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裡邊的氣氛和味道, 很是讓人感覺窒息,所以這樣的地方,殷黎黎很少涉足。
一般刑訊的事情, 都由二寨主鬱幽兒去做, 然後將結果報告給殷黎黎, 只是今天非比尋常, 所以殷黎黎也跟著過來, 但是這是煙碭山山寨的事情,外人一律迴避。
殷黎黎要女兵將奚弘恩和蘇纏分別護送安排,加派了人手監視著蘇纏, 不能讓他輕舉妄動,也不能讓蘇纏抽空跑了。
因爲溺水, 奚弘恩也需要休息休息, 殷黎黎還要山寨中的大夫過去給搭搭脈, 順便開幾副藥。
本來楚王昭應琪一直跟著鬱幽兒,只是看到鬱幽兒神色嚴峻, 他倒是很識趣,自己找地方休息去了。
二寨主鬱幽兒的臉,始終陰沉著,跟著的女兵一個個都垂首屏息,不敢大聲出氣兒。
木頭門, 吱呀呀地被推開, 刑房裡邊陰寒潮溼的味道撲面而來。
不來由地, 心就忽閃一下, 站在門檻外, 殷黎黎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老大,請吧。
鬱幽兒的聲音, 也是冷冰冰地,和山頂上千年不化的冰雪一樣,聽得人從脊樑背上冒涼風。
猶豫一下,殷黎黎還是進去,到了這個地方,這個時候,她是真的害怕豆蔻會出問題。如果豆蔻出了什麼問題,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是否可以坦然。
腐朽黴變的氣味被投射進來的陽光衝散了些,豆蔻還沒有被捆在刑架上,被幾個女兵看著,蹲在一旁,低頭不語,也不動彈。
聽到門開的時候,豆蔻這才擡頭,看到了殷黎黎,立刻激動起來,霍地站起身,就要衝過去,但是被那幾個女兵給攔住了,豆蔻一邊掙扎一邊大叫:“老大,老大,老大,我沒有背叛你,沒有背叛煙碭山,真的沒有……”
話音未落,眼淚就滴滴點點地掉下來,豆蔻太過激動,話也說得顛三倒四,已然泣不成聲。
聽著豆蔻的哭泣,看著她滿面淚痕,顯得楚楚可憐,殷黎黎心頭髮酸,自從豆蔻千里迢迢地尋到山寨,這兩年一直跟在她身邊,因爲乳母對黎黎有救命之恩,所以黎黎待豆蔻就像親生妹妹一樣,從來沒有委屈過豆蔻,豆蔻對她也如親姊妹一般,什麼事兒也都告訴黎黎。
豆蔻的年紀小,在山寨裡邊也沒有安排給她什麼要緊的事兒,大部分的時候,豆蔻都圍前圍後地跟著殷黎黎轉,有什麼事兒都搶著去做。
不去看豆蔻的眼神,殷黎黎垂下目光,低低地問道:“豆蔻,你還記得義母大人的冥壽嗎?”
豆蔻愣了一下,直直地望著殷黎黎,半晌才道:“老大,我們不是剛剛祭拜過母親嘛?半夜在山上,老大你都忘了?”
狠狠地在心頭被戳了一刀,殷黎黎臉色蒼白,深深地痛楚讓她的臉白得和紙一樣。
其實那天在山上,在父母和義母的墳前,她已經試探了豆蔻,那個時候,殷黎黎的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猜測,因爲她的乳母衣心茹是他們燕王府的家生子,就是祖上被賣了死契的家奴,不管以後娶妻嫁人,生下來的孩子,也要祖祖輩輩給主家做奴才。
燕王爲人隨性,衣心茹的母親是他的奶孃,奶到三四歲的時候,衣心茹的父母先後去世了。因爲是家生子,也沒有人特意記得衣心茹的生日,連她的母親也沒有告訴過衣心茹,家生子就是天生的奴才命,有生日沒有生日有什麼不同。後來燕王感念哺育之恩,在衣心茹長大以後就燒了死契,把她恩放出去。
可惜後來衣心茹嫁了人,卻遇人不淑,嫁了一個爛賭鬼,燕王比較念舊,常常賙濟他們,還讓衣心茹進府給殷黎黎當乳母,多比別人掙一份錢,可是衣心茹的丈夫髒心爛肝,總懷疑妻子和燕王有染,逼得衣心茹離開了王府。
自己奶大的孩子,雖然不是身上掉下來的肉,也有很深的感情,衣心茹想起黎黎就忍不住掉眼淚,還得揹著丈夫看不到的時候,不然又是一場閒氣。
直到殷黎黎身染重病,久治不愈,最後不得不停靈沖喜,衣心茹揹著丈夫去看殷黎黎最後一眼,誰知道趕上王府出事,很多兵丁氣勢洶洶地來抓人,當時是衣心茹躲在靈牀底下,殷黎黎躺在棺材裡邊,才躲過一劫,後來衣心茹把殷黎黎帶回家,又被酒醉的丈夫趕了出來,帶著大女兒和黎黎逃亡,半路丟了大女兒,後來她們母女來到煙碭山,直到衣心茹亡故。
衣心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在她有生之年,也從來都沒有過過生日。
那天豆蔻離開後,鬱幽兒過來告訴殷黎黎審問老賊的結果,殷黎黎讓鬱幽兒注意下豆蔻,但是沒有深談各種原因,這個丫頭跟了自己好幾年,殷黎黎不想對豆蔻有所懷疑,可是今日豆蔻偷偷下山被女兵們抓到,現在自己問她這個問題,她給的答案證明了鬱幽兒的猜測,原來豆蔻真的有問題。
殷黎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豆蔻更加惶然,看看殷黎黎又看看鬱幽兒,感覺到自己的回答除了問題,霎時間,她也變得臉色蒼白,不知所措。
大家都沉默無語。
殷黎黎神色凝重地吁了一口氣:“我們的兄弟,費勁九牛二虎的力氣,也沒能在都城良州打探到戚兄的消息,可是你竟然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說是聽人說的,可是我在皇宮大內待過,知道里邊的規矩。戚兄犯得是通匪的罪,誰那麼大膽,連腦袋也不要了,這樣的事情也敢拿出來亂說?”
豆蔻的眼睛,始終盯著殷黎黎,聽得她說的話,不由得退了兩步,被周圍的女兵抓住了,這次豆蔻也不掙扎,只是呆呆地望著殷黎黎。
一顆淚,從殷黎黎的眼角掉下來,到了現在,她再不願意相信,也可以斷定,眼前的這個女孩子根本不是豆蔻,那麼真正的豆蔻去了哪裡?她冒充豆蔻而來,自然有她的目的,現在殷黎黎不關心她的目的是什麼,她只想知道真正的豆蔻去了哪裡。
這個問題,其實應該有了答案,只是殷黎黎自己不願意面對而已。
豆蔻開始默默流淚,忽然跪倒在地:“老大,我沒有騙你,戚大哥真的有危險,杜文淵要殺他,如果他不說出煙碭山的兵力佈置,杜文淵真的會殺了他,杜文淵一心一意,效忠那個混蛋皇帝,不要說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徒弟,就是親生兒女,只要皇帝一句話,他也捨得殺了以示忠心。老大,你救救戚大哥吧,我沒有背叛煙碭山,我沒有背叛你,我只是想去救戚大哥,我喜歡他,我從小就喜歡上他……”
豆蔻說著,再也不壓抑自己的情緒,忽然大哭起來。
殷黎黎一字一頓地:“你是誰?豆蔻在哪裡?”
豆蔻搖頭又點頭:“老大,我求求你,去救救戚大哥吧,他絕對不會出賣你,我知道他不會出賣你,如果會的話,他就不會受那麼多苦,不會被關在大內監牢裡邊……”
豆蔻在哪裡!
殷黎黎目光如電,斷喝了一聲。
豆蔻失神地看著殷黎黎,半晌才道:“她?她死了?!?
身子晃了一下,幸虧身邊有人扶住了殷黎黎,一個女兵搬過一張椅子來,殷黎黎無力地坐在那兒,鬱幽兒一揮手,幾個女兵拿著繩子過來,要綁豆蔻,豆蔻呆呆地,望著殷黎黎心痛欲死的神情,也是心如刀割般疼痛,她任由女兵扭著她的手臂,一動不動。
殷黎黎重複了一句:“豆蔻,死了?她落在你的手裡,死了?”
不!
豆蔻忽然大叫了一聲:“不是,我沒有殺她,老大,我真的沒有殺她,她是一路乞討到我們家,她說和母親走散後,被人販子給賣了,轉賣過好幾次,不是給人家做丫頭,就是給人家當童養媳,她不堪虐待,才逃跑出來,可是沒有地方投奔,也不記得自己家在那裡,而且她家裡只有個酗酒打人的爹爹,和一個打扮成弟弟的妹妹,她只能要飯乞討,也不知道自己要去那裡。後來她留在我們家,只活了三五天,就死了。老大,那幾天我一直和豆蔻在一起,她一心想要找到娘,找到嫣嫣郡主,她說,你,你是燕王的第五個女兒,封號是嫣然,王府裡邊的人都叫你嫣嫣郡主,我沒有騙你,豆蔻死了,死了好幾年了,她的墳,我每年都去祭掃……”
豆蔻一邊說,一邊抽咽,殷黎黎的手緊緊抓著椅子的扶手,嘴角微微抽搐。
鬱幽兒冷笑一聲:“說得情深意切,當初爲什麼要冒充她?也許,是在你的嚴刑逼供之下,纔得到這些話,現在有用來騙誰?”
放了她。
殷黎黎揮了下手,正在捆綁豆蔻的幾個女兵面面相覷,看向鬱幽兒,鬱幽兒沒有言語,殷黎黎道:“不用綁她,你,你是誰?”
豆蔻淚眼朦朧:“老大,我真的沒有騙你,豆蔻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
殷黎黎道:“我沒有說不信你,但是,你是誰?”
我?
豆蔻愣了愣,神色黯然。
鬱幽兒冷然道:“豆蔻,你在山寨也好幾年了,也曾經是我們情同手足的兄弟,既然是兄弟,就不應該有所欺瞞,這幾年你在山寨裡邊所作所有,可以讓我們相信,你對我們煙碭山沒有惡意企圖,可是,你到底是誰?到了現在,你還想欺瞞什麼?”
豆蔻咽然:“二當家的,我知道你是爲了老大,爲了山寨,可是,我從來沒有背叛過煙碭山,沒有背叛過你們,我是誰,真的很重要嗎?”
殷黎黎站了起來,沉聲道:“兄弟之間,不能坦誠相見,還算什麼兄弟?”
豆蔻慘然一笑:“老大,你要是知道了我是誰,還能和我做兄弟嘛?你們不會相信我了,我們也不會回到從前,你們,你們殺了我吧,只求老大對戚大哥還存留一絲兄弟情義,救救他吧?!?
說到這裡,豆蔻不再流淚,眼中充滿了痛苦和絕望。
從殷黎黎疼痛的眼光,鬱幽兒看出了不忍,她知道殷黎黎心裡在想些什麼,就算知道豆蔻不是真的豆蔻,殷黎黎對這個丫頭還是感情頗深。
鬱幽兒冷冷地:“殺了你,哪裡有這麼容易?老大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你,到底是誰?”
豆蔻搖頭,慘然不語。
殷黎黎剛想動,鬱幽兒冰涼的手拉住了她:“老大,我們必須要知道她是誰,不止是爲了我們山寨,也爲了她自己,她越是不能說,其中的關係厲害越是非同小可。”
咬著嘴脣,殷黎黎情知鬱幽兒說得不錯,但是要對豆蔻用刑,她還是心有不忍,她相信方纔豆蔻說的那些是真話,真正的豆蔻不是眼前這個女孩子殺死,這個女孩子只是碰巧藉助了豆蔻的身份來山寨。
碰巧,太巧合的事情,多半都有蹊蹺,世上哪裡有那麼巧的事兒?
鬱幽兒道:“豆蔻,有些事情,既然你做了,說不說又怎麼樣?老大不想刑求與你,是顧念著兄弟情分,我也不想刑求與你,是不想傷了老大的心,你還不想說真話?”
豆蔻搖頭,再搖頭,一句話也不想說。
鬱幽兒神色一凜:“豆蔻,你曾經是我們的兄弟,我不想拷打你,來人,把烈火焚心端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