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子眼睛酸澀,安慰道:“這也不能怪皇上,那時候有太后擋著,爲人子者不能言父母過也。至於四皇子,送去西涼爲質也是無奈之舉……奴才想,四皇子洪福齊天,一定會沒事的,皇上能做的就是養(yǎng)好身子,纔有機會父子重逢不是?”
西涼恆點頭,精神振作了點,道:“去,再煎藥來,朕要好好兒的?!?
“是。”小喜子爬起來便往外跑,未幾,又衝了回來,臉色奇怪而惶切。
西涼恆不耐煩地道:“怎麼了?”
小喜子囁嚅著,“皇上,太子,太子……”
說話間,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還有兵器互相撞擊的聲音,簾子一掀,一隊人馬大踏步地走了進來,帶進來一股冷風,將那獸嘴裡吐出的嫋嫋的白煙吹得絲絲縷縷,消失了。
那是一隊甲冑分明的侍衛(wèi),暗青色的袍子,披掛著的魚樣肩刺,腰間掛著特製的彎刀,刀鞘反射著冰冷的寒光,他們昂首挺胸,神色肅穆,分立在兩邊。
接著,從門外走進一個著明黃色衣袍的挺拔身影,容色俊美,與他有幾分相似,那眼角上挑,陰鷙冷酷,嘴角微彎,似笑非笑。
西涼恆變了臉色,喝道:“混賬東西,你這是做什麼呢?!”
那男子不爲所動,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道:“兒臣給父皇請安?!?
西涼恆睨著他,譏諷地道:“請安?西涼錚,你這般明盔亮甲是來給朕請安?!沒有朕的宣召你敢徑直而入?”再看一眼他身上的明黃色,怒氣上涌,“脫下來!朕還沒有死,還輪不到你穿這龍袍!”
對方笑著,態(tài)度溫和,道:“父皇怎麼這麼大火氣?太醫(yī)說了,您的病得戒躁戒怒,安心調養(yǎng)纔是。”他誠懇地,“兒臣不孝,讓父皇這些年拖著病體勞國事,兒臣甚是不安,恨不能代之。”
西涼恆笑,冷冷地,道:“你要宮?”
西涼錚道:“兒臣不敢。兒臣得朝臣舉議,得人心而已?!彼蜥崦嬉蝗耸沽藗€眼色。
那人縮了縮脖子,低著頭上前行跪拜大禮,“老臣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接著後面又跟著跪下幾個人,山呼萬歲。
西涼恆瞇起眼細細打量了番,冷笑道:“這不都是朕的好臣子嗎?怎麼,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立從龍之功?”
幾個人將頭低得更低了,甚至有人簌簌發(fā)抖。
終於,那領頭之人壯起了膽子,聲音抑揚頓挫,朗朗上口,道:“皇上,您龍體欠安,難以勞政事,臣等和衆(zhòng)位臣工商議良久,太子監(jiān)國已久,政績斐然,可以代行君主之任……”
其他人齊聲道:“懇請皇上以大局爲重,傳位太子,固我葛國!……”
呼啦啦地,後面又跪倒了一片,聲音震得穹頂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懇請皇上以大局爲重,傳位太子,固我葛國!……”
西涼恆死盯著他們,慢慢地轉眼看向西涼錚。
西涼錚神色淡定。
一口熱血堵在咽頭,嘴裡有著腥甜的味道,他覺得頭髮暈,四肢無力,嘴脣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
此時,過來一個太監(jiān)將一面明黃的絹布展開,開始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自繼位以來,心憂國事,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懈怠,以謀天下之福利……然歲月漸逝,年紀漸長,每每纏綿於病榻,苦不堪言……今有太子錚,生母賢孝皇后,懿德葳蕤,賢明大度……太子賢良謙恭,心繫天下百姓……有明君之能,治國之才,可以解君憂,理國事……堪當大任……朕,擬將皇位傳於太子錚……朕自請移居
上慈宮……”
他聲音尖細冗長,像是根針一字一下地戳著慕華恆的耳膜,讓他的耳朵不停地鳴響,漸漸地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能看到對方的嘴不停地翕動著,底下的人也是一樣,嘴一張一合,向著自己,向著西涼錚叩頭山呼。
他聽不到,但是他知道那是不同的五個字,“太上皇萬歲!”
“皇上萬萬歲!”………………
那口鮮血終於漫了上來,他嘴一張,噗地吐出,在胸口濺開了一朵血花。
視線逐漸模糊,他看到跪著的人有些惶亂,小喜子哭著抱住了自己,看到西涼錚臉上閃過絲緊張,隨即平靜。
好,很好,他想,祁瓊雪,你果然養(yǎng)得好兒子!和你一樣能忍常人不能忍,和你一樣虛僞狡詐,和你一樣野心勃勃……
最後,他閉上了眼睛任由著自己倒了下去……
掛著回春堂匾額的醫(yī)館剛剛把大門打開,一夥人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
爲首一人滿臉橫肉,眼梢吊起,一副兇相,衣襟有一半塞在褲腰裡,全身油漬漬的。他一腳將一個凳子踢翻,大聲道:“你們老闆呢?讓他出來!”
幾個跑堂夥計慌得一邊賠笑,一邊去後面通風報信。
門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有人小聲道:“咿?這不是后街的張屠夫嗎?這大早晨鬧騰什麼呢?”
另一人道:“我聽說了,他娘們懷了孩子,是這回春堂做館的把的脈……”
那人道:“這是好事,這些年了除了他那個黑臉丫頭就沒見他娘們再下個蛋?!?
“你不知道,”第二人聲音壓低,“那做館的大夫說他婆娘懷的不是善胎?!?
那人嚇了一跳,扯了扯他,兩人都不說話了。
這時候從後堂走出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見了那張屠夫,皺眉道:“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這一早便來尋晦氣?”
張屠夫瞪眼,道:“你這個滿嘴胡說的老東西,我娘子最是信奉你家醫(yī)館,你卻信口雌黃壞我名聲!今兒你不給我一個說法,我砸了你這醫(yī)館!”
跟隨來的人七嘴八舌地幫著腔,有的開始胡亂砸著東西,大堂裡桌椅被推倒,藥包散了一地,乒乒乓乓亂成一團。
老者氣得臉通紅,鬍子翹起,指著他道:“住手!住手!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我,我要去告你們!……”
張屠夫冷笑道:“砸!”一把推開他。
他一個趔趄往後,幸虧身後一人扶住了他,他回頭,又驚又喜,道:“娘子,您回來了?”
那女子一襲紫衣,清麗可人,神態(tài)淡漠,道:“這是怎麼了?”
老者道:“他家娘子年前來看病,有嘔吐厭食之狀,認爲是懷了孕。老朽仔細看了,脈細浮滑,似是非是,不敢確定?!?
張屠夫瞪眼道:“既然不敢確定,如何信口胡說說我家娘子懷了異物?”
老者道:“你若不信,老朽也沒有辦法,你等足月看看生下的是什麼?!?
張屠夫大怒,咔擦一聲將腰裡彆著的殺豬刀釘在桌子上,喝道:“胡說!”
老者抖了抖,閉了嘴。
那女子淡定自若,道:“你將你家娘子叫來,我給她看看?!?
張屠夫懷疑地看著她,道:“你是誰?這回春堂與你有什麼關係?”
老者微擡起下頜,嗤笑道:“你這個莽人!能得到娘子把脈問診是你幾輩子的福氣!你快將你家婆娘帶過來,讓娘子好好看看?!?
張屠夫不以爲然,但是看著那女子氣質
高貴倒是不敢造次,遲疑著。
旁邊一人捅了捅他,道:“讓嫂子過來看看也不礙事?!?
張屠夫這才點頭。
不一會兒,一個十三四歲的黑臉丫頭扶著個大腹便便的婦人來了,她臉色蠟黃,瘦瘦的,那肚子卻大得出奇。
張屠夫忙扶了她,道:“娘子可累了?歇息會兒?!?
那婦人見了這般情景,不由皺眉道:“你怎麼總是莽撞行事?”
張屠夫如狼似虎的模樣在她面前竟然十分乖順,辯解道:“我氣不過……”
那婦人搖頭,艱難地向老者行禮,道:“李大夫真是抱歉,我家這口子性子魯莽,多有得罪了?!?
老者擺手,道:“我說的你家的不信,讓娘子給你看看吧?!?
那女子在旁邊將她已經打量了一番,娥眉微蹙,道:“這位夫人您請坐。”
那孕婦猜出對方的身份不一般,坐了下來,將右手腕伸出忐忑地看著對方。
那女子將纖細白淨的兩指搭在她的脈門上。
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一眼不眨地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良久,那女子緩緩地道:“這位夫人自懷孕起可是常有嘔吐,厭食,甚至腹痛之感?”
那孕婦道:“是,這段時間腹痛厲害了些,奴家以爲男孩兒或許與懷女孩兒不一樣的?!?
張屠夫驕傲地道:“我婆娘這一胎必然是男胎,仙人都這麼說的?!?
那孕婦瞪他一眼,不好意思地道:“姑娘不要聽他胡說,實不相瞞,奴家與當家的成親十六年,只得了丫頭,去年突然有了孕,倒是讓人吃驚?!钡土寺曇?,帶了羞澀,“奴家特意去了娘娘廟求籤,遇到一位高人,他說奴家這一胎是個男胎,而且是天生異稟……”
那女子嘴角扯了扯,冷淡,還有譏諷,道:“你這一胎確實是天生異稟,幸好還沒有瓜熟蒂落,否則,你性命不保!”
她這番話驚得幾人都變了臉色。
張屠夫要發(fā)怒。
那孕婦止住他,驚惶地道:“姑娘是什麼意思?”
那女子向著旁邊一個夥計吩咐了句。
那夥計顛顛地跑開了,不大會兒又跑了回來,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藥。
這邊,那女子命人在孕婦腳下面前半丈之內用雄黃酒圍了個圈子。然後向那婦人道:“這位夫人若是信我便喝了這藥,自然便知道你肚子裡懷的是什麼?!彼V定的語氣和淡定的神態(tài)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
那孕婦遲疑了片刻,端起藥碗一口氣喝了。
須臾功夫,她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著,大冷的天,額頭冒出一顆顆的汗珠。
張屠夫又驚又怕,不敢動作,像是刀子般的目光剜著對方,發(fā)狠道:“若是我娘子有了什麼事,我……”
話音未落,那孕婦痙攣著,用手摳著喉嚨想要往外吐,“嘩啦啦……”一股子酸臭的黃水從嘴裡噴了出來,止不住了勢,一下又一下。
有人眼尖,看清了黃水裡蠕動的是什麼,嚇得慌忙後退,尖叫道:“是蛇!蛇啊!”
果然,一地的黃水中團著一團團有手指頭粗細,小兒手臂長短的白色小蛇,它們或蜷曲,或糾纏,或昂首扭動,可怖至極。
張屠夫父女被驚駭住了,連連後退,滿臉的驚恐之色。
那孕婦繼續(xù)嘔吐著,直到精疲力盡,再也無力吐出,跌坐在地。
那蛇乍然見了光慌亂不迭,想要遊走卻又被雄黃酒所圍困,紛亂地遊動著,尖頭,綠眼,紅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