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州的早晨,麗日如薰,和風輕暖。
這條向南的街上,是鹿州城裡最熱鬧的街,商賈雲集,只要你能想到的東西,這裡都能夠買得到。而且鹿州最紅的秦樓楚館,也在這條街上,隨便一個擺路邊攤的小販,日子都過得更富裕。
天不亮的時候,路旁的攤鋪,還有路邊的店鋪,都已經早早開門,尤其是酒肆茶鋪,這個時候,在秦樓楚館裡邊流連的客人們應該餓了,多半會爲了哄樓裡的姑娘們高興,也爲了互相攀比豪爽闊氣,叫小廝們去附近有名的地界買茶點小吃。
這般時候,街上已經車水馬龍,兩邊的攤鋪擺得滿滿,幾乎沒有插針的地方。
豆丁和冒青煙一人牽著一匹馬,陪同著小公爺奚弘恩在街上慢慢地逛,他們現在特別緊張,只要出現在身邊五尺以內的人,都會斜睨著多看兩眼,因爲現在他們三個人在海誠公的地盤,這條街上來來往往的多是江湖人,他們在棠楓峽遇到了滿天星,不知道那些人埋伏在那裡要對付什麼人,還有那個救走人犯的店小二,也不知道是什麼來路,她提醒過他們前邊有鬼,難道她是知道樹林裡邊有滿天星在埋伏?那麼她到底是想阻止他們去,還是故意引誘他們去?
鹿州這麼大,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奚弘恩好像一點兒也不著急,慢慢悠悠地走著,順手還從攤鋪上邊翻檢東西,偶爾也會和攤主搭訕。
看奚弘恩好像遊山玩水一樣的悠哉遊哉,豆丁和冒青煙又是著急又是佩服,現在的奚弘恩和平時冰著面孔的樣子完全不同。
豆丁拉著奚弘恩騎的那匹白馬,實在感覺太緊張又太無聊,忍不住低聲道:“煙兒,你看小爺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更順眼?”
冒青煙也不理他,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們,於是咳嗽了一聲。
奚弘恩站住了,身邊正好是一個賣胭脂水粉的攤子,他早就覺察到有人跟蹤他們,因爲他將一枚銅製星星別在腰間,走路的時候就會若隱若現,他們三個是生面孔,忽然出現在鹿州,一定會引起別人注意,與其別動地被人盯上,不如主動地把人引來。
他在遇到圍攻的時候,大敗對手,然後只剩下一個人,那個人也是滿天星裡邊的一個,眼看著同伴慘死後,那個人近於崩潰邊緣,有問必答,知道什麼就說什麼,半個字都沒有隱瞞,他說他們是奉了鹿州頭領北落師門的命令,在棠楓峽一帶劫殺一個人,他們也不知道要劫殺的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只知道是一個少年男子,武功不凡,這個人會在昨天晚上經過棠楓峽。
他們身份卑微,只能聽命於人,北落師門告訴他們,多餘的話不要問,好像北落師門也不知道要劫殺的人是誰,大家夥兒商量一下後,決定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只要是經過晚上棠楓峽的少年男子,見到一個殺一個,可惜誰也沒有想到,他們遇到了奚弘恩。
那個人還說今天在鹿州的濃翠樓,有一場別開生面的好戲。
只是奚弘恩不知道濃翠樓在那裡,那個人只說在這條街,沒有想到這條街這麼長。
只有最愚笨的人,纔會在馬上要發生事情的地方,拽過個人來打探濃翠樓在那裡。
虞州和鹿州雖然相隔不遠,但是兩地的口音還是有些微差別,認真的人會聽得出來。
拿起了一盒胭脂,又拿起一面菱花鏡,只不過稍稍一瞥,奚弘恩就看到了跟蹤他的那個人,一個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的少年,長得雖然不難看,可是也沒有什麼特色,而且看上去很是淳厚溫和,沒有一絲戾氣煞氣,估計看過他十次八次以後,也未必記得他的樣子。
這個人,倒是很適合做殺手。
心中轉過這個念頭,奚弘恩忽然覺得這個少年有些詭異,因爲他竟然感覺不出來這個少年的功夫到底有多深,這樣的情況只能有兩個可能,如果不是這個少年不會武功,就是這個少年的武功深不可測,起碼在他之上。
奚弘恩可以斷定,這個少年絕對會武功,所以這個少年的功夫絕對在他之上。
鏡子的反光,在那個少年的腰間一掠,那個少年的腰間也閃動了一下耀眼的光,看光點的形狀和發散的情況,應該也是一枚星星。
奚弘恩視若無睹,又從攤鋪上邊選了兩支玉釵,胭脂的成色不錯,清□□細,居然比香雪齋的胭脂還要好,不過玉釵卻不是上等貨色,玉料子多半是加工正經玉飾後的邊角餘料,做工也很粗糙,式樣和官中的大不相同,應該是民間藝人雕成,看上去憨憨實實,另有一番趣味。
這邊奚弘恩在付賬,那個少年也過來攤鋪前邊,也裝作挑選東西,然後把手一番,露出手心裡邊的銅星星,低聲問:“兄弟,去哪裡?”
切口不對,滿天星的人不是這樣搭訕。
聽到這個少年一問,奚弘恩反而有數了,看了這個少年和自己一樣,也是冒名頂替,只是自己尚瞭解一些常識,這個少年看來什麼也不知道,跑到自己這裡空手套白狼,本來奚弘恩對這個人沒有興趣,想著怎麼擺脫他,結果他這一說話,奚弘恩眼睛一亮,這個少年,是本地人。
也許這個少年是故意來接近自己,不管他有意無意,既然送上門來,就不要放過。
啪。
奚弘恩忽然揚手,狠狠地摑了那個少年一耳光:“晃個鬼啊?濃翠樓那裡人手已經不夠用,還在這裡閒逛?”
他清楚地看到,這個少年猶豫了一下,頭稍稍偏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沒有躲閃,一耳光不偏不倚地就打在少年的臉頰上,立時留下四個鮮紅的指印,在腫起來後,鮮紅又變得青紫。
豆丁和冒青煙都被弘恩忽然的動作嚇了一跳,然後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那個少年。看情形自然知道,是小公爺奚弘恩在詐人家,不過這一招也太過分了,而且下手居然如此利落脆狠。
少年覺到臉頰上火辣辣地痛,不過奚弘恩如此暴戾,倒是和他打探的情形很是吻合,這些帶著銅製星星的人,只要是個小頭兒目,就會頤指氣使,看樣子自己搭上的這個應該是小頭兒目,忍忍吧,少年連忙低頭:“是,對不起。”
咚。
奚弘恩又踢過去一腳:“對什麼對,爺在這裡有要緊事,誰要你生眉冷眼地跑來搗亂,愣著做什麼?滾回去!”
這一腳踢得也不輕,少年被踢得嗯了一聲,連忙跳到前邊,往濃翠樓的方向就跑,奚弘恩冷冷地哼了一聲,一揮手,帶著豆丁和冒青煙隨著就到了濃翠樓。
濃翠樓是鹿州最大的一家青樓,但是卻藏在街巷的凹進處,位置比較隱蔽,都說好酒不怕巷子深,何況醇酒美人,高牀暖枕,燕語鶯聲,好像佈滿柔軟蛛絲的盤絲洞,明知道里邊有吸人血騙人錢財的妖精,也實在擋不住洞裡的旖旎風光。
這裡富麗堂皇,豪華奢侈,和別家的青樓不同,它裝飾考究、富麗堂皇的門前,並沒有那些紅袖招人的姑娘,而是站著七八個白衣如雪,容貌姣好的小僮兒,一個個清麗婉約,竟然比豆蔻年紀的少女還要嬌媚可人,他們的手上,都拿著一把竹骨絹面的描金摺扇,吹彈得破的臉,白嫩嫩,俏生生,害羞帶媚,眉目傳情,果然是眉眼暗相鉤,眼波橫欲流,居然比女子還多了幾分嫵媚風流。
這幾個小僮兒站在大門兩旁,低眉淺笑,連盈盈一掐的腰肢都不曾扭動,卻吸引著過往的行客。
樓裡已經高朋滿座,喧囂的聲音波浪一樣,一陣高過一陣。
仰頭看看樓上的招牌,然後再看看那些小僮兒,豆丁感覺自己嗓子發乾:“小,師兄,這裡,我們能進去吧?”
斜睨了他一眼,奚弘恩道:“你是女人?”
豆丁立刻把頭搖得和撥浪鼓一樣:“不是啊,師兄,我不是女人,貨真價實的男人。”他說到男人的時候,猶自挺胸擡頭,好像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一樣。
冒青煙低聲道:“可是這種地方,我們要是進去了,出得來嗎?”
奚弘恩等了他們兩個一眼,也沒有再說話,邁步就往裡邊走,兩個人只好跟著,一走入濃翠樓,醇酒和脂粉的香氣參雜在一起,迎面撲來,裡邊已經來了好多客人,那些花枝招展,衣帶飛揚的姑娘,滿面笑容,含嗔嬌嗲,各展風情,曲意逢迎。
不過一瞄之下,奚弘恩就看到方纔誤打誤撞被他戲弄的那個少年,已經潛藏在最熱鬧的地方,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最中央的一張桌子旁,微微發福的身材,滿面油光,保養得特別好,他穿得特別講究,應該來自官宦豪門,通身的氣派,不知不覺間就帶著三分傲氣和七分的盛氣凌人。
年紀在二、三十歲左右,人長得並不難看,只是那雙眼睛,從每一個女人身上掃過的時候,好像鉤子一樣,從頭到腳,一寸都不捨得放過,彷彿那麼一挑之下,就能把人家身上的衣服扯掉。
這個中年人的身邊有五六個僕從打扮的人,幾個僕從長得也特別清秀,比門外那幾個小僮兒還要清秀,滿面媚笑,不過是年紀稍微大一些,而且反應靈敏,應該是身懷武功。
少年的眼光,從盯上中年人以後,就再也沒有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豆丁看著奇怪,低聲問奚弘恩:“師兄,那個主兒好奇怪,進了青樓叫小倌兒,難道他就是傳說中的那種人,不喜歡姑娘,喜歡公的?”他這個比較活絡,最大的特點就是自來熟,很容易和人廝混熟,雖然奚弘恩貴爲小公爺,可是相處了幾日後,豆丁就很容易忘了這一點,奚弘恩給他的感覺,沒有那麼難以相處,只是這個人說話有些自顧自而已,他感覺奚弘恩這個人除了任性和狂妄之外,其他的地方還算不錯。
噗嗤一笑,冒青煙瞪他一眼:“那叫斷袖之癖。”
奚弘恩心中狐疑,冷冷地:“那幾個不是小倌兒,是太監。”
這個中年人身邊的幾個人,明明是幾個太監,除了皇宮和皇族府第之外,別的地方沒有這種人,那這個中年人應該是皇族中人了?
奚弘恩從腦海裡回想皇族中人,好像只有楚王昭應琪,只是聽說楚王昭應琪瀟灑倜儻,而且無拘無束、遊戲人間,是個極品人物,應該不是眼前這種齷齪形容。
聽父親奚德業說過,去年除夕之夜,楚王昭應琪不知道爲什麼拗起性子,不肯奉召去宮中赴家宴,反而和一羣花兒乞丐在街上大醉,因爲他是當今皇帝的同母弟弟,也是皇帝唯一的同母弟弟,所以對他也很縱容。
雖然奚弘恩在虞州長大,因爲奚德業的封地在邊境,而且還有隔著沙漠和昭朝遙遙相望的秣厲族經常騷擾邊境,根據昭朝的律法,凡是藩臣諸侯,不得皇帝宣召,絕對不許私自離開領地,更不許私自入國都良州,所以奚弘恩長這麼大,還從來都沒有去過良州,大昭的國法沒有規定他不可以去,他只是不想給父親惹下不必要的麻煩。
昭朝的真正皇室宗親都沒有兵權,而且大部分都住在都城良州,在當初的設想當然是要監視住這些皇室宗親,免得他們在封地招兵買馬,犯上作亂,結果皇室宗親是防衛住了,各地的藩臣公侯們手握兵權,擁兵自重,漸漸成爲昭朝的心腹大患。
這裡是鹿州的地界,海誠公的地方,這個老傢伙果然狡猾,按照常理推斷,誰要做事兒也不會笨到在自己的地盤裡邊做事兒,所以如果在他這裡出了事兒,和鹿州毗鄰的席州就成了最值得懷疑的對象了,而自己也來到這裡了。
忽然之間,奚弘恩有種不祥之兆,難道對方設下了一個局,故意騙自己過來?
也許有人在林子裡邊故意放了那麼多星星進去,就是要吸引自己到這裡來,那麼這裡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自己在場,然後很自然地就會聯想到幕後指使之人,就有可能的就是奚德業。
只是這裡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蘇折眉!
有人大喝了一聲,隨著這聲清脆而威嚴的聲音,一個女子風風火火地飛撲進來,直衝著隱藏在人羣深處的少年奔去。
那個少年嚇了一跳,容顏更變,再想跑已經來不及了,只好衝著飛奔而來的女子擠出笑容來:“喵喵,你,你也來了?”
啪,啪,啪。
飛跑進來的那個女子連打出去三掌,都被少年避開了,兩個人身形轉亂,陀螺一樣,已經從人多處轉到了場子當中,那個女子斷喝一聲:“蘇折眉,大丈夫一諾千金,你說過的話還算不算?”
蘇折眉只是笑:“喵喵……”
那個女子氣哼哼地:“喵什麼喵,我叫未七喵,又不是貓,不許叫我喵喵,少跟我前面裝蒜,蘇折眉,當我白認識你一場,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未七喵說完,又一陣風似的跑了。
只留下尷尬的蘇折眉,嘿嘿笑了幾聲。
旁觀那個中年人哈哈大笑:“小子,舍了舊愛,也未必結得到新歡,濃翠樓的這位儷影姑娘,可是千金也難見其一面,何況今天可是她的破瓜結喜之日,這麼多人可都等著呢。”
他笑得特別得意,帶著幾分不屑。
蘇折眉只是嘿嘿一笑,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中年人的話,訕訕地退到一旁。
奚弘恩低低地問豆丁:“看見什麼了?”
豆丁撓撓頭:“方纔那個未七喵好像交給蘇折眉一樣東西,在他們兩個動手的時候。”
奚弘恩點下頭:“還有呢?”
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豆丁終是搖搖頭:“我就看到這些。”
想了想,冒青煙還是猶豫著:“蘇折眉好像認出來那個中年人是誰了,他方纔接近小,師兄,應該是想找到這個中年人。”
奚弘恩點頭:“現在最關鍵的有兩點,第一,蘇折眉是誰的人,第二,那個中年人是誰,只要我們知道兩點中的一點……”
我知道。
後邊有人淡淡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