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爺轉(zhuǎn)交公文給陳如鬆，陳如鬆拆開一看，眼睛一亮，紙上一手好字，沒有十年功底寫不出來，故而對朱延平高看一眼，有些相信劉行孝那番話，這是個有科舉志向的年輕人。
所以，他看向朱延平的目光不同了，眼前這個俊秀的青年不再是一個識字的武夫，而是自己人，是文人。從軍應(yīng)徵，是世職，推脫不掉的，再說一腔報國之心不值得讚揚嗎？
低頭再看公文，行文簡易只說要事關(guān)鍵，字裡行間措辭不缺講究，顯然也是有沉澱的字句，他不由綻出笑容。
“這本該是本州份內(nèi)之事，倉儲充足，今日朱將軍就可領(lǐng)取。”
王師爺在一旁研墨，陳如鬆說著提筆批準(zhǔn)，額外寫了一行字：“糧秣月供二百石精米，各司不得有誤。”
“另，本官也知精兵難練，一年兩千石糧秣恐有不足，一月?lián)芨秾④姸偈祝瑧?yīng)當(dāng)足用。”
再次道謝一番，陳如鬆順道問起朱延平師承，想知道是什麼人教導(dǎo)出這麼一個文武雙全的年輕人。
朱延平如魯衍孟說的那樣，自己鼓氣撒謊，將陳如鬆的同科進(jìn)士，也是其好友徐卿伯扯了出來，於是兩人的關(guān)係瞬間拉近一大步。
隨後，朱延平取出在楊國銳家裡繪畫的婁江地圖，雙手捧著說：“大人，今日卑職等人於婁江查看地形，已選好立寨地址，並作營造預(yù)案圖，請大人過目。”
地圖這回是朱延平送過去的，陳如鬆鋪展，眉頭輕蹙問：“朱將軍，這工程不小，需耗費幾日，用度多少？”
“木、磚能伐婁江之木，挖土打坯燒製而成。鎮(zhèn)海衛(wèi)鄉(xiāng)親也會出工出力，月底將會完成營舍建築。至於水寨，因塘灣水流湍急，具體日期難定。”
“不妥。”
陳如鬆直接否定，手指在婁江村上道：“上面的樹木不可砍伐過多，否則汛情突猛，無樹木固土，這婁江村斷無倖存之理。”
朱延平故作爲(wèi)難，道：“卑職也知會有此患，故而伐木時會挑揀樹木，伐一植五。”
陳如鬆擡頭，目光炯炯盯著朱延平，朱延平怔了怔，只好回過去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
“你這小子明知塘灣立營不妥，還與本官打馬虎眼。水寨就立在婁西瀏河分流處北流河畔，這裡水流平緩適合打樁。”
朱延平的圖紙，建造的根本不是軍營，而是防洪的堤壩纔對。耗材巨多，陳如鬆一看就知道是防吳塘河洪水的，自然明白朱延平看到了塘灣立營的壞處。
“讓大人見笑了，卑職原以爲(wèi)衙門指令我部立營塘灣另有深意，故而不敢妄議。”
見朱延平說的婉轉(zhuǎn)，陳如鬆搖頭笑笑將批準(zhǔn)的公文遞給王師爺，起身道：“那就如此，下回朱將軍有異議就提出，本官是個能聽的進(jìn)去的人。”
朱延平也站起來拱手道：“大人海量，卑職敬佩。待營中軍務(wù)捋順後，卑職斗膽尋大人請教一番，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爲(wèi)國奉公就該如此，本官也是好爲(wèi)人師的。”
王師爺寫好調(diào)撥物資公文拿來，陳如鬆看一眼提筆畫押蓋印，朱延平識相拱手道：“那卑職告退。”
“好，王先生送送朱將軍。”
出了中堂，朱延平擡起右臂，捏拳，展開，鎮(zhèn)海軍士從右向後轉(zhuǎn)，默然無聲。
如果發(fā)號命令他們向後轉(zhuǎn)，這幫人肯定會左右不分向後轉(zhuǎn)，怎麼方便怎麼轉(zhuǎn)，到時候底子就穿了……
王師爺看著朱延平一個手勢，就指揮軍士整齊掉頭，大爲(wèi)驚奇。他可是看過巡檢司的，基本上行軍列隊的時候，時時刻刻都需要軍官糾正，扯著嗓子才能保持隊伍的完整。
“朱將軍統(tǒng)兵才能，讓老夫別開眼界。以後有什麼問題，就向老爺反應(yīng)，我家老爺是非常看重朱將軍與鎮(zhèn)海軍發(fā)展的，也希望朱將軍好好善待這批糧秣，州里擠出這些糧秣，也不容易。”
“這是份內(nèi)之事。若州衙門有多餘人手，還望能支援一二人來婁江營署理糧秣軍資雜務(wù)。”
王師爺聽了笑笑，朱延平的意思他懂，搖頭道：“劉將軍與我們老爺有約定，州里只管籌集鎮(zhèn)海軍所缺物資，其餘不問。若朱將軍缺乏副手，不如問問天如先生。”
出了衙門，告別王師爺，朱延平低頭看了看手裡調(diào)撥公文，遞給門外等候的楊國銳說：“還需再勞煩勞煩鎮(zhèn)撫大人，這州城弟兄們兩眼發(fā)黑不識路，還需鎮(zhèn)撫大人指點。”
楊國銳接過公文一看，笑了：“知州老爺手筆不凡，如此我鎮(zhèn)海兒郎無憂矣。現(xiàn)在去北城庫房提領(lǐng)物資就可，不過車馬不足。同時還需幾隻輕舟渡河，不然到了婁江村還要尋找舟船，甚是不便。”
現(xiàn)在糧食好拿，難的是怎麼運回去。
魯衍孟想了想說：“三郎，天如先生公道熱心，不如尋天如先生問問，十輛馬車，數(shù)艘船隻，張家隨手就能撥出。”
州衙門中堂，陳如鬆翻著那份公文，頗有些愛不釋手，王師爺進(jìn)來看到後，更加斷定陳如鬆的態(tài)度，坐到朱延平之前的位置上，說：“這朱將軍倒是個磊落的人，想請老爺派些人手入營督掌糧秣。”
“心胸不闊，是寫不出如此豪邁字跡的。”
陳如鬆將公文遞給王師爺，揉揉鼻翼說：“劉行孝的打算，老夫算是摸清楚了。他的算盤雖好，卻可能得不償失。”
王師爺欣賞著字跡，捻鬚輕笑，擡頭道：“學(xué)生愚鈍，還望老爺點撥一二。”
他也是有舉人功名的人，只是運氣不好幾次會試失利，給陳如鬆當(dāng)幕僚，也有學(xué)習(xí)處理政務(wù)，積累經(jīng)驗；學(xué)習(xí)陳如鬆考進(jìn)士經(jīng)驗的成份在。
“不難看出，劉行孝是看重這朱延平的。可他更看重他的族弟，所以纔會想著幫朱延平一次，讓他今歲參與科考。他一個武夫，豈能辨識美玉？僅僅半月，看看這鎮(zhèn)海軍士，朱延平半月操練就有如此風(fēng)采，若給朱延平幾月，難保練不出一支精兵。”
陳如鬆有文官的驕傲，那就是看不起武人：“他只看到了朱延平練軍的能力，卻不知這只是朱延平略施拳腳所爲(wèi)。而朱延平所求，不是這精兵在南京會操時帶來的好處，而是科舉，想要的是金榜題名，有的是大志向。”
“所以，他想賣好給朱延平，可他不知朱延平腹中才華。想著借朱延平之手練出一支精兵，然後在朱延平赴南京參與院試時，此時恰好是南京會操之時，正好讓他的族弟獨得會操彩頭與善練精兵的名頭。”
倒一杯茶水，輕抿一口，陳如鬆不屑笑道：“估計，哪怕朱延平是個草包，粗識書經(jīng)，這劉行孝也會幫著朱延平衝到院試這一關(guān)。即能賣好施恩於朱延平，又能讓其族弟獨得彩頭。可笑，他算錯了一點，這朱延平是有大才之人。否則那張溥，也不會初次見面，就贈名帖於朱延平。”
王師爺跟著笑道：“撿了芝麻丟了西瓜，說的就是劉行孝這種人，還是老爺英明，一眼辨識英才美玉，那劉行孝算計重重，也瞞不過老爺慧眼。”
擡手?jǐn)[擺，陳如鬆笑道：“也不必讚我，世道人心在這官場上體現(xiàn)的最爲(wèi)露骨。沒有好處的事情，是沒人會去做的。劉行孝不是活菩薩，順著蛛絲馬跡，不難斷出。”
走在州城西大街上，身後何家兄弟牽馬，朱延平與魯衍孟在前，他詳細(xì)講述與陳如鬆的對話。至於楊國銳，則帶著劉高旭等人去北城領(lǐng)取糧秣物資。
魯衍孟嚼著炒黃豆，眼神靜謐，聽完後放慢步子，說：“這陳如鬆是個明白人，不愧是解元出身。不過，還是被你我的小手段給蒙了。半年內(nèi)，這州衙門不會找弟兄們的麻煩。現(xiàn)在就剩那個姓張的了，打通士紳這一節(jié)，以後咱們將巡檢司的人摁在地上打，不出人命，巡檢司哭都沒地方哭去。”
此時太倉州，鎮(zhèn)海軍唯一的競爭對手就是弘治十年從衛(wèi)裡分出去的巡檢司一夥人，至今已有一百二十多年，足足六輩人，該有的不該有的情分，也都散盡了。
朱延平笑了，擡頭望著西邊的圓日，瞇眼，突然問：“先生，劉邦當(dāng)年似乎就是個亭長，管的人有沒我的多？”
悠哉遊哉的魯衍孟一噎，左右看看左右街坊的店門開著，行人不少：“你活膩了？”
“怕什麼？哪有當(dāng)街，人羣之中，正大光明說這種事情的？看著那將要落下去的太陽，有感而發(fā)，先生勿怪。”
眨眨眼睛，魯衍孟往嘴裡塞兩顆黃豆，嚼了嚼：“不好說，人家姓劉的披著官身，乾的可都是黑事。手下姓樊的，姓夏侯的，可都不是善茬子。”
“我家大牛也不是善茬子。”
回頭看一眼朱延平，魯衍孟笑了：“人家是搶了錢收買人心養(yǎng)名，你多學(xué)著點吧。日薄西山後，一片漆黑多少人看不到次日黎明？”
朱延平默然，這是一個考究良心底線的話題。
說著，魯衍孟眉頭皺起，目光凝著，低頭深思，走了數(shù)十步才說：“三郎的膽子大了不少，但管好嘴。讓你家先生再想想，可以的話找個后羿，天黑了，你家先生的血海深仇才能報，可造的孽，數(shù)都數(shù)不來。不是人人，都能學(xué)賈文和的。”
朱延平也知道自己失言，自從看了杭州大營鬧劇一般的兵變，他的某些心思就活躍起來。朱元璋姓朱能當(dāng)皇帝，他朱延平憑什麼就不能當(dāng)皇帝？
唔……如果他不吃拿卡扣軍中物資的話，他還會一直窮光蛋下去的。他現(xiàn)在除了手裡這幫弟兄，別的什麼都沒，要房子沒房子，要產(chǎn)業(yè)沒產(chǎn)業(yè)，要媳婦沒媳婦。
一旦退伍，他將徹底的一無所有，這種情況下，不拼還能幹什麼？
魯衍孟的心思亂了，停步道：“今日拜訪張溥有些失禮，禮品明日再尋。去僱些車馬運糧，你我出城先去張家下拜帖，拿了回帖明日登門拜訪不遲。這樣，也符合禮儀。”
拜帖，回帖，朱延平聽著，有一種提前預(yù)約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