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薄透亮的肉片,整整齊齊地碼在白瓷盤子裡邊,看上去好像是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阿紫已然有些體力透支,不過他看著自己的傑作,眼中還是浮現一絲笑意。
老不死悠哉遊哉地把銀票掖進了懷裡,慢慢踱步到了白瓷盤子前邊,瞇著眼睛,嘿嘿一笑:“行嘛,有進步,比上次割的好多了,薄厚還可以,不過還是不夠均勻,陵遲可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大活兒,阿紫,你和圈兒能不能出頭兒,能不能成爲咱們這行的姥姥,可就看這一回了?!?
他說話的口氣很是關切,阿紫一點兒也不領情,猶自跪在那裡。
起來吧。
老不死很是得意地揚了揚眉毛:“還是師父置氣呢?要想當個人上人,就得能吃苦中苦,想爲師當年學徒的時候,吃了多少苦啊,別說別的啦,死在爲師手裡邊的牲畜,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啦。”
阿紫挪了挪身子,不動還好,這一動之下,膝蓋好像被什麼重重地擊打了一下,又麻又痛的感覺從肌膚直刺進骨髓,痛得他咬著嘴脣,從嗓子眼兒裡邊擠出一聲悶悶的□□來。手臂完全僵直了,想彎回來很不容易。
他早就聽師父老賊說過,一個再好的劊子手,如果做完陵遲這件大活兒,也會累得暈過去,所以才老不死才用這種加壓的方式來訓練他,現在如此苛刻的條件下,他都能夠很好的把活兒做好,等到真正做活兒的時候,輕裝上陣,自然輕鬆自如。
老不死幫著阿紫把胳膊上繫著的西東解了下來,笑嘻嘻地:“割了多少片?”
阿紫伸展下僵直的胳膊,腰痠背痛,頭昏眼花,他方纔一邊割著肉片,一邊查著數:“五百七十八片。”
老不死地點點頭:“一個屁股能割成這麼多片,還行還行。”
原來方纔放在漆木盤子裡邊的那塊肉不是動物的肉,而是人的臀部,被切下來的臀部。
房脊上,割著一個碩大的豬頭,奚弘恩感覺到殷老大的身體微微發抖,不知道是因爲感覺到噁心,還是感覺到血腥,輕輕側過頭,卻發現殷老大臉上覆雜而奇異的表情。
這是奚弘恩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一種表情,已然無法用什麼語言來形容,他只知道,這種表情的背後,應該是翻江倒海的沉痛。
她爲什麼會感到疼痛,是什麼引起她的傷心往事?
蘇折眉?
老賊?
還是某些事情?
雖然和殷老大接觸並不多,但是這個女扮男裝的女人,有著男人一樣的豪爽和從容,讓奚弘恩感覺到和殷老大在一起的時候,沒有那種和一般女子相處時的困窘尷尬和諸多忌諱,接觸越多以後,他就更加感覺到特別舒適,好像和風細雨、明月清輝,難怪戚慕寒把她當成生死與共的兄弟。
這樣一個女人,就是有著驚天的秘密,也會沉埋在心底,不會輕易表露出來。
阿紫終於站起來了,身子有些晃:“下次我可以割成六百刀?!?
他搖晃著,開始走向那四個木籠子,挨個籠子瞧看,眉頭開始皺著:“怎麼一個比一個瘦?”
老賊老不死呵呵地笑:“監獄裡邊肥的是那些牢頭兒,就是獄卒也能混到點兒油水,他們這些,不被折騰死就是修來的福氣,不過瘦也好,瘦得皮包著骨頭,才能磨練我們的手藝?!?
阿紫哼了一聲,十分不滿。
老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禿頭:“行啦,要飯別嫌餿,你以爲你是姥姥呢?等到你真成了,有的是活兒等著去做,這樣半死不活的也挺好,省得一動刀子,叫得跟殺豬似的,不就是疼嘛,忍忍就過去了。阿紫啊,挑一個吧?!?
阿紫清寒的眼神不屑地轉過去:“要是餿飯,寧可不吃?!?
哎呀。
老賊老不死有些惱火,擡腿踢了阿紫一腳:“你個小兔崽子,翅膀還沒硬呢,就跟老子扛上啦?”
阿紫冷冷地瞪著他,那眼神就好像劊子手在盯著一個待宰的囚犯,說來也怪,這樣的眼神反而讓老賊很受用,臉上的表情也由怒轉喜:“好啦,好啦,冒大爺,您老就將就將就吧?!?
一絲怒火,掠過殷老大的眼眸,她咬著嘴脣,手一動,就要動手,那幾個犯人也許真的是十惡不赦,就算是按律當斬,那受的也是國法,沒有理由讓他們在這裡被如此殘酷的私刑折磨,而且這四個人,已經被折磨得半人不鬼,其中兩個人的脊柱已斷,軟癱癱地不能動轉,另外兩個人,一個腿骨折斷,骨頭的茬口清晰可見,另一個神情呆滯,渾身是血,看不出傷在哪裡。
此時要帶他們出去,根本沒有這個可能,何況這四個人就是救了出去,也沒有幾天的日子可捱了。
殷老大心一橫,就想動手把他們幾個人殺死,總強過被老賊師徒用來試驗陵遲。
手,被按住。
奚弘恩微微搖搖頭,眼光瞥了一下兩個人之間的豬頭。
殷老大沉下氣來,奚弘恩盯著木籠子前邊的老賊和阿紫,忽然出掌,一下子打在豬頭上邊,豬頭受力,嗖地飛了出去,直接奔向了老賊的後腦。
聽到腦後惡風不散,老賊驀地回頭,嘭。
長長的豬嘴正好砸在老賊的鼻子上邊,老不死仰面摔倒,摔了個四腳朝天,鼻子一陣痠麻,溼噠噠的東西流了下來,他伸手一摸,黏黏的,熱熱的,原來是鼻子被砸出血來,原來這個老不死並不會武功。
忽然生變,阿紫跳到一旁,順手拋出來手中的彎刀。
彎刀打著旋兒,衝著豬頭飛來的方向砍過去。
刀的力道很大,準頭也不錯,可惜沒有太深的內力,只是一股精確的衝勁兒,大約他們還沒有遇到如此情況,一時之間不知所措,阿紫已經跑到那邊,伸手向桌子底下劃拉兵刃。
奚弘恩伸手扥出四支飛鏢來,一抖手就射了出去。
四支飛鏢不偏不倚,正好都打中四個人的哽嗓咽喉,他們本來是蜷縮在木籠子裡邊,因爲忽然飛來的豬頭,才都擡起頭看,正好露出了脖子。
飛鏢很準,每一隻飛鏢打進去的位置也相差無幾。
四個人連哼都沒有哼一聲,翻了翻眼睛,頭軟軟地垂下來,嚥下最後一口氣。
哎呀。
老賊爬了起來,扎著手,不知所措,阿紫已經抻出一把鬼頭刀,向著這邊跑來。
奚弘恩和殷老大早已經躍下了房脊,一溜煙地跑出了長巷,到了街口,才放緩了腳步,並肩走出來。
街上,沒有任何地異樣,來來往往的人羣,熙熙攘攘的繁華。
殷老大微微垂著眼光:“一樣是殺人,爲什麼不讓我動手?”
奚弘恩嗯了一聲,沒有回答。
殷老大嘆了一口氣:“我覺得也許做了一件錯事,我們應該去救他們出來。”
奚弘恩沒有表情:“錯事我來做?!?
他的話,淡而冰冷,殷老大就不再多說,只是在心頭掠過絲絲的悵然,方纔自己方寸已亂,纔會如此武斷地想殺死那幾個人,如果他們不是罪大惡極,而是蒙冤入獄,儘管幾個人都身受重傷,時日無多,但是被他們兩個殺死和被老賊他們師徒殺死,又有什麼不同?
兩個人靜靜地走著,一顆淚,從殷老大的眼中掉下了,因爲她低著頭,沒有人看得到。
奚弘恩停下了腳步,殷老大也跟著停下來,擡眼看,原來是一座廟宇。
廟宇不是很大,但是寺門大開,裡邊的香火的味道一陣一陣地飄了出來。
一般禪寺,都修建在深山靜處,藉著清風明月,修得心淨無塵,臨街的廟宇也不是沒有,但是這座小小的寺院竟然直接就挨著民宅和店鋪,多少還是讓人感覺到意外。
殷老大有些疑惑:“你,去上香?”
她奇怪奚弘恩忽然停下來做什麼。
奚弘恩看看她:“心裡不安,可以進去念唸經?!?
他是在說殷老大,儘管滿懷悵然,殷老大還是被他引笑:“其實,你也知道我是誰了,想我這樣的人,會燒香拜佛嗎?是,舉手應該無悔,我只是覺得太莽撞了,也許有更好的法子,畢竟是幾條性命?!?
奚弘恩好像對殷老大的解釋沒有多大興趣:“他們換人了,也許我們可以救回那個?!?
風七月?
殷老大呀了一聲,握著左拳擊打在自己的右掌上:“該死,我在想些什麼呢,我們快點兒回去。”
她說著話,拉著奚弘恩往回走,奇怪的是,沿路的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們兩個人,殷老大心生疑竇,難道自己臉上易容的妝出了問題?
鬍子掉了一半兒?
不過此刻她也不能掏出鏡子來看,好歹現在扮成的是個男人,誰見過一個大男人在街上照鏡子。
快到熙酉客棧的時候,殷老大忽然想起來自己買的絲瓜忘了拿,還有那個豬頭已經扔出去了,豬肉也沒有了著落。
她心中盤算著要不要回去買。
這裡。
奚弘恩從腰後腋下了絲瓜,還有一條豬肉。
殷老大瞪著眼睛看著他,她想不到奚弘恩會如此心細,那般情況下也沒有忘記絲瓜,這條肉應該是從那個豬頭上切下來,她竟然沒有覺察到他什麼時候動的手,看來自己方纔真的晃神了。
更驚訝的是,他居然把東西別在腰帶後邊,那不是帶著這幾根絲瓜和一條子豬肉走了大半條街?
有些哭笑不得,殷老大道:“方纔那些人在看你吧?”
奚弘恩不以爲然地嗯了一聲,他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殷老大嘆口氣:“難怪戚慕寒總是記掛你,他那個人平時吊兒郎當,不過真的把你當成兄弟一樣惦記?!?
不知道是不喜歡聽這句話還是別的願意,奚弘恩有些不悅,自己在前邊走,殷老大跟著他,兩個人進了熙酉客棧,直接上樓到房間裡邊。
只見冒青煙和豆丁都站在房間外邊,看見他們兩個來了,豆丁連忙過來,衝著奚弘恩擺手:“小爺,先別進去,辛爺和戚爺……”
他有些欲語還休,大概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明白。
殷老大從奚弘恩的手裡接過了絲瓜和豬肉,順手遞給了冒青煙:“你去找店小二,就說是我的話,讓他們仔細熬湯?!?
冒青煙答應著下去。
殷老大輕輕地走到門口,就聽見戚慕寒笑呵呵地:“哎,小路子,我都說了這麼半天了,你好歹也給個面子吧,一句話,行,還是不行?”
聽得辛雲路很決絕地:“不行?!?
他回答得太乾脆了,絲毫不顧情面,戚慕寒嘖嘖地:“呵,好傢伙,一句話就把我連裡帶面地捲回來了?我說了半天都白說了?”
辛雲路也笑道:“戚兄,你應該知道,你說了也白說,我不可能答應你?!?
戚慕寒笑道:“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也這樣斤斤計較?小恩子是張狂了些,可是在濃翠樓,也給足了面子了,你人也打了,氣也出了,幹嘛還不依不饒的非要軍法從事?”
原來兩個人在說這個,殷老大忍不住回頭看看奚弘恩,奚弘恩抱著肩,靠著旁邊的柱子上邊,裡邊的對話,他也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他沒有什麼反應,好像說的事情和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又聽辛雲路道:“如果是私事,我什麼都可以忍,可是他大鬧軍營,這件事情不可能就此算了,除非他永遠都不來軍營,乖乖地在國公府裡邊當他的小公爺,只要踏進我的營寨,這筆債就得好好算算?!?
嘖。
戚慕寒有些無奈:“那你打算怎麼樣?是打是罰?”
辛雲路毫不猶豫地:“插箭遊營,一百軍棍?!?
嘩啦。
不知道里邊什麼東西被絆灑了,戚慕寒聲音稍微高些:“喂,小路子,打了不罰,罰了不打,你也太狠了吧,一百軍棍會打死人的?!?
辛雲路冷笑一聲:“二百軍棍也打不死他?!?
對於辛雲路的判罰,殷老大也感覺有些太嚴苛了,奚弘恩抱著肩靠著柱子上,聽到辛雲路說出插箭遊營和一百軍棍的時候,嘴角向上翹了一下,好像在意料之中,又好像是在冷笑。
豆丁倒吸了一口冷氣,忙把奚弘恩拉到一旁,小聲道:“小爺啊,一百軍棍真的會打死人,咱們現在還沒有回虞州呢,你還不快點兒和辛將軍說說,背地裡求人不算求,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你,”他看看奚弘恩沒有什麼反應,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了“小爺你別怪我,豆丁可是心直的人,有什麼說什麼,其實,其實要不是你弄斷那些軍棍,也不會有這麼大的麻煩,我知道,你是不忍心跟著你的兄弟們受罪啊,可是,我們寧可挨那二十棍子,也不想弄成現在這樣。”
豆丁說的是真心話,尤其聽到辛雲路的話以後,更是懊悔不及,豆丁是心裡藏不住事兒的人,而且還是個心腸很熱的性情中人,因爲心裡感覺奚弘恩儘管狂傲點兒,其實心地也挺好,所以才爲他擔心。
奚弘恩看了看他,忽然淡淡一笑:“你知道軍棍怎麼挨?”
豆丁有些莫名其妙,這個時候,奚弘恩還繃得住,一點兒也不擔心那一百軍棍,還是那個尚且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的插箭遊營,他想了想:“就,就那麼挨啊?!?
奚弘恩微微仰著頭,把頭靠在柱子上邊:“挨軍棍是要脫褲子的?!?
?。?
豆丁出其不意地驚叫了一聲,滿面通紅,雙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臀部,幸好奚弘恩沒有看著他,就是這樣,他也感覺到無地自容。
他一驚叫,殷老大連忙回頭,裡邊戚慕寒挑著簾子探出頭:“你們都回來了,還站在外邊做什麼?”
殷老大看看奚弘恩,又看看豆丁,方纔他們兩個說話,她聽到一半兒而已,因爲還專心聽著戚慕寒和辛雲路的交談,這個辛雲路也夠冷絕,不管戚慕寒怎麼勸解,辛雲路一點兒鬆動的意思都沒有。
不過此時,殷老大倒是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覺一笑,自己先跟著進去,順手也拉著戚慕寒,把他拽了進去。
咳咳。
豆丁低著頭,喉嚨裡邊發癢,咳嗽了幾聲,臉紅得和熟透的蘋果一樣:“你,你,你沒有騙人?”
奚弘恩也沒有看他:“回鹿州你就知道了?!?
他說著,就要往裡邊走。
豆丁連忙攔住他,支支吾吾地:“小,小,小爺,你,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你,你知道啦?”
奚弘恩就嗯了一聲,沒有回答,豆丁有些急:“小爺,你,你不會……”
奚弘恩淡然道:“想要拆穿你,就不會把你調到我身邊,跟著我,不容易露餡兒?!?
臉更紅了,看來奚弘恩什麼都知道了,他是爲了自己才弄斷軍棍,在那種情況下,說明情況也可以,但是他就不能留在軍營了,眼睛一溼,豆丁的眼淚差點兒掉下來,他說話更加結巴了:“可是,可、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幫我?小爺又不認識我,還,還爲了這個會被重罰,我……”
奚弘恩拍拍豆丁的肩頭:“若非迫不得已,何苦混到軍營裡邊端這碗飯。”
他有些嘆息,看著豆丁的時候,眼光溫和惋惜,好像是心疼弟弟妹妹的兄長。
眼淚在眼中轉了幾圈,豆丁終是把眼淚嚥下去:“其實,其實我也不想到軍營裡邊混飯吃,其實我是……”他一擡頭,眼前已經沒有了人,奚弘恩已經進去了,他連忙也跟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