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血, 渾然的光線,讓人感覺到些許的疲倦。
儷影呆呆地坐在菱花鏡前,由著人來擺佈。
沒有喜娘, 沒有冰媒, 就是夫人簫玲瓏身邊的小草和蕭綺玭身邊的小舒, 兩個人帶著幾個丫鬟, 在給儷影梳頭。
菱花鏡前的桌子上邊, 放著一套粉紅色的喜服,一副點綴著珍珠的銀質頭面。
有丫鬟端來盛著蛋清的碗和絲線,準備給儷影絞臉。
這裡是奚弘恩的屋子, 她們都在客廳裡邊忙活著。
豆丁抱著肩,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邊, 她心中很是奇怪, 既然儷影要做新娘子, 爲什麼禮服不是大紅的?而且連紅蓋頭都沒有看到,這也是大戶人家的規矩。
天色越來越暗了, 小草在爲儷影塗點胭脂,回身招呼豆丁:“掌燈了,天這麼暗,都看不見了知道嗎??”她的口氣帶著埋怨,心中對豆丁十分不滿, 連小公爺奚弘恩都避到臥房裡邊, 這個豆丁卻沒有眼色地在旁邊看熱鬧, 幸虧是個小男孩兒, 還沒有到忌諱的年齡, 不然小草早叫人趕豆丁出去了。
豆丁動都沒有動,已然抱著肩膀靠在那裡, 白了小草一眼:“我看得見。”
小舒一笑:“好了,我們在人家這裡打擾了太久了,不要再麻煩人家了,我來吧。”她說這話,過去端了花枝燭臺來,將上邊的蠟燭點著,舉了起來,給小草照亮。
裡邊聽到奚弘恩咳嗽了一聲,豆丁馬上跑到桌子旁邊,拎著茶壺就往裡邊跑,聽到身後小草低聲嘀咕了一句,她也沒有去仔細聽小草說什麼,估計也不是什麼好話。
臥房和客廳之間隔著一個外間,豆丁進了她住的外間,咚地一聲把門關上,順手還掛上了門閂,這纔到了裡間。
殷黎黎竟然還沒有走,她和奚弘恩坐在臨窗的桌子旁下棋,兩個人都很專注地盯著棋盤,奚弘恩一邊捏著棋子,另一隻手揉著太陽穴,顯然還無法從昨夜宿醉的頭痛中緩和過來。
這兩天晚上,他都陪著殷黎黎喝酒,殷黎黎的身體已然沒有大礙,酒量自然可以放開,所以到了最後,殷黎黎纔有些淺淺的醉意,奚弘恩就酣然睡去,害得豆丁整晚上都不敢睡實了,害怕第二天清晨叫不醒奚弘恩,耽誤了軍營裡邊的點卯可不是好玩的。
最可恨的就是殷黎黎,一副千杯不醉的樣子,奚弘恩喝多了倒頭就睡,殷黎黎就悄悄地溜出去,等到快黎明的時候纔回來。白天奚弘恩去軍營,殷黎黎就躲在臥房裡邊睡覺,豆丁儘管心裡是一百二十個不樂意,還得強打精神支撐著,害怕自己一個疏忽,讓奚家的人發現殷黎黎藏在奚弘恩的房間裡,到時候可就麻煩大了。
豆丁嘟著嘴,斟了一杯茶,放下了茶壺,端著茶杯過來:“小爺,你也累了一天了,回來也不好好休息休息,還玩這個東西做什麼,勞心勞神,咱們可比不得那些成天價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人。”她說著話,眼光就飄到殷黎黎那裡。
殷黎黎沒有擡頭,只是一笑而已。
奚弘恩擡起頭,接過茶杯:“你怎麼知道我渴了?”
他雖然沒有笑,但是神色很溫和,豆丁心中的不快也就一掃而光:“聽到你咳嗽啦,昨天晚上四更天的時候,小爺你就開始咳嗽,都咳到五更了,才稍微好點兒。”
呷了一口茶,奚弘恩捏著棋子,思索著怎麼救活陷入僵死的一角棋:“小孩子不要總熬夜,眼圈青青的,看上去會象鬼。”
這句話,像是玩笑又像是責備,豆丁聽來,心裡邊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好像又高興又生氣,嘴裡彷彿嚼著一枚青橄欖,滋味竟然是說不出來的,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給殷老大也斟了一杯茶,遞了過去,小聲嘀咕了一句:“變成鬼也好,起碼清明的時候,你能想起來給我燒點兒紙錢兒。”
奚弘恩瞪了她一眼:“你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揍你。”
他的眼光凌厲嚴峻,不像是在開玩笑,豆丁縮了下脖子,還真的是有點兒害怕,如果惹急了奚弘恩,估計他真的會動手揍人,可是儘管是被奚弘恩罵了一句,豆丁卻沒有感覺到生氣委屈,因爲奚弘恩會生氣,一定是不希望自己真的會變成鬼。
殷黎黎微微一笑:“傻丫頭,如果人死了真的能變成鬼,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這個世界就不會有那麼多不平之事了。”
豆丁哼了一聲:“誰說鬼是死人變的?有的人活著的時候就變成鬼了,吝嗇鬼,膽小鬼,討厭鬼,不都是鬼?”
她嘀咕的聲音不是很大,不過眉飛色舞,臉上的表情非常的可愛,奚弘恩和殷黎黎不約而同地擡頭看向她,都露出淺淺的笑意來。
殷黎黎笑道:“豆丁,要是又一天你們小公爺欺負你,你來煙碭山找我,我手下有個兄弟叫豆蔻,和你的脾氣挺像的,也是心直口快,古道熱腸,你們兩個一定投緣。”
她說得很誠懇,豆丁也就不好意思再針對人家冷嘲熱諷,只是哼哼了兩聲:“要真是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我也不敢高攀殷老大的門檻,我雖然沒有了父母,還有一個姐姐,我一定會找到她。”
殷黎黎道:“哦?你姐姐叫什麼?我手下的兄弟很多,江湖上求得動的朋友也不少,兄弟你要是信得過我,說說你姐姐的具體情況,說不定我可以幫個小忙。”
她說話間已經放下了棋子,語氣也不是寒暄客套,這一點兒,豆丁還是看得出來。
奚弘恩也放下了棋子:“豆丁,我們都沒有當你是外人,黎黎是我的兄弟,她幫你的忙是應該的,你也不用客氣,找人這種事,本來就是大海撈針,人多強過人少。”
鼻子抽噎了幾下,豆丁的眼圈兒紅了,晶瑩的眼淚在眼眸中轉了又轉,每次想到失散多年的姐姐,豆丁就無法抑制自己的眼淚:“我,我不知道姐姐叫什麼名字,姐姐是跟著娘走的,那年我才五六歲,連姐姐的樣子都記不清了,爹爹叫姐姐大妞兒,叫我二妞兒,我們姐妹誰也沒有名字。豆丁這個名字是後來的,當時我爹不知道爲什麼老是喝酒,喝多了就打我娘,後來把我娘和姐姐都趕走了。”
殷黎黎嘆息一聲:“生爲女身,何其哀涼,同是父精母血,生子弄璋,生女弄瓦,連個名字都懶得給取,沿海一帶的一些地方,還常常把剛出生的女孩子溺死,我們煙碭山上就有很多被父母拋棄的女孩子。”
奚弘恩道:“其實被拋棄的也不止是女孩子,有些人一夕歡好,始亂終棄也就罷了,還狠心不認自己的親生兒子,無父何怙,無母何持?子欲養而親不在,是種悲哀,子欲孝而親不認,更是一種悲哀。”
本來豆丁陷入思念親人的悲傷之中,但是奚弘恩也會發出感慨來,出乎她的意料,而且他的話好像是有感而發,特別動情,眼中掠過傷痛之色,豆丁看得清清楚楚。
殷黎黎問道:“豆丁,你沒有任何線索,怎麼和姐姐相認啊?”
豆丁抽噎了一下,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淚:“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姐姐也一定記得很清楚。那年我們家鄉鬧饑荒,我和姐姐好幾天都沒有吃到飯了,天特別冷,我們坐在門檻上,等著娘能討回一口吃的來。姐姐怕我餓昏過去,一直跟我說話,後來她問我,二妞兒,你猜猜皇帝和娘娘每天都吃什麼,我想了想說,皇帝和娘娘吃的東西,一定是最好吃的東西,他們應該天天吃豬油拌飯吧?姐姐想了想,就點頭說,一定是。我們兩個都在想著皇帝和娘娘吃豬油拌飯的樣子,一定特別香,特別好吃。後來娘給我們討來一碗粥,我們兩個抱著粥,誰都沒有捨得吃,因爲吃了,就沒了。”
她說著往事,眼淚不知不覺地掉下來,長大以後,她才知道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多麼可笑,可是當年對於飢寒交迫的她們來說,能吃到一碗不摻野菜細糠的白飯,都只能是夢裡邊的事情。
豆丁低著頭:“我知道你們會笑我,但是姐姐一定記得這件事情,後來我們的爹爹回來了,搶走了那碗粥,姐姐想幫我搶回來,被爹爹用燒火的通條打在了額頭上邊,流了好多血,娘護著姐姐,爹爹就連娘一起打,最後把她們都趕走了。”
殷黎黎搖頭:“我們怎麼會笑你?我九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人人都說治不好了,家裡連靈堂靈棚都搭了起來,我被放在棺木裡邊,那些天家裡有事應酬,只有我的奶孃和幾個丫頭看著我,等著我嚥下最後一口氣。我自己也恨我自己,爲什麼不快點嚥氣,然後家裡出了事情,奶孃帶著我跑出來,我們無家可歸。後來奶孃帶著我和她女兒一起流浪,也是沿街討飯,飽一頓餓一頓的日子太正常了,被人欺負,被狗咬,餓急了的時候,我還搶過大戶人家喂狗的包子,那些大戶的孩子故意戲弄我,讓我和他們家的狗去搶吃的,結果我和狗打在一起,被它咬了好幾口,腿上的肉都撕了下了,當時只顧著搶包子,居然不知道疼。”
說到這裡,殷黎黎竟然笑起來:“其實我也挺厲害,那條狗也不比我好多少,瞎了一隻眼睛,瘸了一條腿,包子還是被我搶到了,可是被我奶孃狠狠地揍了我一頓,她說人寧可死,也不能活得丟了尊嚴。我奶孃一直對我特別好,那是頭一次打我,其實,奶孃打的比狗咬的要疼得多。”
方纔豆丁還爲了自己的事情掉眼淚,聽著殷黎黎毫不在意地講著自己的過去,那樣心酸的往事,她還能坦然而笑,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殷姐姐,你是不是從來都不掉眼淚?我一想到我姐姐,就控制不了我自己,你說這些,居然還笑得出來。”
奚弘恩靜靜地聽著,心中盤算著時間也快到了,應該有人擡著小轎來接儷影去辛雲路那裡。和他預料的一樣,辛雲路對奚德業的安排沒有任何異議,甚至連不悅抗拒之色都沒有,這根本不是辛雲路應該有的反應,奚弘恩覺得自己猜的一定沒錯,辛雲路會等到洞房花燭,衆人屏退的時候,護送儷影逃出去。
辛雲路對儷影那樣在乎,絕對不可能讓儷影委委屈屈地當了他的妾室。
他不能讓辛雲路帶著儷影逃出去,只要他們一逃,就會落入奚德業佈下的羅網裡邊,到了那個時候,儷影才真正陷入危險之中,只怕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的性命了。
站起來拍拍豆丁的肩頭,殷黎黎一笑:“人人皆有傷心事,只是傷心各不同。小豆兒,只要我們活著,一切就有希望,我一定會幫你找到你姐姐。”
奚弘恩也站了起來,悵然地:“人若無情生何趣,心若無傷怎識情?時辰到了,我們走吧。”
殷黎黎正色道:“弘恩,你真的決定這樣做,不怕辛雲路恨你?”
嗯。
奚弘恩不說話了,外邊響起了腳步聲,應該是接人的轎子來了,他向豆丁使了個眼色,示意豆丁出去應付那些人,豆丁點點頭出去了。
奚弘恩推開了後窗,從後窗出去,就是院子的後牆,然後穿過兩道月亮門,就是辛雲路的住處,他聽到外邊豆丁和那些人不耐煩地講著話,一縱身躍了出去。
殷黎黎已經換上了男裝,打扮得和豆丁差不多,也是小廝的模樣,跟著奚弘恩翻出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