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奚弘恩和殷黎黎坐在西廂的房頂上邊, 看著東廂房窗上映出來的人影。
窗前,載著一叢碧綠蔥籠的鳳尾竹,竹子隨風搖曳, 裡邊的情形忽隱忽現。
儷影早昏睡在牀上了, 兩個丫鬟都昏倒在地上, 可以清楚地看到, 辛雲路把兩個丫鬟抱到外間的牀上, 然後關了門,自己在屋子裡邊來回踱步。
他最後還是聽了奚弘恩的話,決定不走。
不過奚弘恩怕他反悔, 所以沒有離開,殷黎黎陪著他, 兩個人在對面房頂上喝著酒。
酒是殷黎黎的酒葫蘆裡邊的酒, 奚弘恩只喝了一口, 就覺得一團火,從嗓子燒到了胸膛, 那股子火燙燙地辣氣,又從快要窒息的胸膛裡邊騰地升起來,通過眼耳口鼻往外冒火。
殷黎黎看著他:“怎麼?喝不慣?其實你們虞州的酒喝起來雖然香甜綿軟,卻沒有這個夠味道,和糖水似的。”
嗯。
奚弘恩沒有說話, 火辣的氣息從耳朵裡邊往外冒, 整個喉嚨都被辣熱灼烤著, 好像一張嘴都能吐出火來。
往後一躺, 殷黎黎雙手十指交疊, 當成枕頭,頭枕在手上, 看著滿天的星星,在皎潔如雪的月光下,顯得朦朧晦暗,若有如無。
夜很靜。
涼風習習,奚弘恩坐在哪裡,那口酒火辣辣的酒氣好像已經衝到頭頂了,他忽然輕輕一笑。
笑什麼?
雖然沒有看到奚弘恩的表情,殷黎黎還是很敏感地聽到了他的低笑聲:“那邊洞房花燭夜也就很詭異了,你笑起來,更加詭異。”
奚弘恩的手裡還拿著殷黎黎的酒葫蘆,儘管酒的味道和力道都讓他有吞火般的感受,可是胸臆間快要燃燒的那股灼熱,讓他還是無法抗拒地又喝了一大口,臉上的笑容自然更濃了些。
殷黎黎一擡手,把酒葫蘆拿過來,就那麼躺著,一手握著葫蘆,一手一拍葫蘆底兒,一股酒箭從葫蘆口兒飛出來,晶亮亮地銀絲一樣,落入了殷黎黎的口中。
開始的時候,奚弘恩也沒有在意,但是他發覺殷黎黎這一口氣喝了足有一大海碗,連忙回身,殷黎黎躺在那裡,他坐著說話有些不適,不由得也俯下身去,單手爲枕,側臥在屋頂上,伸手拿過來酒葫蘆:“哎,我們是在屋頂,喝多了會掉下去,我聽過喜從天降,沒聽過匪從天降。”
小意思,不會醉。
殷黎黎忽然笑道:“天上掉土匪也不錯,你可以拿了去官府領賞,聽說我這顆腦袋很值錢。”
奚弘恩嗯了一聲,又喝了一口酒:“奇貨可居,等到你更值錢的時候再說。”
本來以爲奚弘恩會說,自己的人頭給多少錢也不能用來交換,沒有想到卻是這樣一句,不管是無心還是玩笑,殷黎黎心裡多少都有些失望:“哦,這樣?可惜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更值錢。”
奚弘恩好像對這句話沒有什麼興趣,反問道:“黎黎,你知道我方纔笑什麼?”
什麼?
殷黎黎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情緒,自己笑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小氣,竟然爲了人家的一句話而耿耿於懷。
奚弘恩連喝了好幾口酒,滿眼都是微醉的笑意:“我在笑我爹,他一定帶著人守株待兔,等著辛雲路帶著儷影去自投羅網,可惜他沒有想到,兔子已經改變路線,不去撞樹了。”
說到這裡,奚弘恩低聲笑起來,想想奚德業守在那裡,左等右等都見不得辛雲路和儷影,一定又急又氣,但是奚德業不會輕易收兵,恐怕要這樣一直守到天亮。
明天回府,再發現辛雲路和儷影根本沒有走,一定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但是儷影和辛雲路的婚事,是奚德業的主張,人家奉命沖喜,他沒有理由再說別的,只能暗氣暗憋,一時之間,也不能把儷影怎麼樣,家裡收藏著這樣一個刺殺皇帝的嫌犯,奚德業不能不有所顧忌,對朝廷的動靜更會加著百倍的小心。
不過是剛剛開始而已,奚弘恩心裡有些得意,他現在很清楚自己準備走一條什麼樣的路,這條路到了最後,他和殷黎黎就不是冰火不容,而是同仇敵愾,他當然希望有一天和殷黎黎一起出現在疆場之上,但不是生死對敵,而是聯手殺敵。
殷黎黎又是意外又是好笑,原來不茍言笑的奚弘恩竟然在嘲笑父親計劃落空時的樣子,看他笑得很開心暢快,殷黎黎也不禁笑了起來,身邊的奚弘恩,離她很近,連呼吸時吐出的淡淡酒氣,都會被夜風吹過來,他現在笑著,眉毛眼睛都跟著笑,好像一個很容易就滿足的男孩子,和第一次在流沙川見到的那個冷峻漠然的少年,簡直判若兩人。
哎,你是不是我兄弟,如果是,爲什麼不陪著我笑?
奚弘恩感覺側著身子有些乏了,也仰面躺下來,擡頭看著天,一邊說話,一邊也學著殷黎黎的樣子,一拍酒葫蘆的底兒,一股酒線飛出來,落入他的口中,只是他沒有像殷黎黎那樣喝得暢快,喝了一口,就停下來深吸一口氣。
我?
殷黎黎望著漫天的星光,淡淡一笑:“我還是陪著你哭吧,等到令尊大人回來,知道是你的主意,還不家法伺候?”
奚弘恩不屑地:“隨便,難道我會怕那個?有本事他就打死我,可惜,他下不了那個手,人只要不死,還有什麼好怕的?”
他的口氣,好像對奚德業有些不滿,連說句話都在較勁兒一樣,殷黎黎心中自然奇怪,只是她沒有問爲什麼,如果奚弘恩想說,一定會告訴她。
兩個人忽然誰也不說話了,都默默地望著星空,聽著彼此的呼吸。
風吹著院子裡邊的鳳尾竹,發出沙沙的聲音,殷黎黎輕聲道:“豆蔻傳消息來,姜兆櫻已經好了很多,可以趕路了。”
姜兆櫻可以趕路了,那麼殷黎黎也要走了。
今夕復何夕,共此星月輝。
茲是一爲別,再見何有期?
殷黎黎心中,莫名其妙地就涌上來離別的傷感,儘管很淡,還是讓她輕輕嘆息。
低聲一笑,奚弘恩反是滿眼的笑意:“黎黎,我家是行伍出身,除了兵書,我爹不喜歡看別的東西,他說那些詩詞歌賦,都是酸腐文人的無聊之作。”
嗯?
殷黎黎轉過頭看他,心中好生奇怪,無緣無故,他說起這個做什麼?其實和她在一起的奚弘恩總是讓她意外和奇怪。
晶亮的眼眸,映著天上星光的寒輝,就這樣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在等著自己的下文,奚弘恩說不清楚是得意還是困窘,反正就是想笑,他說的話,也沒有任何的意思,只是隨口而說,其實他想表達的東西,卻一直沒有說出來,只是這樣,彷彿是在戲弄欺騙殷黎黎,奚弘恩自然有些窘然。但是引得殷黎黎全神關注地看自己,奚弘恩又不免得意。
撲棱棱。
一隻白鴿飛過來,奚弘恩手疾眼快,一縱身就把鴿子捉住,然後搜看鴿子腳上繫著的東西。
上邊有一張紙條,殷黎黎湊過來:“你在等這個?”
嗯。
奚弘恩沒有解開紙條,反而放了鴿子,然後示意殷黎黎伏下身,兩個人都趴在房脊上邊,屏住了呼吸,生怕被人識破藏身所在。
鴿子飛了下去,停在鳳尾竹上,發出咕咕的叫聲。
門簾一挑,儷影居然從裡邊走出來。
她披著一件衣裳,是辛雲路的外衣,四下瞧了瞧,確定四下無人,這才招手,那隻鴿子很熟悉她,飛到她的手上,儷影從鴿子腳上拆下紙條,仔細看看上邊的摺痕,確定是沒有人動過,這纔打開了看。她看得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原來儷影是在僞裝?
殷黎黎的確有些吃驚,她還真的看走了眼,難道儷影在濃翠樓的時候,就是在演戲?她要演給誰看?方纔她和奚弘恩制服儷影的時候,可以斷定儷影只是有些功夫而已,一個人可以裝腔作勢,不過武功是僞裝不了,一試之下,就知深淺,如果儷影是聽命於舒星星,她的目的是什麼?
她不禁轉過頭看奚弘恩,奚弘恩沒有什麼表情,好像一點兒都不意外。
遇到正經事情的時候,奚弘恩就變得特別冷峻,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處事不驚。
咬著嘴脣,幾乎要咬出血來,儷影把紙條塞到嘴裡嚥了下去,然後放飛了鴿子,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清冷的淚水默默地劃過臉龐:“你們爲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
她擡頭望著天,自言自語,哀慼傷感:“春愁黯黯挑孤燈,殘酒微寒簾外風。寂寞何須驚露重,悵然最是夢浮生。”
儷影低聲長嘆,愁眉不展,在院子中徘徊了一會兒,回望屋子裡邊朦朧的燈火,眼中掠過一絲冷厲的殺氣。
殷黎黎剛想動身,被奚弘恩一把按住,示意她不要動。
儷影轉身,挑簾進去。
殷黎黎疑惑:“這個女人別有用心,辛雲路豈不危險?”
奚弘恩冷笑一聲:“如果他連這個都看不出來,早死了一百遍了,這個女人費盡心機,絕對不是爲了殺人,慢慢看著她演什麼戲碼吧,這樣下去,還真的很熱鬧,可惜,你要回去了,看不到後邊的精彩部分。”
屋子裡邊忽然發出奇怪的聲音,時而低不可聞,時而嬌聲輕笑,儷影的身影,就映在窗櫺之上。
她在跳舞,曼妙的身姿,在輕盈的舞步之下,忽而云舒雲卷,忽而纏綿繾綣,隔著窗格上的紗,不過是靈動的剪影,依然是活色生香,讓人心動不已,浮想聯翩。
殷黎黎的臉立刻紅了,不知不覺就想到她和奚弘恩一起看到的那本書,此時的儷影,就好像從那本書中跳了出來,翩翩起舞。
我走了。
殷黎黎轉過頭,就要告辭。
奚弘恩一把拉住她:“等等,我要送一樣東西給你,豆丁馬上就來了。”
不。
殷黎黎的聲音幾乎是低不可聞,她實在不好意思再轉過身。
奚弘恩低低的聲音:“我們是隔岸觀火,有人現在是滿室溫香,他都不怕,你怕什麼?”
不知道是自己心裡的狐疑,還是眼下的情況實在讓人難堪詭異,殷黎黎竟然感覺到從來沒有的害羞,握著拳頭重重地捶了奚弘恩一下:“你要死啊,胡說什麼?你想去看,進去好了,還能給那個如坐鍼氈的人解圍。”
奚弘恩一把握住她的拳頭:“方纔她出來的時候,辛雲路應該不知道,現在她跳舞給誰看?”
一句話,提醒了殷黎黎:“她不會把辛雲路迷暈吧?那現在……”
奚弘恩冷冷地:“辛雲路體質異於常人,任何迷藥都對他無效,她方纔應該會偷偷下了迷藥,辛雲路不過是裝暈,現在她應該用解藥喚醒了他。”
喚醒他,是爲了迷惑他?
難道方纔那張紙條上的命令,和現在要發生的事情有關?
淡淡地人影一晃,和刮過的一絲微風一樣,豆丁的身法,果然不錯。
她手裡拿著一樣東西,是個織錦掐絲的香囊,裡邊鼓鼓囊囊地不知道裝著什麼。
豆丁不經意間轉頭,看見窗櫺上儷影婀娜蹁躚的舞姿,只是現在窗櫺上邊又多了一個辛雲路,辛雲路的腳步有些踉蹌,一直在躲避著儷影。
一片雲樣的暗影飄落,儷影甜蜜如糖的聲音傳出來:“我又不是老虎,你躲什麼?”
豆丁看得莫名其妙:“小爺,他們在做什麼?”
奚弘恩從豆丁的手裡拿過香囊,遞過了殷黎黎:“你好生受著,不要讓任何人看到,黎黎,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回山神廟,這塊令牌也給你,可以讓你混出虞州,豆蔻和姜兆櫻就交給我吧,我會妥善安排他們,你要趕快回煙碭山。”
殷黎黎接過香囊,香囊捏上去軟軟的,裡邊好像是絲織物,難道會是他送給自己的手帕?淡淡的香氣,撲面而來,殷黎黎嗯了一聲,竟然不好意思再多說話。
奚弘恩肅然道:“黎黎,星夜啓程吧,不要再耽擱了,別讓人打你們個措手不及。”
殷黎黎點頭,把香囊塞到懷裡,臉上依然有些發燙:“好,我信你,豆蔻和姜兄弟就託付給你了,還有戚兄,人在江湖,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他應該有他的苦衷,你,其實也是我多慮,你不會做出對戚兄不利的事情。”
奚弘恩只是抱拳,殷黎黎也向他抱拳,然後趁著夜色,悄然離去。
豆丁還在看著窗櫺上的人影,越看就是越奇怪:“小爺,這個新姨娘也是秣厲族的嗎?怎麼和我們上次在流沙川遇到的那些姑娘一樣,一邊跳舞一邊解衣……”
屋子裡邊,傳來儷影夢囈一樣的笑聲。
奚弘恩一把拉過豆丁:“你去老爺的書房偷那個東西,可有人看見?”
豆丁搖頭:“今天好像是有事兒吧?守衛都沒有平時多,我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偷了那個東西,然後裝在小爺給我的香囊裡邊,小爺,那個東西是什麼?寫了好多字,我認識的沒有幾個,好像,好像是什麼密令?”
剿匪密令。
奚弘恩淡淡地道。
豆丁眨了眨眼睛,剛想大叫,被奚弘恩一把掩住了嘴,奚弘恩瞪了她一眼,然後拖著她,一路穿房越脊,回到自己的房間。
到了裡間,奚弘恩才鬆開豆丁,豆丁這才啊了一聲叫出來,急得滿臉是汗,帶著幾分哭腔:“小爺,你瘋了?剿匪密令,那是,那是……那是聖旨啊,你怎麼可以把它給了她?公爺要是知道了,會把你打死的!”
奚弘恩漫不經心地坐在桌子前邊,自己斟了一杯茶,殷黎黎的酒,勁道是那麼烈,他靠在椅子上邊,淡淡地:“他要捨得,就打死我,要是不捨得,就得聽我的。”