜開眼睛,撩開了簾子。
外面是黑黝黝的一片,唯有車頭掛的一盞氣死風(fēng)的燈籠搖晃著照出丈許的範(fàn)圍,紅色的暈鑲著黑色的邊,耳邊傳來的呼呼風(fēng)聲,有樹枝劃過車頂刺啦啦地響,透著幾分詭異。
她喝道:“停下!”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馬車並沒有停下反而速度加快了,向著前面無邊的黑暗奔去。
青霜也察覺出什麼不對,驚恐地看著她,“大,大小姐,怎麼了?……”
杜錦心沒有回答她,人已經(jīng)躍出了馬車,貼到那馬伕的身後。
馬伕回頭,燈光中一張臉變幻著扭曲著,猙獰地笑著,道:“杜大小姐,乖乖地坐回去吧,您這麼細(xì)皮嫩肉的若是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杜錦心瞇眼,沒有他想象中的驚恐,沉聲道:“你主子是誰?想幹什麼?”
馬伕桀桀一笑,不說話,掄起胳膊長鞭發(fā)出一聲脆響,馬蹄聲更急,馬車顛簸著差點(diǎn)將她顛下來。
青霜白了臉,死死地揪住杜錦心的裙角。
杜錦心突然出手,在她的肩頭虛點(diǎn)一下。緊接著,豎掌成刀劈向那馬車伕的後背,又快又狠。
對方?jīng)]有料到她深藏武功,聞風(fēng)而至,本能地側(cè)身騰挪,然而被掌風(fēng)掠過,脖頸處火辣辣的痛。他驚得瞪大眼睛,像是見了鬼似的,“你!你怎麼會武功?……”
杜錦心冷冷一笑,如影隨形,又是一記肘擊,另一隻手堪堪劃過他的咽頭。
撲通一聲,他從車上翻了下來,馬車受不住勢,車輪直接從他的身上碾壓了過去,只聽得咔咔兩聲,還有他壓在喉間的悶哼聲,便再也沒有了聲息。
杜錦心神色不動,她抓住了繮繩,控制住馬兒的速度想要確定自己所處的位置。
驟然間,黑暗中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正迎頭趕來。她略頓了下,快速地察看了下路旁的地勢,一叢灌木出現(xiàn)在視線裡,她當(dāng)機(jī)立斷抱起青霜從車上翻了下去。與此同時,她手一揚(yáng),一點(diǎn)銀光刺入馬股。
馬兒瘋了般直往前面衝去。
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有人驚叫聲,呵斥聲。
當(dāng)夜,信王府,多寶枝上的燭火忽閃著,帳幔輕晃,如鬼魅幢動。
夜慕華垂著眉眼盤坐在案幾前,慢慢地翻看著面前的一頁頁紙張,脣角露出一抹笑,燈光映著他那雙如深潭幽冰般的眸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嘴裡輕喃著,“……杜錦心,葛凰籤,有意思,真的有意思……西涼茂,經(jīng)過這一夜,只怕杜家避你如蛇蠍!哈,杜錦心是我的,這個天下也將是我的,我的……”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擴(kuò)大,擴(kuò)大,無聲地,詭異而嗜血。
駕車的是個身材健壯的漢子,一臉的絡(luò)腮鬍,透著豪爽勁兒,聞言將馬鞭一甩,哈哈一笑道:“可不是?這兒的榆關(guān)比前幾年還繁華呢!主子您不知道,小的那年差點(diǎn)沒逃出去……”提起往事,他心有餘悸,“那南風(fēng)的軍隊(duì)簡直就是羣野獸!”
“得了!”那小夥兒打斷了他的話,“尋著個好一點(diǎn)的酒樓歇歇腳,走了這麼長的路,爺早就乏了。”他半捲起簾子,回頭討好地向著那倚在軟榻上的人,“爺,要不小硯兒再給你捏捏肩?”
那人擡起臉來,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jì),膚色略顯白,五官秀美,偏陰柔,眸色清澈,瘦瘦的,卻有著安定人心的穩(wěn)重。他揉了揉眉間,道:“不用了。”目光透過窗戶往外看去,一方掛著“醉平生”匾額的酒樓進(jìn)入了他的視線。
那黑底金邊
的字在白熾的陽光照耀下泛著金光,有些刺眼。他嘴脣挑了下,道:“就在這家酒樓吧。”
“是。”
小硯子答應(yīng)了聲,麻利地跳下去,伸手扶著他下車。
主僕兩人進(jìn)了酒樓,大廳裡甚是熱鬧。店小二有眼色地迎上來,賠笑道:“公子爺您吃飯?二樓滿了,您瞧,是三樓,還是……”
一般來說,稍微有規(guī)模的酒樓都設(shè)有三層,二樓三樓是雅間,而三樓價(jià)格最高,服務(wù)也最是到位。
小硯子瞪他一眼,道:“三樓!”
“好嘞!”店小二乾脆地應(yīng)了聲,領(lǐng)著兩人到了三樓。
與二樓一樓不同,這兒被隔成一個個小房間,串著瓔珞水晶的簾子垂掛著,迎面是一幅八扇蘇繡屏風(fēng),那份雅緻闊氣不輸豪門府邸。
每個雅間的門前都垂手立著一個杏色裙衫的少女,臉如滿月,色如春曉,秀麗中有股機(jī)靈勁兒,總是笑微微的,讓人如沐春風(fēng)般。
她略屈膝行了萬福,聲音嬌軟悅耳,“爺,裡面請。”
進(jìn)了雅間,窗明幾淨(jìng),銅鼎裡白煙嫋嫋,香味清冽,沁人心脾。那少女姿態(tài)優(yōu)雅地沏了茶放在對方的面前,道:“奴家杏兒,請問公子爺想要什麼?”
小硯子頤氣指使地道:“我們爺車馬勞頓,胃口差,不要油膩的,撿幾個家常的做上來。”
“公子爺稍等。”杏兒又打了簾子出去。
那公子坐在那,端了茶慢慢啜著。
不一會兒,上了三菜一湯,一道煙筍燒肉,一道爆炒豬血丸子,雞雜炒乾巴菌,還有一碗雪菜筍絲湯。分別盛在白瓷藍(lán)花盤子裡,色香味俱全,讓人垂涎欲滴。
那公子很是滿意。
末了,還送了盤水果,白底盤子上面切了一塊塊勻稱的桃塊圍了個半圓,十幾枚紫湛湛的葡萄隨意堆放著,中間撒了米黃色的糕點(diǎn)碎塊,盤子的一週用刀功雕了花兒,粉紅色,紫色,黃色,碧綠色,相互映襯,美不勝收。
杏兒語笑嫣然,道:“這是酒樓給沒個雅間的客人準(zhǔn)備的飯後水果拼盤,您嚐嚐。”瞧著對方愣愣的模樣,不禁暗自得意。
“醉平生”在榆關(guān)城是個大酒樓,生意一直很好。不僅僅是因爲(wèi)匯了各處菜式,最引人的由老闆親自執(zhí)刀做的水果拼盤。據(jù)說,每七天這老闆做一次,每一次只做三份,只供給三樓雅間的客人,選擇客人時帶有一定的隨意性,客人以得到這份水果拼盤而榮幸。
公子盯著那拼盤發(fā)愣,實(shí)際上她吃過很多次這樣的水果拼盤。在皇宮裡,在自己的府邸裡,還有較高檔的酒樓裡。這種水果拼盤是從葛兮皇宮裡流傳出去的,首創(chuàng)者正是葛黎。
葛黎精靈古怪,總是有著千奇百怪的想法,尋思著一些從來沒有見過或者聽過的美食,還有其他,例如什麼刨冰,水果拼盤,沙拉……總是給她意外的歡喜。
如果不是後來的變故,她真的慶幸自己是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人,她疼愛她的母親哥哥,寵她的夫君,脾氣相投的朋友……然而就在一夕之間,她面臨著最艱難的抉擇,原來一直深愛的那個人她一直沒有看清,原來那個視如妹妹般的女娃兒有那般驚悚的身世,她震驚,痛苦,甚至失去了那個尚沒有成形的孩子。
她不能原諒傅禺書,一直不能越過那道坎,直到南風(fēng)鐵蹄的踐踏,葛兮成了焦土殘?jiān)瑳]有了親人,眼睜睜地看著傅禺書將生的希望留給了自己,卻墜入那血腥殺戮黑暗的世界。
她恍然驚覺,原來那人愛自己至深,原來,他纔是最痛的一個。
她整理好思緒,慢慢地叉了塊放在嘴裡,甜甜的,涼涼的,直沁入心底去。不經(jīng)意地道:“你們爺?shù)故呛门d致,請問貴姓?”
杏兒道:“我們都叫書爺。”提起主子,她的眼角眉梢都是傾慕,“我們爺英俊瀟灑,人又能幹,上下都敬著呢。”
武安然笑,想起葛黎說的一句話,少女殺手啊。她調(diào)開話頭,“這兒可有什麼好地方看看?”
杏兒道:“公子爺您是賞景還是其他?”抿脣一笑,“若是賞景,奴家倒是可以給公子爺指一處地方——往東城外三裡有片槐樹林,這時候正趕上槐花開,公子去看看,絕對喜歡。”
武安然點(diǎn)頭道:“謝了。”示意小硯子取了碎銀給她。
杏兒歡喜地謝了,伺候更是殷勤小心,幾乎是知無不盡。
一頓飯吃下來,武安然從對方的嘴裡知道這書爺是兩年前來這裡的,白手起家了醉平生,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裡卻做成了榆關(guān)一等的酒樓。此人年齡不大,不知道是不是因爲(wèi)雙腿有疾的原因平時鮮少露面,所有的事務(wù)都交給一個叫譚爺?shù)娜舜蚶怼?
“醉平生”酒樓後院的一間廂房裡,一個清瘦俊朗的男子正慢慢收拾著方纔做水果拼盤落下的果皮,他坐在輪椅上,雙膝上蓋著塊絨毯。
他低垂著眼瞼,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抹著刀具上的果汁,一不小心,手指劃過刀刃,刺痛了下,一線殷紅慢慢沁出指腹。
他豎起指頭看著,看著那血線越來越大,在指頭凝成一滴血珠,神思有些恍惚。
這些天,他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那個人,想起兩人的第一次相遇,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自己,抿脣一笑,落落大方;再以後,尋了藉口進(jìn)入窈窕居,帶了殷切,還有點(diǎn)羞澀,明明白白地表示她的關(guān)心。而自己的退縮,狠下心無視對方那讓他心疼的委屈……
他有著不堪的身世,有著不能說出的隱秘,他追隨葛黎走的是一條沒有回頭的路,前面的兇險(xiǎn),艱難……難以想象。他知道武家不會接受他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不忍心讓她受苦,他死命地壓住那深深愛意,飽受相思之苦。
葛黎勸他說:給她一個機(jī)會,也給自己一個機(jī)會,你沒有問過她怎麼知道她不能接受真正的你?
他還是不敢,直到有一天,她倒在他的懷裡,觸手處是粘稠腥熱的鮮血,那張慘白的臉卻綻開虛弱的笑容。她的聲音極小,僅僅他能聽到,她道:“傅大哥,真好,你還是在乎我的……即使死了,我也開心……”
剎那間,他像是墜入了最黑暗最冰冷的世界,只能緊緊地抱著,抱著,只有一個念頭,“不要死,不要死……我願意用所有的來換!……”
上天好像聽到了他的祈求,她從死亡線上又被拉了回來。
從那一刻起,他下定決心,他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愛護(hù)她,他願意和她白首偕老。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武家並沒有過多的刁難他,他回想起來,和武安然從相愛到相伴是他一生中最爲(wèi)幸福快樂的時光。
然而美夢總是醒得太早,南風(fēng)女皇的突然來訪,夜慕華幡然醒悟,圖窮匕乃現(xiàn),千鈞一髮。葛黎與夜慕華的恩仇,百里君臨的調(diào)兵回京,逼宮,被挾持。
他操作整個計(jì)劃,殫盡竭慮,他的目標(biāo)就是護(hù)住葛黎,顛覆西涼。而對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保住她的平安。
但是,他忽略了她的狠勁,她的堅(jiān)毅執(zhí)著,她以自己的命護(hù)住她的家人,以自己的命全了他對於葛黎的知遇之恩,卻將彼此的關(guān)係推到了冰點(diǎn)。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