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黎沉默著,憐惜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雖然她早就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情感歸屬,但是她知道對方並沒有真正放棄。在感動和無奈中,她想著或許時間會慢慢消弭這一切。
然而,來到葛國後,她得知了兩人的骨肉血緣,心底唯有那血濃於水的親情,還有滿滿的憐惜,一如對上一世夭折的幼弟和稚子。
愛情,她給了百里君臨,親情,她給了西涼昊。
柔和地,她道:“阿昊,這世上不僅僅有男女之情,還有朋友之情,舔犢之情,手足之情……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親人……”頓了頓,“我願意給你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在我的心裡你是我獨一無二的親人。阿昊,你將是葛國的皇上,維繫著江山社稷,維繫著百姓生計?!夷茏龅模闶翘勰阆?,助你。我知道,你一定能明白?!闭f完,她慢慢起身,再轉身移步往殿外走去。
隨著她的漸行漸遠,重重的帳幔輕輕拂動著,濾盡了層層光影,清瘦的背影朦朧而遙遠,聽得她清冷泠的聲音,“好好兒伺候攝政王……”
殿內,西涼昊依然閉著眼睛,一滴淚從眼角滑落,落在雪白的肌膚上,碎了。
從那天后,葛黎再沒有到皇宮裡來,下旨葛兮大軍拔營迴轉,留下了柳將軍以葛兮使節身份駐留,觀禮西涼昊的登基大典。
在萃英殿,西涼昊正佇立在窗前,他揹負著雙手,紫色翻江蟠龍紋的衣角隨著風輕輕揚起,卓爾不羣,有著君臨天下的王者之氣勢,卻寂寥孤高,不勝寒意。
餘大好頭抵著地跪伏著,小心翼翼地道:“風大人說,王日理萬機,女皇不便打擾,回葛兮之日便不與王見面了……”說完話,只覺得對方身上似乎陡然凝結成冰,脊背上陡然生了絲絲寒氣,他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良久,西涼昊突然輕笑一聲,無盡的悵痛和頹然,又著絲風光霽月之釋然。
荊南德公府的西山,夕陽西墜,晚風和煦,蔥蘢的樹木被瑰麗的霞光籠罩在其中,更顯得林壑蜿蜒,曲徑通幽。
一副鞦韆架上,碧綠的藤蔓順著繩子攀附而上,一星兩星的紫色花兒正慢慢斂了花瓣,野趣盎然。
葛黎坐在鞦韆上,一手握住一根繩子,將頭輕輕依靠上,微閉了眼睛,似乎沉浸在冥想中。
風徐徐而來,挾著花兒的香味吹拂著她的鬢髮,撫著她的臉頰,吹動著她的裙裾,在她的鼻尖調皮地打著轉,一絲一縷,牽扯著,舊日種種跌踏而來。
時光似乎回溯到自己魂穿五歲的時候,與百里君臨的第一次相見,在上元宴上琴詩合作,龍舟詩會上貽贈香囊,彼此間不知不覺地被吸引,被信任,被寵溺……
設計杜錦平失寵失子的那個月夜,荏弱無助的自己,百里君臨真正第一次向自己敞開心扉……再以後,在壓勝巫蠱案中被牽連入獄,兩人相互信任,共同生死。
後來,顛覆西涼,對方願意舍了自己的宏願襄助,不問得失;在面對和夜慕華生死對決時,那不曾猶豫的捨身相救;爲了解自己的毒毅然以身爲餌潛入南風……縱然失憶卻癡心不改,不離不棄。
再後來,爲了從宗決手裡救回自己,面對死亡和侮辱,他手刃己身不曾有絲毫的猶豫……
最終以自己的與夜慕華的同歸於盡只求她一生安好!
如此之深情,如此之良人,她怎麼能忘?又怎麼能捨得?
這裡是百里君臨最後留下足跡的地方,在這裡,他們耳鬢廝磨,情深似海。風兒輕柔,如對方溫熱的脣輾轉在她的臉頰鬢髮上,風動花葉簌簌輕響,似乎是對方溫柔的叮嚀,一聲聲,一句句,“……黎兒……黎兒……”
正沉湎中,忽聽到有窸窣的聲音,她猛然睜開眼睛,“世子哥哥!……”目光落到落英的身上黯然下來,撇開了臉。
落英不敢擡頭,低聲道:“主子,天不早了,該回了?!?
葛黎愣然片刻,無聲地起身,緩緩移步。
此時,晚霞燒紅了整個西山,顏色漸漸暗沉下去,遠處有裊裊炊煙升起,白牆青瓦,如一幅氤氳了墨色的山水畫,朦朧而飄渺。
山下,一輛普通的黑漆平頂馬車正安靜地等待著。
葛黎將手搭在落英的胳膊上,剛要擡步,突然想起了什麼,收回手摸了摸袖子裡,臉色微變。
落英道:“主子,您丟了什麼?”
葛黎四下梭巡著,抖落著衣裙,嘴裡喃喃道:“奇怪,香囊呢?香囊呢?”回頭看向來的方向,“想必是丟在路上,你等著我去找找?!?
落英知道那香囊對她的重要性,想要出口陪她,又頓住了??粗贝掖业谋秤盁o聲地嘆了口氣,眸子裡閃過點水光。
葛黎順著原路找去,越往上走,兩邊的林子愈加幽暗靜謐,只聽到她急促的腳步聲。
很快地,她到了鞦韆架那裡,一道頎長的人影倏然映入了她的眼簾。
此時,圓月初升,月光灑落在林間如飄渺浮動的雲煙。
那人正背對著她,一頭如瀑的黑髮隨意地披散在肩頭,一襲白袍,衣袂輕揚,置身在月光下,周身似乎籠了一圈淡淡的銀色光暈,美的不似真人。
葛黎生生頓住腳步。
那人轉過了身。
剎那間,她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頭頂轟然有驚雷滾過。時間彷彿是瞬間凝滯,又彷彿是白駒過隙,眼前歲月跌蕩,看著明月滄海,桑田變更,看著花開花謝,雲舒雲卷……
這世間再無什麼可以入了她的眼!
她,語哽咽頭,淚如雨下。
——縱然天崩地裂,縱然萬劫不復,我也待你眉眼如初,歲月如故,相思入骨!
調轉目光,他看向對面那個始終如沉靜肅然的佟威撇了下嘴,掉開頭。
而臺階下的幾個小太監垂手而立,似乎對這樣的情形已經習慣了。
臨窗,宗決靜靜地坐在搖椅上,椅身隨著他下意識的動作一點一點慢悠悠地搖晃著,閉上眼睛,原本肅穆的面部輪轂放鬆,有著柔和的弧度,嗅著那清洌濃郁的桂花香味,他的思緒漸漸地飄遠。
往事紛疊而至,一頁頁地翻過。
回想這一生,從最卑微的皇子起到一步步走上這個至尊無上的位置,他看慣了爾詐我虞,看慣了刀光劍影,鮮血白骨,真正做到了冷清冷性。這一生放在他的心尖上的只有三個女人。
第一個是他的母親,那個可憐柔弱的女人不過是個卑微的宮女,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裡被先皇寵了一次便懷上了龍種。而沒有母家的支持,即使生了皇子又能如何,更何況西陵後宮佳麗無數?她們母子對於很多人來說沒有一點威脅力甚至是存在感,所以連他不合規矩地養在母親的身邊也沒有人多在意一點。
從小,他就生活在那個狹小僻靜的小院
子裡,能看到的就是那一塊小小的天空,一個年老的嬤嬤,母親總是愁苦的臉,每每心驚膽戰地將他圈在自己所能見的範圍裡。他一直長到八歲都沒有見過先皇,所有人都忘了這位排行第九的皇子。
直到那年冬天,母親沒日沒夜的咳嗽,人很快地消瘦下去,生命一點一點地從她的體內流失,他惶切不安,偷偷溜出院子想要找到人來給母親看病。但是,院子太大,每個人都是冷冰冰甚至是鄙夷的臉色,沒有人理會他。
當時那雪下得可真大,他只穿了件單薄的襖子,袖子短了一大截。因爲母親病了,那個老嬤嬤也老的拿不動針線,所以他只能這麼將就著。他哆哆嗦嗦著想哭,淚水流下來便結成了冰柱,他縮著頭順著牆根小跑著,想要暖和一點,但是,實在是太冷了,他的腳幾乎沒有什麼感覺,他覺得自己要凍死了。
這時候,他突然聽到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費力地看過去,卻是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站在自己的面前。齊眉的劉海,兩個抓髻纏著珍珠絲線,雪白的貂毛圍在脖子的一圈將她襯得粉嫩可愛至極,披著一件猩紅色的大氅,手裡還抱著一個暖爐。她正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吃驚地看著自己,他想,那是他一生中最爲狼狽的模樣。
隨身的小丫鬟警惕地看著他,將那小女孩往回拉,“大小姐,我們出來久了,趕緊回去吧?!?
小女孩往後退了兩步,突然看著他道:“你爲什麼穿這麼少,不冷嗎?”
他不能說話,實際上他覺得臉部都僵硬了。
小丫鬟又拉了她一把,她推開她,很快地走到他的面前,遲疑了下,將手爐塞到他的懷裡,那滾燙的熱度讓他打了個哆嗦。
他愣楞地。
小女孩眉眼彎彎,道:“很冷的,你抱一會兒就暖和了?!闭f完,轉身隨著那小丫鬟走了。耳邊傳來那個小丫鬟的抱怨聲,“大小姐,您怎麼把您的手爐給了那個人?若是被夫人知道了就不好了……”
小女孩糯糯的聲音,“……你不說,我娘不知道……你就說丟了……他很可憐的……”漸漸地,兩人的身影融入了白雪之中。
他站在原地抱著那暖爐,光滑細膩的蓋子上雕刻著清水梅花的圖案,巧妙地空出中間,裡面放著銀絲炭,不見火星和煙氣,一絲一絲的溫暖透過爐壁傳遞到他的手,他的心,他的全身。
他將那個暖爐視如珍寶,暖爐早就熄了火,他將它放著牀頭每天看著,摸著,想象著那小女孩的模樣兒,心裡突然有了期盼,希望有一天能走出這個院子,想著早點長大,想著能再見到她,他沒有想到再一次的見面則是十年之後。
第二年冬天母親又犯了咳疾,比之以前更加厲害。他慌了,又像去年冬天跑了出去。這一次他竟然見到了他所謂的父皇,也是在那一天他見到了寵冠後宮的黎貴妃,那個得天寵的最小的弟弟,西陵未來的太子。
那一天,他真正感受到了同樣的身份,有的人命尊貴,有的卻命如草芥!也是在那一天,他有了怨,有了恨,有了覬覦之心。
不能不說,母親的死讓他因禍得福,父皇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是衆多成年皇子中最像他的一個。他有了進入國子監的機會,有了和兄弟相處的機會,也從此在夾縫中苦苦求生。
他常常想,如果不是高至的陪伴和黎皇貴妃的幾次暗中援手,他根本無法在這個吃人的皇宮生存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